顾且行近日帮过我两回,他对我发牢骚,我也不同他计较。见我不说话,他却不领情,脸色又难看了些,冲描红和吟风道:“仔细看着公主,我这里可没有奶妈子,咳死了没人管!”
我看他是巴不得我死,故意说这种话咒我,好在本公主大度,满不在乎地抬手打了个哈欠,抱着软枕歪进描红怀里。顾且行本就唇薄,此刻更是抿成了一条直线,想是叫我这态度弄得内伤了,“砰”的一声摔上车门:“上路!”
我没想到顾且行这么小心眼儿,为了折磨我,这一路走得忽快忽慢,害得我将肚子里的汤汤水水吐了个干净。
大概是怕我当真吐死了,他同父皇没法交代,回宫后又特意差了太医来给我瞧病。
因咳得太生猛,第二日我变成了个哑巴,出了宫门直奔秦城画坊。我模样病怏怏的,那掌柜的差点儿没认出来。描红在旁帮我讲述来意,掌柜的才从内堂取了我留下的小扇。我展开看,原本素白的扇面上,确实多了幅画像,可画的不是我点名的郁如意,却是本公主。
那作画的功夫绝对是一流的,便是我此刻着了身男装,画像上的人也同我有个七八分相似。我想我并未见过那位公子,也不相信天底下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怔了怔,才扯着喑哑的嗓子,问掌柜的他们家公子的名讳。
秦玮。
我心下又惊又喜,当日萍水相逢擦身而过,我本就遗憾天下太大,想要再见面委实不易,此番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有缘千里来相会。仿佛一身病魔去了个干净,我精神大好,同掌柜的一通比画,想要邀他家公子一见。
可掌柜的说秦玮出城做生意去了,至多半月便会归来。我不免失望得紧,想父皇等人上路已一日多,应已按计划抵达行宫了。半月后,也正是父皇的归期,且我听宫内闲言,重阳之行归来后,便要着手为我操办婚事,届时我便不能如眼下这般逍遥了。
我想我期待与秦玮熟识,当是一种爱才惜才的表现,但想到自己即将嫁作人妇的现实,内心却不得开怀。回宫后便听宫人说太子差人传来一则消息,说是帝京近日有些不太平,叫我自己斟酌着些。
我自是有些斟酌的,我想顾且行不过是担心父皇不在宫里这段时间,我若是惹了什么麻烦,他不太好交代罢了。顾且行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我虽喜生事,但极少吃亏,念及缘由,一来是有父皇千挑万选的打手吟风在侧护我安全,二来是纵我再贪恋民间世俗,心中也知晓自己公主的身份。
可没见到秦玮,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往那秦城画坊一连跑了三日,日日失望而归。
摩着手中小扇,看着秦玮所绘小像,想当日秦玮助我脱险,我尚未好好道谢,若日后无缘来往,倒不若送些礼品聊表心意。
我问描红送什么,她说财宝,可我觉得秦玮不大像缺钱之人,不如送些贴身的物件儿,让他能时常回忆。
路上看了摆摊大婶儿的首饰,我捏着柄乌玉骨簪,要说它特别,也实在没什么特别的,簪头自然旋成半朵兰花的模样,就像凋了一半的蝴蝶兰。
问过价钱后,我便将那簪子放下,转身欲走。大婶儿以为我嫌贵了,吆喝着可以议价,我邪邪一笑,丢上二两纹银,扭头看见官兵在张贴告示。
我尚未走近,便见一大婶突然跪地,垂泪哀道:“我的女儿啊!”
凄惨之人天下皆是,我们帝王儿女见惯了血腥,便没什么慈悲本性,自也不会过去搀扶安慰。
“告示上写了什么?”我问描红。
描红告诉我是关于“菜人”的事情,便是将细皮嫩肉的少男少女拐去做食材。兵荒马乱时,这行当尤其盛行,后经先皇打压,才平息了些年头。
那跪地的大婶仍在哀号,说自己的女儿已走失多日,家中寻遍了帝京,连副尸骨都没找到。
“菜人”二字,细思极恐,我还是动了些恻隐之心,叫描红给大婶塞些银两抚慰一二。不想这行为更是惹得大婶激动不已,拉着描红的裤管,声声哀求:“救救我女儿吧。”
大婶定是伤心伤着脑袋了,描红一个大姑娘,这种祸患唯恐避之不及,哪儿救得了她家姑娘。我过去替描红解围,自然也遭了大婶一番拉扯,终是抚慰两句敷衍了事。
如此看来,前两日顾且行差人告诫我,并非是怕我滋事,而是当真担心我的死活,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了。
我是惜命之人,虽知倒霉之事仅是万分之一,但也懂得规避风险的道理,且这几日外出也并没有发生任何让我感觉开心的事情,我打算老实一段时间。
再次回到秦城画坊,我差描红将方才买的骨簪送进去,等了许久却未见她出来。
“吟风,你觉得描红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吟风答:“安分得体。”
“那她进去这么长时间,便是叫什么事情绊住了,也该叫人出来打个招呼吧?”
吟风点头。
我朝画坊张望,正是黄昏时候,门楣下光线甚暗亦无人走动,因而滋生了几分神秘。我眯着眼睛一本正经地问:“她该不会死在里头了吧?”
话音方落,便见阴暗处描红的身影翩然而出,步履飘飘向我走来,我用责备的目光向她看去,怨她让我苦等良久,道:“我当你死里头了,正要叫吟风进去寻你尸首,说不定今日还能破桩杀人劫货的大案,拆了这家黑店。”
说着,目光又往那牌匾上瞟去,正瞟见站在描红身后的男子,一袭蓝衣在夕阳橘光下色泽温暖,噙着令人舒适的微笑,与我道:“在下不知做错了什么,叫姑娘这般诋毁?”
我不由怔住,这才想起我到此处连寻他几日,又叫人送礼物过去,这对于姑娘家来说显得不大矜持,也忽然想不起来,我找他想见他,见到以后该说些什么。
我小女儿姿态尽露,嗓子里娇滴滴念出一句:“我哪里诋毁你了……”
描红体贴为我“解围”,提醒道:“方才说要拆了这家黑店。”
“我那是……是……”
描红走近,附在我耳边低声道:“公主是几日寻他不着,有些恼了。”
我对手下宫人向来宽厚,以至到纵容的地步,描红今日敢揣度我的心思,也是欠收拾了。
我瞪她一眼,描红噤声低眉顺眼地站到我身后,我再朝秦玮看去,他仍站在原处,没走近也没有退后。我低眉,看见他十指修长洁净,与那柄古簪纠缠在一起,显得那簪子值钱了许多。
我这才有话可说,道:“日前得公子相助,几番寻你也是为了道谢,公子眼下平安便好。今日天色已晚……”
我发现自己果然是不善言辞之人,天色已晚我该走了,但话已说尽,却没能留下下次寻他的理由。
他道:“阿栩姑娘多礼,但这礼物,恕在下不能收。”
我脑筋一抽,问他:“你是嫌它只值二两银子?”
