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英雄出少年

蒋介石满怀豪情地离开雪窦山,一路上和蒋老师欢谈刚才看到的美妙景色,是那么谲丽瑰奇,又是那么恢宏庄严,也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欣赏到大自然的广漠硕大和磅礴气派。他为自己的故乡骄傲,也萌生出要跳出狭小家乡去闯荡天下的最初愿望。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却发现整幢屋宇笼罩着郁闷的氛围。他看到坐在木椅上满面愁容的母亲,就像突然泼来一桶冷水,浇灭了他从雪窦山上带来的欢快和游兴。

受蒋介卿委托,代丰镐房收租的盐铺账房宋周运,毫无表情地指着桌上一小堆碎银,还有些制钱。

“这两天,我跑了五家佃产。”他伸出手掌,扳着一个个手指,“一家收到了,两家欠一半。还有一家‘百年不还,千年不赖’,去年的租没有交,今年又推到明年!”

忧急的王采玉将小脚在地上一蹬,忍不住低声嘀咕:

“他们欺侮我们寡妇孤儿!”

“这四家还算好的。”宋周运愤然地在鼻子里“哼”一声,“最气人的是最后一家,说他家三亩田的租钱已经被大桥棺材店老板派麻皮阿毛收了去。我马上赶到大桥,那老板乱话三千,竟讲是去年肇聪伯伯大出丧,有一笔抬棺材的费用没付清,讨又讨不到,这次就去抢收田租抵数。还不够!他说至少要收三年!”

这次王采玉再也压制不住,霍地从椅子上站起。

“这帮强盗!”她嘴里骂,心里却很虚弱,自知没有力量对抗,就恳求宋周运,“这事只有去求介卿,请他出面去评理。”

“我对他说了,”宋周运摊开双手模仿蒋介卿的恣势,“他说,棺材店一个钱也没欠,与他无关,而且田已经分给你们了,他没权过问,也不愿管闲事!”

王采玉失望加上气愤,无力地又坐倒在木椅上。

一直在旁边闷声不响的蒋介石,在听明白事实后三步两脚走到宋周运身前,拉着他的衣襟,做出大人般郑重的表情,又用生硬的口气,对宋周运说:“姊夫,你一定要带我到大桥去寻棺材店老板!非要他把这笔钱吐出来不可!”

“我不去!”宋周运撒甩掉他的手,“棺材店老板吃啥饭?他的朋友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地痞恶棍!啥人也斗不过他!”

“你不去,我独个子去!”蒋介石说罢就走。

宋周运先满不情愿地又是埋怨又是牢骚:“我来来回回走了百把里路,新买一双鞋子就在这三天里走破!破费不要说,还受气!”然经不起王采玉的哀求,就怨恨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沉着脸答应介石,“算我倒霉!去,陪你去一次!”

虽然刚从雪窦山回来,可是蒋介石因火气冒上,还是劲道十足地朝大桥方向走去。他又性急,专抄近路,不走大道,尽在高低不平的田间小径上奔跳。宋周运平时走路慢慢吞吞,一脚下去怕踏死蚂蚁,现在怎么也赶不上蒋介石,可又只得紧随不放,怕蒋介石先到大桥,莽莽撞撞要闯祸,便跌跌冲冲急跟。蒋介石一口气走十多里,宋周运每走三步就要喘口气!

蒋介石在雪窦山的妙高台上,曾经以“大将”的气概俯瞰天下,这股气概一直带到大桥。他昂首挺胸,摇摇摆摆直扑南街三眼井旁的棺材店,自以为一定会像在学堂里与同学们“打仗”那样,一声令下,一扬军旗,就能把那些小兵们收服。凭自己一套“甩虎跳”的本领,还不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不料他刚跨进棺材店店堂门槛,店里的伙计早已认出他,仿佛也知道他的来意,就像一对门神,过来挡住,不让他进去。

“我要寻你们老板,他抢我家丰镐房田租?”