秦玮也不回答,双手将簪子奉在我眼前,惹得我十分尴尬。礼物被拒收,这是本公主活到现在从未有过的经历。不知为何,心中竟还有轻微的恼火。
想我在宫中予人赏赐,那收礼的人还得给我磕几个响头。
描红得我眼色将簪子从秦玮手中收回,秦玮方才垂下双手,对我道:“姑娘莫要见怪,在下并非不喜欢姑娘的礼物,只是不喜欢平白受人恩惠。”
我道:“这不是恩惠,不就是一把破簪子嘛。”
我态度轻慢,他倒是也不在意,依然是温和的,问:“姑娘可知道男女之间赠送发簪是何寓意?”
我看了描红一眼,她再次附耳:“相思。”
我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才知是我误会人家了,干笑道:“本姑娘才识微薄,实是不知,叫公子受惊了,呵呵呵呵。”
他仍大方微笑:“姑娘多虑,秦玮堂堂男儿又无家室妻小,何来受惊之说。”
“你还没成家啊?”
他点头:“在下自小随商队流离,如今迁至帝京,也不知道将来会去往何处,便给耽搁了。”
嗯,一表人才,尚未娶妻,很有前途啊。
“阿栩姑娘?”
见我发呆,秦玮唤我,大约是被我几日来的诚意打动,又觉得我们几人杵在这里客套有些奇怪,便道:“我既不愿受人恩惠,便也不让姑娘觉得亏欠于我,不若就让姑娘请客,作为答谢,如何?”
“嗯,”我郑重点头,“甚好。”
同去百里香居的路上,我闻着他身上独特的墨香,开始主动和他说话,问他虽未娶妻,但家中长辈可有中意的人选。
他想了想,说:“确有一门娃娃亲。”
我挑挑眉:“可以赖账的那种?”
“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娃娃亲是好东西啊,拆散了多少两情相悦的苦命鸳鸯。”
秦玮问:“看来阿栩你也是同病之人?”
我叹口气:“总归还没嫁,就有些希望吧。我这个人虽然胸无大志,习惯了坐吃等死,但对情之一字还是有些理想和追求的。”
“想必你也是生自显贵人家。”他道。
我脑筋再一抽,道:“我有个妹妹,模样还算不错,性子倒也随和,只是家中有些规矩,女儿不能外嫁,父亲和兄长也不大好说话,若是如此,你可愿意娶她?”
秦玮只当是个玩笑,看着我哭笑不得道:“你是说上门女婿?我们秦家如今虽比不得从前,倒也还没落魄到入赘的份儿上。”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冒昧了,微笑闭口,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有妹妹,我最大的妹妹玥娇公主,才十三岁。
百里香居,往日出宫时我便经常来这里吃饭,这里汇聚了帝京内外大大小小的八卦,真真假假的闲言碎语,正是不可多得的开胃菜。我们在楼上坐下,我仿着男人的模样同秦玮碰杯畅饮,酒香除去口中的苦药味道,方才胃口大开。
秦玮吃饭的样子很斯文,从容而不做作,牵起袖角夹菜时,见我盯着他看,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索性夹了片牛肉在我盘中,笑道:“往日在西域,那里的牛肉味道很是独特,吃遍大江南北,倒是这里的味道有些相似。”
我对他的话不在意,却因这动作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本公主吃了这么多年的闲饭,第一次有人给我夹菜。
他低头抿酒,两颊微红,笑说自己不胜酒力。如此倜傥之人,他说他不胜酒力,我便觉得美男理应如此,像容祈那样的莽夫,一定能够千杯不醉。
“这次朝廷将有大动作了,你们听说没有?”邻桌终于讲起了八卦,我一边撕咬着牛肉,一边竖起耳朵来听。
一人说:“前段时间回都的靖王爷,很得当今圣上器重,回城不过两月,已被提了禁卫都统,听说这次的事情,正是交由他一手操办。”
另一人说:“确是个不错的人选,菜人的事情,朝廷命官多有牵扯,不免徇私,靖王爷才从塞外回来,又是未来的驸马,手腕定也了得。”
我便反应过来他们提到的正是我的准夫君容祈,不禁摇了摇头。秦玮问我何意,我道:“当今皇上性格持重,这件事情交给容祈去办,他们所说的缘由不过其一,正如他们所说,既然事情与朝廷命官多有牵扯,这便是个难题,手段软了治不了根本,手段硬了于朝纲震荡太大,手段不软不硬,又难免要得罪一大片文武官员,里外得不到好处。”
秦玮认同地点点头,我接着说:“这大概是皇上对容祈的一次考验,毕竟要做公主的夫君,除却刚正不阿之外,也缺不得左右逢源的头脑。我想这事情如果容祈办不好,即使皇上不发落他,也定有暗地眼红的出来绊脚,却也不算什么坏事。”
“听你的意思,你希望这姓容的不顺利?”秦玮噙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看着我,将“姓容的”说得大大方方极为顺畅。我便对他又多了些欣赏,终究他不过一介草民,如此称呼乃是对王爷的不敬。
我巴不得他死于非命,那我就不用为抗婚的事情发愁了。
我只能再摇摇头,低头继续吃菜,听身后人又道:“近来帝京又失踪了不少妙龄少女,那些人将少女掳去,用五谷杂粮养至清瘦,将一身油荤污浊去尽,再在药汤中泡上几日,生生蒸了,面上涂了脂粉,装进大盘里,模样越好价钱越高,再说那味道……啧啧。”
“你是吃过还是见过?”另一人问。
“咱们这种草民自然消受不起,”那人压低了声音,又道,“道听途说罢了。”
听了旁桌几句闲话,描红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小脸儿生生吓得惨白。我用筷子戳了戳大盘里的蒸猪脸,难免也有两分作呕的情绪。
吟风见我心情不畅,低声问:“要不要去将闲话的那两人捉来仔细盘问?”
我瞠目望她:“干什么?想行侠仗义啊,那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我虽向往小本儿中的侠客风采,但也知出来混是要凭本事有代价的,俗语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正巧本公主无论性别、出身都算不上匹夫,所以这兴不兴亡与我无关。
可作为公主,如此甘当鼠辈实在是对不起百姓磕过的那些头啊。
秦玮看出我烦躁,甩开小扇徐徐摇两摇,道:“向他们打听当然是没用的,那些人既有朝廷命官庇护,行踪必定十分隐秘,把他们捉了,怕是要吓得将祖上三代偷了几只鸡赊过几斗米都要说出来。”
“那你有什么办法?”
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知道虎穴在何处?”
他说:“此事简单说来,不过是一桩人肉买卖,从原材料采割到批发挑选再到成品生产出售,必要经过几方周转,只要找到其中一个环节,便可顺藤摸瓜。”
果然是生意人,将这杀人越货之事形容得如种田倒米一般,我很佩服。
他接着说:“原材料就是那些走失的少男少女,而采割的……”
我一拍桌子:“人贩子!”
秦玮点头,我咂了下嘴:“可是人贩子又不写在脸上,总不能找个人去街上蹲着,等着被拐吧?”
秦玮再点点头,我抚了抚手中的扇面,想起本该出现在扇面上的郁如意,忽然大悟:“青楼!”
秦玮又点了点头。
我这才笑了,将扇子在手心一磕,道:“走,我请你喝花酒。”
醉生阁下,楼前红灯高挂内里通明,几名姿色平平的花娘水袖摇曳在门前招揽客人,楼中溢出的脂粉气息飘满街。
入秋又入夜,天气微凉,秦玮在楼下驻足,抬头朝小楼上方不甚明亮处认真望去,甩出小扇在胸前摇着。
我生怕着凉再引咳疾发作,没心思同他惬意地欣赏青楼外景,好奇道:“你很热?”
秦玮收回目光转向我,笑笑道:“这叫风雅。”
我了然地点点头,想那些小本儿里浪荡在青楼里的翩翩公子,哪个不是小扇在手天下我有,便也跟着将手中小扇甩开,有样学样地一摇一摇。
秦玮干笑:“进去吧,姑娘带路。”
我提醒他:“要叫公子。”
虽是私访民间体验老百姓的生活,但本公主亦习惯了奢华,要逛便逛最大的窑子,嫖最有名的娼妓。
我那相好郁如意,便在此处谋生。带着秦玮走进去,我本想他这般倜傥之人必定见多识广,青楼本也是文人雅士常出入之地,却不想他自进了这楼里便不住地东张西望,十分土炮。
我问:“你没来过?”
他干笑,收了目光,不作正面回答。瞧这三分尴尬的模样,倒像真的没来过,当真是个清纯斯文的好青年,我需好生照顾着他,务必给他人生中第一次嫖娼的经历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迎面走来醉生阁的老鸨子甄妈妈,我多日未来,她此番接待便比之过去要热情浮夸许多。
抬眼在秦玮身上打量许久,圆扇遮着嘴巴窃笑,甄妈妈在我耳旁道:“荆公子带来的这位公子长得可真俊呢,不知是哪家园子的小倌,你帮妈妈问问,他可愿来我们醉生阁挂牌,妈妈我准不会亏待了他。”
说是同我私语,实际那声音响得整个堂子都听得到,我瞟了眼身旁的秦玮,见他本就白净的脸彻底不见了血色,只得干笑道:“宫里的人,妈妈你别说笑。”
“啊,”甄妈妈惊呼一声,“竟然是个阉……”
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巴,秦玮的脸便又绿了绿,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个谎撒得太过离谱,赶忙岔开话题,言说要找郁如意作陪。
甄妈妈用颇暧昧的目光再看秦玮一眼,便引着我们朝郁如意的房间走去。
郁如意是醉生阁的头牌,约莫比我大两岁,于青楼来说,也算过了最好的年纪,风头却长盛不衰。除了一张美得叫人想犯罪的脸以外,更能弹得一手绝妙琴音,正如郁如意闺外挂着的这块牌匾所书“我花开罢百花杀”,霸气外露。
我看过许多禁书小本儿,按照其中的桥段,通常不敲门而直接破门而入,会撞上两种情况,上吊或者亲热。今次我推门而入,撞见的却是郁如意正在同禽兽吵架。
贱人!禽兽!贱人!禽兽!
禽兽是我在鸟市买的鹦鹉,当时那卖鹦鹉的欺负我少不经事,诓了我百两巨资,买回来这只会说一句话的鹦鹉。若它不会说话也就罢了,偏偏它会说的那一句是“贱人”,如此我便不能将它带回宫中饲养,只得送给了郁如意。
从此郁如意枯燥的青楼生活有了新的乐趣——和禽兽对骂。
但郁如意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风尘女子,就在我推门的那一瞬间,她急忙整理了仪容,摆出优雅而娇艳的笑容望过来,见是我,才又放松了做作的表情,轻舒一口气。
吟风和描红都在门口候着,秦玮跟在我身后,倒也没急着跟进来。郁如意冲我娇娇一笑,扭着水蛇腰招手走近:“荆大爷,你好些日子没来了,可是要想死奴家?”
三十年前醉生阁曾宣布倒闭,那时起帝京的青楼行业萎靡不振,直到几年前杀出位叫甄心的姑娘,引进了最先进的经营管理模式,迅速在业界拔得头筹,重振了醉生阁往日雄风。
不久郁如意便跟着红了,是位卖艺不卖身的雅妓。
与郁如意的结识要从描红说起,描红本出生于江南书画世家,家道中落一个人来帝京投奔亲戚,不料亲戚没找到,却被人拐进了烟花巷。
彼时我不过是个十五岁的丫头片子,虽已懂得如何装成男人模样,但个头儿实显稚嫩,慕名来醉生阁凑热闹时,便被误认为是隔壁小倌惨遭调戏,我和张庆德爱子张大的梁子也是那时候结下的。
张大是帝京里出名的纨绔,欺男霸女横行无忌,且男女通吃老少皆宜,在那一日竟吃到了本公主头上。
我正感窘迫不知如何应对时,是郁如意挺身而出,且她一眼看穿我是个女儿身。此女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以至于在我扮男装出宫厮混的日子里,对我进行了深刻的启蒙教育。
换作往日,我必与她大爷娘子你侬我侬一番,但今日有秦玮在场,便一反常态地正经起来,推开她欲环上来的手臂:“别闹,我今日带了朋友,将衣服穿得体些再出来。”
郁如意冲我抖了下胸,扭回屏风后更换衣裳,我这才准了秦玮跟着进来,吟风描红在外头候着。
进房后,秦玮倒也不显得拘束,在待客的桌前坐下。
梁下悬着的鹦鹉张口叫了两声“贱人”,我走过去恐吓鹦鹉,扬言要将它活活饿死。好一会儿郁如意才慢悠悠地从屏风后拐出来,愣了愣,指着秦玮道:“西楼倌院的不准踏足东楼,没人教过你吗?”