那两个伙计见他还是个小孩,就笑骂一声“贱胎”!把他强推出门。蒋介石又气又急,不知道该如何显出自己威风,慌忙中拾了地上半块碎砖头,举起来就朝店内掷去!刚巧老板闻声从账房间里赶出,砖头落在他脚背上边,痛得像活虾那样跳起来,要伙计去抓蒋介石。蒋介石一见到老板,更是火上加油,又飞快地拾起一块馒头大的石块,要对准老板的头扔去。宋周运正好气吼吼赶到,上前拦阻,大声喝止:“放下!快放下!”蒋介石手里的石头被宋周运夺走,哪里肯罢休,就横着身子,仿佛一头小牛,朝店里冲去。宋周运急忙把他抱住。棺材店老板也怕蒋介石真的闯进店堂,急忙要两个伙计帮着宋周运一起拖牢蒋介石不放。

棺材店老板为了不想再为这件事承担责任和遭到麻烦,便请宋周运进去,把内情相告。原来蒋介卿当时付钱时对抬棺材的杠夫特别克扣,结了冤,可是又奈何他不得,于是由一个绰号叫“麻皮阿毛”的光棍跳出来,见王采玉寡妇孤儿好欺,就将分到他们头上的田租抢到手,名为还清欠款,实则是将丰镐房的田地霸占。他棺材店是光棍拿来当作门面招牌,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捞动,蒋介石还来捣乱,店堂被打翻,自己被打伤。如果不赔礼道歉,他就要到衙门去上告。

老实怕事的宋周运本来不愿意当出头椽子,棺材店老板的一番话,说得他更是心软理亏。他真怕要上衙门打官司,便倒过来对老板讲好话、赔不是。正在他柔声和气地赔礼时,在门外的蒋介石突然挣脱两个伙计对他的束缚,冲进店去,用足力气,把一口空棺材推翻,还伸手问老板要还田租。老板刚哄服了宋周运,又受到蒋介石粗暴冲击,不由怒火上升。立即命伙计把蒋介石赶出店门,嘴里高声叫嚷:“我一定要去告状!把丰镐房告得家破人亡!”

蒋介石在门外尖声还嘴:“我也去告!告你霸占我家田租!”

宋周运一面用劲挡住蒋介石,怕他再冲进店去,一面急切地告诉他是谁真正霸占田租。蒋介石不管麻皮阿毛是光棍还是恶霸,要老板马上带他去讨钱。

“麻皮阿毛不比我,我是规规矩矩生意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要是落在麻皮阿毛手里,嘿!一定把你打得半死烂活!”

可是蒋介石不怕威胁,他也真敢和那些光棍拼个你死我活,见老板不肯说出麻皮阿毛在哪里,就兀立在街中心,头朝着天,直着喉咙高叫:“麻皮阿毛!你抢我家田租,我要和你拼命!你出来呀!怎么不敢露面?!”这时他心底里有些懊悔,没把他平时“打仗”的小兵们带来,准备和光棍们大打一场。

他叫喊了半天,没有看到麻皮阿毛露面。他越叫越响,越骂越凶,四面聚拢不少人,指指点点围观。宋周运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动,自己又不能擅自走开,只得满头大汗站在一旁喘息。蓦地有两个手腕刺花的青皮光棍,从蒋介石左右两侧走上来,一个一伸腿,一个一推背,蒋介石冷不防朝前一冲,扑倒在地,跌得鼻青脸肿。蒋介石知道受到坏人袭击,顾不得疼痛,骨碌爬起,脚没站稳,对方又一个“套槛”,蒋介石仰天一交,跌得头昏脑涨,再也站不起来。两个光棍脸带奸笑,其中一个还对宋周运伸伸拳头,甩手甩脚走开。

宋周运再也不敢逗留,拖起蒋介石就逃。蒋介石一是走不动,而是不愿走,坐在地上做“无赖”。宋周运急中生智,说一声:“我去告诉你阿姆,让她来捉你回家!”他话没说完,蒋介石骨碌立起,拔脚跟上。可是,刚才跌了两次跤,只觉得浑身疼痛;然而他为了逞英雄,在众人眼里不肯坍蒋家祖宗的台,竭力熬住,一颠一拐朝前走。宋周运看他行动不便,要来扶他。他负气地推开宋周运,故意在高低不平的田梗上跳蹦,还逞强地“甩虎跳”,可是,好几次差一点跌跟斗。