我闻言回头,眼睁睁看着一贯姿态恣意的秦玮僵成一尊石像,忍不住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发现他还真有那么点小倌的意思。尤其是在这青楼里,客人大多是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要么就是达官贵人的猥琐儿子,这样漂亮的嫖客确实少见。
我只得走到秦玮近处坐下,同郁如意介绍这是我的朋友。秦玮佯装淡定地抽抽眼皮,没说什么,随手翻起桌上一本小册,表情便又僵住了。我朝那书页中瞄了一眼,其中的图画笔法老道、行云流水、颠鸾倒凤、艳色无边,乃春宫图是也。
我跟着愣了,秦玮快速将书册合上,侧目看着我,表情似笑却又略带严厉:“好看吗?”
我尚未答话,郁如意两步走上来,劈手将书册夺过丢到一边,轻飘飘道:“没见过世面的小淫贼。”
我一贯知晓郁如意泼辣,却没想她面对秦玮这般安静的美男子,也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抬杠,果然是从男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本公主万般钦佩!
“小淫贼,小淫贼……”
房间里响起阵细腔细调的声音,竟是鹦鹉禽兽发话了,我惊愕地望了眼郁如意,这东西不是只会说“贱人”?郁如意对着镜子在搭配耳坠,懒懒道:“前日在房中沐浴,这小东西不安分得很,我便骂了它两句,谁知就学会了。”
沐浴……我又转头看了眼秦玮,终于开始觉得带他来青楼是个错误的决定,如此善良耿直的才俊,莫不要叫我带坏了。秦玮只得敛目,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却不识眼色,对郁如意干干道:“你正经一点儿。”
郁如意转身,两只颇具异域风情的银耳坠子在脸侧轻摇,她睁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男人不就是爱听不正经的吗?便是你当他正经,正经不正经天黑了才知道。”
我抽抽眼皮,觉得郁如意这番言行,大概有失我刚正不阿的良好形象,便打算寒暄几句就速速离去,秦玮倒是大方,起身道:“如意姑娘性情爽快,是在下失礼,某姓秦,单名玮。”
郁如意这才赔笑,认真朝秦玮的面容看去,不由得也怔了怔。我之前问过描红,秦玮的皮相算不算得上百里挑一,描红说万里挑一也不止,我才放了心,念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道理,我如此痴迷他的美色乃是人之常情,无须做什么挣扎。
我告诉郁如意自己今日有些正经事要办,需将秦玮留在这里让她照顾片刻,出门前关照道:“这公子没什么不良嗜好,风雅之人,你与他抚抚琴谈谈诗便好。”
郁如意便摸了摸琴台,对我的正经事不多关心,她是聪明之人,知道本姑娘有些与众不同。
找甄妈妈打听人贩子的事情,是不好带着秦玮的,他模样生得太厚道,容易叫人起疑。
我前去同甄妈妈道:“我家有个男丁,是个痴儿,医了许多年不见起色,家父操心他日后婚配之事,我便想请妈妈你帮个忙。”
甄妈妈爽快:“公子看上我家哪个姑娘,赎了便是。”
我急忙塞了些银子给她,道:“妈妈楼里的姑娘自然都是上乘的,只不过……怕是太聪明了些。”
“那公子是要我帮什么忙?”
我道:“婚配之事讲究登对,我家不缺金银,便也不在乎对方家世出身如何,没门没户干干脆脆嫁过来更好。只想找个蠢笨的、年纪尚小的好调教。”
“笨到什么程度?”
“便是痴儿也可,只是终归是体面人家,模样上还是要挑剔一番的。这样的人,妈妈可知道在何处寻得?”
甄妈妈迅速理解了我的意思,我是想打听哪儿有人贩子,还得是团伙级别的、货源充足的。我急忙再塞些银两过去,甄妈妈才笑了笑,将她了解的大方告知。
我这厢千恩万谢地辞了甄妈妈,笑逐颜开地往郁如意房中走去,又是直接一推,坐在里头的两人同时转头向我看来。
郁如意面上似有几分慌张,而后急忙转开头去,许是在调整表情。
他两人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琴后,并不是个值得尴尬的距离,我便问秦玮郁如意这是怎么了。
秦玮坦然道:“我指了些她抚琴时弦中的错误,想是惹得如意姑娘不开心了。”
我看了眼表情仍不太舒展的郁如意,对秦玮道:“那是挺不开心的,如意可是帝京里鼎鼎大名的琴姬,不少名门闺秀想找她学艺呢,就是身份不大合适。”说着,我好奇地问,“你还懂琴艺?”
秦玮便又摇开了扇子,唇角浮起丝骄傲:“略通一二。”
见郁如意兴致平平,我便不多作逗留,招呼小伙伴们起身走人。郁如意将我送至门口,才防着秦玮偷偷问了我两句关于他的事情,我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地相告,看郁如意几分忧心模样,便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只若有所思地说:“此人的来历似乎有些不凡。”
郁如意并没有说清楚秦玮到底怎么个不凡,我亦不以为然。我自认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还算通透,有些隐瞒算不得多么要紧的欺骗,我在宫外又何曾真正对人坦诚相待过。我只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几人闲步走在路上,时候已经不早了,街上清静偶有行人,道旁两侧关闭的门铺边上,月光映下看到曲折缠绕的枝影,是茱萸。
举头望了望那轮不大明亮的上弦月,我说:“今日便是重阳了吧?”
秦玮微笑看我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
我说:“你不早些回到家中团聚,却在这处同我闲逛,叫你母亲独自一人。”
他蓦然看我,饶有兴致的模样:“我家中的境况,你怎知晓?”
我说猜的,他让我说来听听,我便缓缓道来:“你说秦家多年流离不定,应是族中人丁不旺,无牵无绊。而你自小随商队奔波,年岁尚轻便已掌管家业,猜你父亲已经过世。又见你能文能商修养得体,应是长辈对你期望极高,许是家中独苗。至于这个对你期望极高的人,要么是你娘要么是你奶奶,肯定是个女流。奶奶的话年事高了些,不适合屡次搬迁,那应该就是母亲了。”转头看他,“我说的可中了七成?”
他的星目看着我,一字一句听得十分认真,以至于脚步都停下了,换了个有些欣喜的表情,他道:“你倒是很细致,与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我骄傲地抬了抬眉毛,欣然接受了他的夸赞。但其实并不是我细致,而是一个人想琢磨另一个人的时候,不自禁地就会多动些脑筋,反正我这么闲。
“想象?”我忽而好奇地看着他,“你何故会对我想象?那你想象的我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轻松一笑,道:“不过是男子对漂亮女子的正常兴趣罢了。”
我一愣,感觉好像又被调戏了,还没反应过来话中的准确含义,便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捧着个布包在街上茫然行走着,见人便要凑上去说两句,这时走到了我们面前。
小少年手中拿着个香袋:“茱萸香袋,避难消灾。”
原是个搞推销的,这种情况我在宫外遇见过多次,但极少会随意购买,宫里什么都有且材料做工极好,乱买东西等同于往宫里带垃圾。
小少年将香袋递上来,秦玮倒是顺手就接了,袖中摸出银两时,想到了什么,又道:“你这袋中的我全要了。”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玮,人倒是机灵,将装着其余香袋的布包往秦玮怀里一塞,夺了他手中的银两,匆忙道下一句“谢谢公子”,便转头飞快地跑了。
许是怕秦玮赖账。
我看着少年的身影觉得有趣,秦玮对那背影提高声调招呼:“喂,夜里不安全,早些回家。”
少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巷拐角,秦玮望着远处黑暗微笑着摇了摇头,又将布包打开,挑选了一只缀有铃铛的墨绿香囊,捏着配绳晃了晃,道:“这小玩意儿同你一般,走起路来聒噪不休。”
我睁着无辜的双眼看着他:“你嫌弃我?”
秦玮将我一只手掌托起,把香囊放在我掌心,说:“我是怕你嫌弃它。”
“你要送我?”
他弯弯唇角,以微笑作答。呵呵,不嫌不嫌,我当然不嫌。但问题又来了:“男女之间互赠香囊会不会也有什么寓意?”
秦玮想了想,道:“你只当是应景吧。”
我欣然收下,大方活泼地道了声谢,便塞进怀中妥帖收起。只怕秦玮如此周到之人,有意要送我回到宅邸才安心,便同描红一唱一和寻了些说辞,在街口同秦玮分开。
回宫的路上,我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香囊,描红小心道:“有句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说。”
我颠着手里的小玩意儿:“说。”
“香囊即是香馨,民间男女若是互赠香馨,是……情意之表……”
我颠东西的动作便顿下了,看着眼前巍巍帝京朱红高门,叹息着道:“描红,你近来的话有些多了。”
描红低头不敢多言,我也懒得再说什么。秦玮送我这香袋,是否情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公主,招摇撞骗完,我还得乖乖滚回来当这公主,而公主在某些方面是不能想太多的。
入了宫门,我才想起正事儿,对吟风吩咐道:“明日你去太和殿那边差个人,叫他往太子那头跑一趟,将咱们今日打听来的事情告诉他。”不管有用没用,我这公主也算出力了。
娇华殿,我独坐房中,却没什么睡意,托腮看着眼前的两样东西,没送出去的骨簪和平白收下的香囊。
秦玮既然顾忌发簪的寓意,不肯收下我的“相思”,那么他这香囊之中应该也没包含其他的意思。我这么想着,却还是不禁叹气连连。
想当初我第一次乔装出宫,便是受了民间情爱小本儿的蛊惑,想学那书中的佳人才子,来一段风流的浪漫情缘,但终究是没寻得那些书中谪仙一般的情郎,渐渐也就忘了。
许是我见识过的真男人太少,秦玮那副皮相确实打动了我的芳心,可念到我和容祈那一纸婚约,这芳心自是还没动到让我起私奔这种念头的地步。
我只是觉得我口口声声说要抗婚,却并没有多少实际作为,定是我抗婚的决心不够。
许我也该适时见见那容祈莽夫,将此事好生考虑考虑。
怀着心事,我在宫里便坐不住,隔了一日又跑出宫外,依然是无人过问,我已张扬到直接穿女装出门的地步。
于街市闲闲逛了几遭,索然无味,不知怎的又走到了七里铺,经过了秦玮家的画坊。我站在远处稍作驻足,也曾有过想进去一见的冲动,又想秦玮乃一家之主,要忙活的事情太多,大抵平日无事也不在其中,以此自我安慰着,方好作罢。
转头离去,行开不足几步,忽听身后有人道“姑娘留步”。
我习惯了装男儿,便不觉得这招呼是对我打的,倒是描红轻轻拽了下我的袖子,使我转身。
见一男子步履略匆忙朝我赶来,我思忆一番才想起是在秦城画坊中见过的,名唤秦子洛的仁兄。
诚然,秦子洛的模样气度在人群中也是出挑的,只是我心系某人,便不觉旁人惹眼。定睛看他,秦子洛已在我眼前站定,道:“可是荆栩荆姑娘?”
我没作答。
秦子洛道:“姑娘可识得这家画坊之主,秦玮秦公子?”
我看着他的目光又增了几分疑问,仍是不言不语。
秦子洛面上微有三分急切,解释道:“在下是秦玮公子的表兄。”
嗯,我就猜他与画坊有些渊源,果不其然是个托儿。
秦子洛说秦家人找不到秦玮了,前夜里秦玮回家后,带了几个家仆出城,去了南外农家巷,命几名家仆在一处等他消息,独自进了巷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家仆在原地等了他一天一夜,没等到人出来,摸进去寻了一番,也没打听到这号人物,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余伯说,小玮那夜便是同姑娘一起出去的,我已打听了一日,却不知道姑娘究竟家住何处,幸而今日遇见,想问问姑娘,那日你同小玮在外,可遇到什么事情,小玮可曾向你透露,出城是为何?”秦子洛面带担忧,诚恳地请教于我。
南外农家巷,便是甄妈妈告诉我可以找到人贩子的地方,这些情况我是同秦玮交流过的,可当时并未见他对此事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啊。
我将那日见闻说清,秦子洛一拍巴掌,十分懊恼的模样:“小玮怎能……怎能这样鲁莽,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叫姑母如何是好!”