回到丰镐房,见了娘亲,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是因受辱、受伤而委屈落泪,而是因讨不回田租,愧对母亲而伤心。王采玉看到儿子脸上的伤痕和痛苦的神色,再听宋周运讲事情的经过,就心慌意乱,再也无心训斥儿子,爱惜地与大女儿瑞莲一起为介石脱下满是尘土的衣裤,用温水为介石轻轻擦脸,再安排他躺下睡觉。蒋介石哪里睡得着,他有一肚子火要发泄,就在床上左右转侧翻身。当娘在外房同宋周运低声商量是不是请介卿出来为蒋家撑腰,他却拉住弟弟瑞青,手舞足蹈地将自己说成大闹棺材店的英雄,而被光棍打败在地却一字不提。弟弟瑞青奇异地瞪大两眼,也真的相信他,翘起拇指称他:“阿哥是大将!”

王采玉本来要打骂这个闯祸的儿子,看到他脸青鼻肿的样子,和因失败而羞悔的神色,又不哼一声痛,只口口声声怪自己无用,就不忍心再对这可怜的孩子施加压力;又看到他饭也不想吃,蒙着被睡觉,就格外怜惜,这一夜就让介石和自己睡在一起,不时地问长问短,盖被喂水,使介石在外受尽欺侮之后,得到平时敬畏的母亲少有的百般温暖和亲热。

第二天,蒋介卿突然来丰镐房,不等王采玉向他询问这三亩地田租的情况,他却抢先一步,色厉词严地正告后母:“介石昨天到大桥去闯祸。今天棺材店老板派人来告诉我,他要到衙门去告丰镐房,你带介石去,上刑判罪与我无干!”

王采玉凛然竦立不动。蒋介石从床上蹦跳起来,对介卿叫道:“他告我,我告麻皮阿毛!”

“你告麻皮阿毛?”蒋介卿冷笑一声,“你昨天苦头还没吃够?他已经在外面放风声,只要在路上看到你,就抽你筋、剥你皮!你以后替我少惹是非,要不我们蒋家都要败在你手里!”

原以为身为长子的蒋介卿应该出面为受委屈的母弟去评理,不料蒋介卿反凶嘴恶脸地来责怪,还故意用公堂和光棍来威胁,目的无非是要她们母子不再提田租的事。蒋介石当然不服,气得双拳在床沿上乱敲,而王采玉却在恶势力的恫吓下不禁恂栗。她知道在公堂上她一定是下风,官司必败无疑;而儿子脾气暴躁,不服输还要咆哮,势必受罚吃苦。而一出衙门在光棍的暴力下,儿子的性命更是难保。她越想越胆怯,越恐惧,觉得再也不能和恶势力作对,非但要委屈地认错,还要远远躲开,免遭杀身之祸。

面临严重可怕的祸祟,身处孤立无援的境地,王采玉左思右想,只得去向最有威信的蒋谨藩老师求救。蒋老师手捋短须,沉思半响后,仿佛答非所问地提出令人意外的建议。

“你儿子在我学馆读了两年,很有长进。”他先认真地称赞学生的成绩,接着话头一转,“不过,不是我故作谦虚,也非有意推辞,实在是我把自己所有学问都教给了介石,而介石应学的决不应该仅限于此。我早就想提出:是否让介石另拜高明者为师,得以深造,则前途无可限量。”他深知凭自己才学,栽培不出状元学生。

王采玉实在不明白蒋老师的用意,以为他怕学生闯祸惹及自身,便朝外一推,百事不管。

“当然,我为了你儿子的学业,曾经郑重思考,”蒋老师又说,“我决定推荐葛竹的姚宗元先生。姚先生满腹经纶,德才兼备。吾等莫不尊敬。何况葛竹又是他的外婆家,既有照顾,也很安全,岂非是他最好的求学安身之处!”

王采玉这才理解蒋老师的苦心。目前蒋介石只有去葛竹,才能躲避灾祸,还能继续求学,这位贤明谦逊的老师倒是不惜牺牲自己利益,一心一意为了成就学生。

王采玉感激蒋老师的指点,回家就请唐兴坤糕饼店老板娘唐徐氏派人到葛溪把她堂哥王贤栋找来。王贤栋急吼吼赶到溪口,已是深夜。王采玉一面诉说不幸遭遇,一面为介石整理行装。在那盏昏暗的油灯前她忍住离别的悲伤,沉痛地谆谆教训儿子:“你阿爸死了几年,我辛辛苦苦给你读书,倒不是一定巴望你长大后做官发财,只盼望你成为一个规矩人,受大家敬重,我面上有光,你阿爸在天也安心了。”看到儿子两眼依依不舍望着自己,就温和地安慰:“我心里舍不得你离开,只望你记住我的话,不要想我!好好做人,用功读书。”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将蒋介石紧紧拥在怀里。

次晨,王采玉摸黑烧好早饭,从床上叫起蒋介石吃早饭,自己躲在厨房里用手捂住嘴,不出声地恸哭。听到儿子在外叫嚷,连忙抹干满脸泪水,走出来,又一句一句地教训:要他孝敬外婆,不许闯祸,否则不许进丰镐房大门,蒋家也不认这个不肖子孙。她把蒋介石责骂一顿后,再送他出大门。心里虽依依不舍,可是怕被人发现,不敢相送,她轻轻关上大门,从门缝里眯着眼睛朝外张望,目睹儿子的背影与王贤栋一起,在昏暗的晨色中渐渐远离。

这是儿子生下来后第一次离开母亲,他只有十二岁。从小没离开过家,做娘的是多么不放心,又多么伤心。刚才当着儿子的面,为了要他争气,故意掩盖住慈母的温柔,反而严厉无情地骂个不停。等儿子一走,她再也抑制不住蕴藏在内心的别离之悲苦,坐在椅子上,双手掩嘴,挡不住凄切的呜咽声,两行慈母的热泪,像涌泉般滚滚流下。最后,她突然跪倒在地,仰望黑沉沉的苍穹,求菩萨保佑儿子太平无事;又朝娘家方向频频叩头,遥拜老娘对自己儿子的养育之恩。

王采玉的母亲王姚氏,自从女儿再醮给溪口蒋家,先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造谣攻击,后来有了外孙蒋介石,总算风平浪静,对曾经走绝路当尼姑又交好运的女儿满怀希望。不料在以后的十年中,蒋家迭遭坎坷。火灾、在一年内蒋家父子亡故、分家等蹇涩的命运,又将女儿推入灾难的深渊。她因为两地相隔,行动不便,再加上溪口蒋家的近亲远眷对王采玉歧视,讥嘲为“八败命”,身为母亲也难免连累之苦,自己也感到无颜和低卑。所以难得去溪口,去时住几天即回。而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对姊妹的冷酷,毫无手足之情,更使老人对这个一心向娘家的出嫁女儿无限歉疚,也无能接女儿来葛竹小住,这次她心爱的外孙因避难到葛竹外婆家来读书,任凭你天翻地覆,就是将她一把老骨头拆散,也要熬紧牙关忍住困苦,把这唯一的外孙保护住,养育好。她要介石和她合床同睡,一天三餐,自己省下来给介石吃,还赶紧去找蒋谨藩推荐的老师姚宗元。