我亦担忧地眨了眨眼睛,宽慰道:“你先别急,破案拿人是官家的事情,他怎么会……说不定是因旁的事情牵绊住了。”
秦子洛蹙眉道:“我们初到帝京,城外哪有亲朋,小玮的性格惯是如此,仗着有几下拳脚功夫,上次遇险遭劫,便也是如此原因,说什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遭劫?便是与我一起被劫持那次?当时我倒是也看出来了,秦玮身上是有些功夫的,但他没有直接在巷子里救我,而是假意服从与我一起被劫。我走后便与前来交赎金的秦家人里应外合,端了那伙人的老窝。
秦子洛这一说,我便也有些着急了,没作他想,让秦子洛先将我带到秦玮失踪的地方。
“公子就是命属下在这处等待的。”秦家一位家仆指着一处墙角说。
我朝寂静的村落内部望去,自城门禁令放宽松之后,城外近处的人家大多迁进城内,这些几乎荒废的村庄便成了流浪闲杂者居住的地方,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法分子的窝点。
甄妈妈曾授予我与那些人的接头方式,可怜我嘴巴太松,当时一股脑儿全告知了秦玮。
秦子洛急得直拍手,道:“如此关头,他竟擅作主张,这般失了踪影,我当如何是好啊!”
我听不进去他的胡言乱语,跟着踱了几步,听得腰间佩戴着的香袋发出几声铃铛响,想起秦玮望着小少年背影时关怀温和的眼神,他对一个陌生人都那般友好,这样好心肠的人,我怎舍得他独自涉险。
我悄悄问吟风:“叫你往太子那边送的消息,可送去了?”
吟风点头。我再走回秦子洛旁边,问家仆道:“这两日可有官兵来过?里头可有人出入?”
家仆说除了些叫花子出去乞讨,什么可疑的情况都没有。
秦子洛担心着秦玮,说要是能想个法子接应下也好,可惜秦家上下一水儿的男丁,实是难办。
于是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我,大义当前,挺身而出。
我将头上身上佩戴的饰品全部摘掉,摘得头发乱糟糟的,又将衣物撕了几个破洞,蹲下身子抓了几把黄土,一边往身上脸上抹,一边道:“秦子洛,你扮成坏人,将我送进去卖了!”
众人觉得不妥,劝阻我几句,但见拦我不动,糊里糊涂地纵容了。临走前我又吩咐吟风,亲自去太子那边催促一番,就说是本公主走丢了,看他管是不管。
而我,只要保证在顾且行和容祈找到我之前,不丢小命就好了。
来到人贩子窝点附近,秦子洛跃至墙上将里头细致观察一番,跳下墙后,抱拳与我道:“姑娘今日恩德,秦家……”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我飞快打断他,一边脱了鞋将一把极精巧的匕首塞入鞋中,一边道,“我进去后,不知道会被送往何处,也许寻不到他。无论如何你们要将这周围看住,若有人出入,跟紧便好,不久便会有官兵与你等会合,务必将我寻到,”闭了闭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子洛低头再作一揖:“子洛愿以性命担保。”
我深吸一口气,宫里人常爱说,公主洪福齐天千千岁,总该不是白说的。脚掌触碰到冰凉的匕首,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我对秦子洛道:“将我打昏送进去吧。”
我自是不担心昏迷以后,人贩子团伙会对我做些什么,甄妈妈说过,这行也是有规矩的,破了身的姑娘卖时便不值钱了,幸而本公主生得也不算多么风华绝代。
我好似睡了好久,做的都是在逃命的梦,睁眼时发现自己双腿交缠,两只脚踝拴着条铁链。
边关战事连连,对兵器需求量很大,铁是极贵的东西。铁链都用上了,想必我这次落入的是个有钱的大团伙。
我所处的像是牢房,仰头无窗,分不清黑夜白昼,环境十分幽暗。我试着站起身来,铁链晃动造成清脆的回响,看来这地方还不小。
但我实在看不清楚,偌大囚室只有在很远大概是囚门的地方有一点儿烛光,囚室被木柱分成几间,多是空的。
“阿栩?阿栩姑娘?”
极轻极轻的呼唤,仿佛是自己脑中的幻听。我初醒来,仍不够清醒,扭头看了许久,才发现在隔壁囚室角落,仰头看着我的人影。
他那处距离灯光更远,更是不清晰。
“秦玮!秦公子是你吗?”
我一激动就直接站起来了,脚底踩到了匕首,吃痛地低吟出声。
秦玮已经靠在距离我最近的位置,我急忙跛脚挪过去,心中只觉上天眷顾,如此无头苍蝇般好歹撞对了目标。见到秦玮,不管我能不能助他出去,我此番冲动已经算是成功了。
秦玮用不解的目光看着我,看着我这疯婆子般的造型,蹙眉:“你怎么……怎么也……”
我笑容微苦:“行侠仗义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你吃独食。”
秦玮被我的话噎了噎,我看囚室中确实只有我们两个人,继续找话道:“还叫我失望了,以为进来能解救几个黄花姑娘,竟是只有……”眼睛再朝秦玮看去,我指着他不伦不类的发髻和鹅黄色对襟短臂、翠绿褶裙,睁大眼,“你……你就是扮成这副模样混进来的?他……他们瞎啊!”
秦玮愣了愣,将垂下的鬓丝往耳后捋了捋,尴尬逞强道:“不像吗?”
真正漂亮端正的男子,扮成女装也是不输于人的,我若不是心中知晓他是个男子,可能也会被他诓过去。
我将他端端正正又看了个仔细,从眉眼到下颌的轮廓,室内光线暗,使他这张面容看上去更加柔和。秦玮被我看得不自在,颇认真地问:“真的不像吗?”
我哂然一笑,没想好说什么,肚子倒是先不争气地叫了。
揉了揉肚子,我快速进入囚犯的角色:“好饿啊,他们什么时候送饭来?”
秦玮摇了摇头:“他们应该会让咱们先饿上三天。”
“为什么?”
他撇了下唇角:“清肠。”
我担忧地皱起了眉,想站起来再看看周遭的环境,脚底又是一痛,袜底发黏,应是匕首刺破脚掌流血了。
这才想起来,我说:“我带了把匕首。”之后大方将鞋子脱掉,要把匕首交给他,这玩意儿在他手里肯定比在我手中有用。秦玮却见我脚底有血,非要给我看看。
我推托不得,秦玮隔着牢柱把我的脚拉过去,慢条斯理地脱下袜子,看着脚底心的伤口蹙了蹙眉,又缓缓抬起目光看我一眼。
“你是专门进来找我的?”他问。
“嗯。”
眉心舒展,他只轻轻叹息:“又是何苦。”
“不苦不苦,”我急忙解释,“不过是养尊处优多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便想寻些刺激罢了。”
“真的?”
我微笑而无邪地点头,又不禁低吟:“啊……”
秦玮双手握住我的脚掌,拇指在伤处附近时轻时重地按压着,指腹柔软而有力,却是不痒,叫他这么按一按,渐渐便不觉得痛了。
他低着头淡淡道:“没有伤药,推拿可暂时止血,受了伤切莫乱动了。”
不能动?我可是来救人的。看着他细心护理我的脚掌,鬓边的发丝再度垂落下来,低垂的眉眼虽看不到目光,却感觉十分温柔。
我一时惶惶,虽不懂太多民俗,但也晓得女子双足除了夫君之外,是不可让男子抚摸甚至看到的。想到此,安静的囚室里更增添了些许暧昧,我微微面红,不禁舔了舔嘴唇,心跳亦跟着乱了乱。
他自专心致志,推拿后撕下布条,将我的脚掌细细缠绕包扎。
“你还懂岐黄之术?”
“皮毛罢了。”
上次他指出郁如意弦中错误时,我便知此人谦虚,只是心中有些愤愤,感慨苍天不公,如此多才多艺之人,凭什么还生了副得天独厚的皮囊。
会弹琴会书画懂岐黄,要在塞外跑商,要照顾一家老小,得空了还要管闲事当侠客,他这人生二十余年,活得可真紧凑。
包扎好伤口,秦玮将匕首收好,我二人隔着牢柱而坐,我看他倚着墙壁不声不响一动不动,问:“咱们怎么出去?”
秦玮低着头在思考什么,回问我:“你进来的时候,没有想过吗?”
我进来的时候?我决定进来那就是一时热血上头,也怪秦家那帮无主的废物,竟不敢多作阻拦,若当时他们多劝两句,我冷静了也许就不来了,因为此刻我才发现,我的到来似乎起不到丁点儿良性作用。
我不作声,秦玮轻飘飘道:“保持体力,伺机而动。”
这机一伺便又是许久,直到终于有看守打扮的人进来送饭。送的是稀粥糊糊,别说米粒儿,连片菜叶子都见不着。正如秦玮所说,他们不会给我们吃太多东西,乃是为了清肠,不在里头下泻药已经很厚道了。
糊糊有且只有一碗,是给秦玮准备的,我这新来的只有饿肚子的份儿。
这是秦玮进来以后的第一顿饭,送饭的扔下碗便出去了。
我是真饿,盯着那碗糊糊咽了下口水,自然是不能让秦玮听见的。秦玮却仍是靠着石壁坐着,闭着眼睛冥想一般。
许久许久,他才将双眼睁开,自语道:“没有风。”
“什么?”
“方才那人开门进来时,没有风,那铁门关闭时,墙壁无一丝震动,我们在地下。”
在地下?那麻烦了,也就是说这囚室外是个大囚室,就算出了这个囚室,也完全处于全包围的环境,翻墙打洞都不可行,必须实打实地杀出去。
我暗自担忧,秦玮缓缓起身,走动时脚下铁链发出声声脆响,将那碗糊糊端来给我喝。
这是秦玮的续命糊糊,我当然是不愿喝的,秦玮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当真这样听话,要让他们清肠?”
我不免联想到自己被生吃活煮的场面,不禁打了个哆嗦,道:“我是觉得你身上有力气,才好带我逃出去。”
“那若是我们逃不出去呢?”
秦玮将我问得一愣,撇过脸去不愿面对那最坏的结局。我想,如果出不去我就干脆饿死在这里好了,至少还有个漂亮男子陪在我旁边,所以他一定要比我活得长些。
秦玮给我讲了个故事:“猪圈里,公猪总是把最好的给母猪吃。公猪晚上为母猪放哨,生怕主人把母猪宰了。日子飞逝,母猪变胖。公猪听见主人说要把母猪杀了卖掉,自那天起公猪性情大变,将好吃的抢着吃,只给母猪吃一点点,吃完就睡并要母猪守夜。母猪很失望,认为公猪不爱自己了。主人发现母猪瘦得没几斤了,而公猪油光发亮,终于让屠户把公猪拖走。那一刻,公猪笑着对母猪说:‘以后少吃点儿。’”
我听得一笑,娇嗔道:“看,公猪都让母猪少吃点儿。”
“你是母猪?”秦玮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才是母猪!”
秦玮仍是笑着,仿佛当了母猪也无妨,将小碗放到我这边,道:“故事听完了,吃点儿东西,我们想办法出去。”
我仍在纠结,他的手掌穿过牢柱,凉凉的指腹捏了捏我的鼻尖:“听话。”
两个字听得我心间一颤,有一种被疼爱的感觉。我虽是公主,但除却父皇外,旁人对我不过是恭敬而已,即便是父皇,因有皇帝的架子在,也极少有这般温柔宠溺的言行。
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一碗糊糊解不了此时饥渴,我饿得只能睡觉,秦玮便学那公猪为我守夜。又不知睡了多久,我恍然睁眼,一片漆黑,心中遍布阴森,紧张地呼唤:“秦玮,秦玮?”
“嗯,我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在耳边轻拂。
我很害怕,伸出手去寻找他:“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我是死了吗?”
秦玮准确地摸到了我攀在牢柱上的细手,他的掌心比我要温热许多,他说:“我在。”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他靠去,恨死了挡在我们之间的牢柱。
深不见底的黑,内心陷入强烈的无助和惶恐,尽管秦玮在解释,只是烛火燃尽了,我却不禁低诉:“我害怕。”
他便朝这边又挤了挤,腾出一只手臂来隔着牢柱将我揽入怀中,手掌并未不安分地乱动,只在我肩上捏了捏:“我在的。”
“我们进来多久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秦玮不说话,我犹自恐慌着,开始想临死之人该想的事情,反省我此生无甚作为,我若死了,于家于国似乎也没什么影响。若父皇找不到我的尸首,只能立个衣冠冢,吟风、描红隔三岔五过去哭一哭,然后就去服侍别的主子。容祈也不用娶我,顾且行还是他的太子,父皇会很悲伤。
我想写遗书,却没有灯光和纸张。我只能自己掉着眼泪絮叨,无论秦玮在听不在听,絮叨我那些女儿家琐碎的计较和悔恨。
该说的说完了,吸了吸鼻子,我抹着眼泪道:“还有,我知道我进来帮不了你什么,我当时、我当时不过是因为想见你罢了。”
“后悔了吗?”他的声音仍然轻轻的。
我伤心地点着头:“嗯。”
我悔啊,堂堂公主便是不能死得重于泰山,起码也要有些传奇色彩,却没想到,我是死于一个“色”字。
秦玮将手掌移到我的脑袋上,按着我与他脸贴着脸,细柔地蹭了两下,安慰着:“我会带你出去的。”
我哪里听得进去,犹自落泪,他摸着我的眼角,擦了擦:“别哭了。”
我接着哭。
“别哭。”
我还哭,还把眼泪鼻涕往他脸上蹭,他便躲了躲,将嘴唇贴住我的额头。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个亲吻,正在纠结要不要躲,秦玮似乎觉得如此报复我还不够,脸动了动,我忽然察觉嘴上封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我看不到,便也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只感觉到冰凉中有些干涩,才想起秦玮因许久未进食水,嘴皮早已发干。
我这是叫他吻住了!