姚宗元也是嵊县人,和外婆王姚氏非但是同乡,还是同姓同族。由于他名闻遐迩,有书乡之称并有人在朝廷当过官的葛竹乡,就请他来办学教书。他的塾馆就设在王氏宗祠溯源堂里。溯源堂的建筑庄严恢宏,圆凳大的石墩木柱矗立四周,院子里还有画栋雕梁的戏台,每逢节日和祭祀就请戏班来演出。两排古色古香的堂屋,掩映在婆娑竹林中,清静宁谧,真是读书的最佳场所。姚宗元是位讲究真才实学的饱学之士,除“四书”外,又教《尚书》和《诗经》《说文解字》。蒋介石在《尚书》里读到上古历史文件和不少古代历史事迹,在课本外,老师还讲述各朝各代民族英雄的故事。在《说文解字》中蒋介石懂得字源的考究和字形的分析,《诗经》陶冶和抒发感情。姚老师在讲解之余,还开发学生的思想,注重作文技巧,常常出题目,要学生作文吟诗。蒋介石前几年在任、蒋两位老师那里读了不少书,自己也有不少文思和感受,只是未能抒发和表达。现在在姚宗元老师的鼓励和指导下,先尝试作诗。然而他过于心急,又急于求成,不经过苦思冥想,就匆匆下笔,加上词不达意,字迹又潦草,写了几首,都遭到老师呵责。他倒并不灰心,也很服气,更想到母亲临别时的频频叮嘱,如果学无成就,就不许回家。自那天从溪口逃亡到葛竹后,白天忙于读书,闲时耽于游戏,到了晚上,在一盏影影绰绰的油灯旁,外婆边念经边督促他温课。每到那时,从外婆慈蔼的面容上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就情不自禁念家,想念母亲,关怀弟妹。生性强横刚介的他,一想到分隔两地的亲人,尤其挂念为他焦虑忧急、又爱又恨的母亲,想象着在他走后一家大小三口挑起力所难及的辛劳,恨不能插翅立即飞向丰镐房,投入慈母的怀抱,为弟妹分担家务重活,外婆看到他心神不属、目光泫然,就婉言相劝,只要好好读书,就能尽早回家。于是他又挺胸直背,振作精神,一首又一首地背诵古诗,一篇又一篇地熟读古文,直到外祖母怜惜地催他上床,他还要睡眼迷离地坚持读完最后一篇。

他在课堂读书时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练字时重笔浓墨,字字端楷。一到散课和放学,就把书本上学来的道理丢在脑后,像一匹脱缰野马,跳上戏台,弄刀舞枪扮英雄,又学韩信登台拜将,在戏台上向同学们发号施令,俨然是一员大将。姚老师见到,只轩眉一笑,暗暗默许。

葛竹四面环山,丛峰拱立。整个村庄在青翠山谷的包围之中。一条剡溪,溪过村口一座石桥,碧波荡漾,横贯风光绮丽的葛竹,村庄四周是疏疏密密、绿影斑驳的竹丛,远近只见一片葱翠。到了褥热的夏日,在绿荫下也是幽雅清静,凉风习习。蒋介石每天上学来回,和同学们游乐嬉闹后,头冒热气,浑身是汗,躲进竹林去避暑。他抬头环视竹林,低首默思诗句,从他多日的观察,反复的感受,一个字一个字、一句又一句的揣摸和推敲,忽然即景吟出两句诗:“一望山多竹,能生夏日寒。”他欢悦地跳起来奔回塾馆。姚老师没想到一个顽皮成性,野气蛮缠的少年郎,在自己短短几个月的教导下,居然能咏吟出两行虽非绝妙,却也够格的诗句,很感到意外,也颇得意,便高兴地笑着称赞。

受到老师赞赏和鼓励的蒋介石,更是兴奋不已,仿佛他已经达到了母亲所苛求的学业成就,马上可以回家,使望子成龙的母亲得到盼望多年的欢乐。他拜别老师,挟着书包,在路上拾起树枝当马鞭,一路上亢奋地跳跳蹦蹦,高兴时连甩三个“虎跳”;还向四周山峰高声朗吟自己的诗句,像唱歌一样一遍遍唱着他生平写的第一首诗:“一望山多竹,能生夏日寒。”在经过竹林时,故意穿进竹丛去,用力摇晃竹子,唱得更欢。竹叶瑟瑟回响,犹如弹拨着一首报答他的伴奏曲。

他到外婆家向外婆提出回溪口的要求,外婆和善地笑着摇头。

“你娘要你满了半年再回家,你还是安心读书,多写几篇诗回报你娘。”

蒋介石虽然失望,但也想到外婆和母亲要他来葛溪的苦心。从此,他更加想娘,也更用功读书。他认为只有学有成就才能报答亲娘。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秋高气爽的午日。在传来一阵马蹄声后,姚老师忽然向正在上课的学生们宣布散课。他自己兴奋而倥偬地回卧房,会见他难得聚晤而又十分契密的知友竺绍康。

竺绍康是嵊县人,是个具有新思想的文士。为了反对腐败的清廷,在剡山倡立“平阳党”。除了与“乌带党”的王金发合成一气外,又经常奔走于金华、绍兴、新昌和奉化一带,与各地的会党以及开明之士联络,宣传革命,从事秘密活动。他为人豪爽豁达、方正耿直,行动诡秘而迅捷,常常是蹄声得得骑马奔来,又一阵风疾驰而去。今天又不知为了什么机密大事,瞬息间出现在葛溪。一些学生趁机外出游戏。蒋介石刚踏出溯源堂,只见一匹高大的棕色骏马在大柱前昂首挺立。蒋介石平时走路快步如飞,可是偶见骑马者从后赶上,在他身旁飞驰而过,喷他一面灰尘,他总是又歆羡又嫉恨。恨不能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骑在马上纵情驰骋,这才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现在见到那骏马,一时兴起,一时冲动,就上前解除马缰,牵到空旷的场地上试骑。怎奈马躯高出他半个头,他几次跳跃,不是跨不上腿,便是从马背滑跌下来。那骏马平时由气宇不凡的会党首领驾驭,怎么肯对这野蛮顽童驯服。每等蒋介石走近,就忽地举起马蹄狠狠一踢。蒋介石被踢一脚,就像大将受到畜牲一次侮辱,不禁恼怒,便拾起棒棍,左戳右刺,对骏马百般戏弄。

骏马忍无可忍,骤然长嘶一声,举起前蹄,朝蒋介石扑来。蒋介石吓得来不及逃脱,跌倒在地。骏马也不肯罢休,为了报复刚才对它的戏弄,便用利牙啮啃蒋介石的背脊。蒋介石的衣衫上顿时血迹斑斑,痛叫救命!

同学们看到了,一阵惊惶,有的急叫,有的奔去禀报。竺绍康和姚宗元慌急赶出,客人阻住骏马,老师抱起学生。他们将蒋介石安置在课桌上,涂敷伤膏。蒋介石咬住牙、忍住痛,满头大汗,一声不哼。

“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啊!”姚宗元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既感叹又埋怨。

竺绍康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蒋介石,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胆魄过人,受到创伤还轩昂逞强,不禁啧啧称奇,连声称赞。

“后生可畏!”他神色肃穆地朝蒋介石频频点头,“不愧是少年英雄!”

这位浙江有名的会党魁首,今天与蒋介石非同一般的邂逅,成了以后生死与共的忘年交,在革命的道路上携手前进的同志。

竺绍康要到外婆家去告罪。姚宗元怕受人注意,代为谢绝。在送走了这位神秘的会党领袖后,老师亲自陪着受伤的学生去王家。外婆见到,吓得脸色发白,浑身抖擞。她怎么向千万拜托的女儿交代?心里急得要连忙把外孙送回溪口。可是蒋介石死不愿意,他心里害怕受到母亲严厉的训斥,甚至毫不留情的鞭打,但嘴里故作强硬地表示区区小伤,不足为奇,而况又是被大众敬仰的会党首领所骑马匹咬伤,仿佛还是足可以自豪的战绩呢!他迷迷糊糊睡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口诵自己所写的诗句,扬扬洒洒去到塾馆,还神气活现地以大将的气概向同学们讲述昨天的惊险奇遇!

到了第三天,王贤栋去溪口回来,急遽地向外婆报信,说他堂妹王采玉要蒋介石迅速去溪口。王贤栋不肯说出情由,蒋介石心想一定是这位堂舅舅把他戏马受伤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要他回去少不得一顿教训打骂。可是他在离别娘亲、弟妹半年之多,也正想回家去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他便将背上的膏药去掉,穿一套干净衣服,由堂舅陪着,三步两脚,一口气急急惶惶走完十里路。等他走到丰镐房门口时,忽然从里面传出来凄厉的啼哭声。他心里剧烈怦跳,手脚发软,跌跌冲冲闯进报本堂,只见祖先灵龛前的桌案上点燃一对白烛。他心爱的弟弟瑞青脸上盖着一张黄纸,直僵僵躺在板门上,母亲和大妹瑞莲抱住弟弟的尸体,悲痛地号啕恸哭。

蒋介石一阵战栗,接着一声凄厉的号叫,发疯似的直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