我大睁双目,却苦于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他已微开唇舌,将我的嘴巴整个含了进去。
隔着牢柱,接吻不便,不能转头亦无法相拥,我被他亲得觉得心里和身体都好空好空……
柔柔地亲了许久,亲到他的嘴唇已经湿润,他将我松开,额头抵着额头。他不说话,只有极轻微的喘息。
我说不出话来,只这样由他作为,等了良久,他气息才显平稳,轻轻道:“谢谢你,谢谢你进来陪我。”
我本以为此时应说些动人的情话,听他这样说,希望便落空了。原来只是谢吗,这道谢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啊。
是我多心了吧,此情此景下他冲动实属常情,我也被他亲得冷静了,小心乃至些许卑微地说出最后的心愿:“秦公子,若是你我死在这处,黄泉路上,你便将我娶了吧。”
他愣了愣,并没有及时作答。我说:“我才十八岁,还没嫁人,我不甘心。”说着,又掉了两滴眼泪。
秦玮急忙又抹了抹我的眼泪,用拇指轻轻抚慰着那脆弱的眼角,极郑重地说:“好。”
左盼右盼,送饭的又来了,还是没有我的份儿。
我在牢里头嚷嚷我饿,送饭的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急眼了干脆拉起隔壁秦玮的手臂,拨开他的袖子大咬特咬,我饿,我要吃人。
也不知这秦公子是怎么保养的,明明饱经过风寒,却一身的细皮嫩肉,而我牙尖嘴利咬得好不轻松。眼一闭,我甚至能听到牙齿嵌进皮肉的声音,嘴巴里已经尝到鲜血的腥甜。
秦玮被我咬得嗷嗷叫唤,那叫一个凄惨,这才引起了送饭的重视,急忙开了这边的牢门进来拉我。
拉不动我,距离秦玮那头又近了点儿,我一个回身,将送饭的逼死在牢柱上,秦玮那头伸臂过来,反手一横,手中的匕首准确地割破了这人的喉咙。
这人哆嗦一下,死了。
我吓得后退,秦玮手中仍握着染血的刀子,面色却平静如常,既没有杀人的慌张,也没有嗜血的冷冽。
从这人身上翻出牢门钥匙,秦玮将自己释放出来,当着我的面与送饭的换衣裳,我只好背过身去。
他要出去看看,我说:“我跟你一起出去?”
他说不行,我说:“你该不会要扔下我自己跑吧!”
秦玮缠着被我咬伤的手臂,轻松一笑:“不会,外面太危险了,不比待在这里安全。”
安全个鬼啊,这里有个死人!
我咽了下口水,指着地上的尸体:“那你……先把他弄远点儿再走。”
秦玮走了,房间里依然黑乎乎的,我缩到另一个角落,警惕着那具尸体,很怕很怕。也是在怕的时候,才理解了秦玮为什么说谢谢我来陪他,有个活人在还是好很多。
我怕得腿都软了,站不起来、坐不安稳,总觉得哪里都可能有双阴森森的眼睛,睡不着,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心里只剩下一个期望,秦玮秦玮秦玮……
我又独自想了好多好多,为了不让自己那么紧张,试着想些让人快乐的事情,想我和秦玮也算共患难过了,这样的回忆一生大概只有一次,于我于他应该都是。我想这也算轰轰烈烈过了,若是我能出去,便该与这轰轰烈烈过的人在一起,共谱佳话。我甚至已经开始设想,回宫后我要怎样将来龙去脉与父皇道明,使他被真情所动,收回我和容祈订婚的成命。
牢中没有时间,似乎过了许久也可能并没有多久,也再没有人来送饭,我终于沉不住气,摸到钥匙打开牢门,将外面的铁门也轻轻推开。
却见铁门外并排躺了几具尸体,排放得很整齐,看样子是死透了。而尸体附近无人看守。我壮着胆子走出去,石室里十分安静,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几具尸体死状别无二致,一刀封喉,看伤口已经死亡有段时间了。想起牢中秦玮杀人的模样,这些人也是他杀的吗?
我继续摸索着向前,这石室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另有些起居所用的房间,但都没人了。
一路摸到石室的尽头,我不知道怎么开这道门,敲了敲感觉石壁很厚。敲打时,又发现这石壁有种不寻常的热,虽不炙手,但绝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气温。
而石门与石墙相连的缝隙处,是铅,这道门已经被封住了!
难道事情败露,这个石室已经被犯罪团伙遗弃了?所以他们封了门,那些尸体也不管了,包括我……他们也不管了。
我饿得不剩多少力气,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沉沉喘着粗气,已经谈不上害怕,也不愿再去想现在该怎么办,只能等,等有人发现这个地方,再进来救我。
但到时救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我会被饿死在这里吗?
秦玮,秦玮应该已经逃出去了吧?他那么有本事,肯定早就逃出去了,他会不会去报官,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说好了他会回来救我。
我太累了,只能先睡一会儿。
睡着时,耳边轰隆一声巨响,我的身体被那声音震得飘浮。
我在娇华殿的床铺上醒来,紫兰姑姑在旁连连唤了三声“小祖宗”,我便知道已经安全了。
她将我小心扶起来,不住地关切着,又一勺一勺喂我吃药。描红告诉我,听说那日是容祈找到出口,命人在石门上绑了炸药,将石门炸开后,便将我交还宫中,“菜人”团伙被成功围剿。至于秦玮这个人,没人听说过。
描红虽然在,却不见了吟风,我便顺口问了一句,描红的眼眶却红了,半晌才低低道:“吟风当日随人马同去寻你,追那逃犯时,受了重伤,现在还人事不省……”
描红说太医已经给吟风诊过,好在并未伤及肺腑,将养几日应该就能醒过来。那便一起将养着吧,我瞧着现在这个光景,没个三五天的,我自个儿也下不了床。而我倒是也愿意多在床上躺一躺,一来弥补我这些天心灵和肉体受到的创伤,二来我心下明白得很,等我养好伤病了,也就该同父皇和顾且行交代,针对时常溜出宫去撒野以至于三番两次小命岌岌这样的恶行,我当如何自省,日后又当如何严于律己。
而我虽然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惊险,却更明白,这个嗜好我戒不掉。我只得一边躺在床上哼哼,一边思索此番当如何诚恳悔悟,以挑战他们对我的纵容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