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儿子中,王采玉对蒋介石是又爱又恨。因为介石出世后,奠定了她在蒋家的地位,对这未来的“贵子”寄予莫大期望;只是蒋介石虽然孝顺,却骄恣强横,屡屡闯祸。她真是又忧急又失望,恨铁不成钢,常常是含着泪水狠心打骂。小儿子瑞青生得眉清目秀,温柔驯顺。总是像小羊般依偎在母亲怀里,抬头笑望着慈母,讨人欢喜。只是他身体孱弱,没有哥哥强壮,到了四岁还不敢独自出大门一步。介石走后,姊姊又帮妈妈做家务,他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报本堂前的花坛旁,大半时间是想念常伴他玩的哥哥,母亲见他聪明可爱,又文弱可怜,就格外“宝贝”他。也对他寄予比介石更大的期望,是她心目中真正的“贵子”。怎么也没想到突然降临的病魔,像老鹰抓小鸡,瞬息间攫走他的小生命,等于挖去她的心。在三天三夜撕心裂肺的恸哭之后,她像失去了灵魂,也和死去一样整天独坐在她那张红木椅上,不吃不睡,呆滞的目光整日整夜凝眸小儿子的遗物。等她在介石兄妹哭哭啼啼跪在她身旁,焦急地唤醒她时,她才发现自己仍在凡间,自己膝前还有一子一女,仿佛一对嗷嗷待哺的幼雏,等待她哺育和爱抚。如今蒋介石成了蒋氏门中唯一的后裔。她只有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那强横和任性的脾气和恶习固然常常使她丢脸和生气,但也看到他真有志气,肯埋头读书,也很刚强,对坏人敢于反抗。而且他也很孝顺,老师们都称赞他。“毛竹从嫩压”,只要严加管教,将来总会有出息。想到这些,她对这顽梗的儿子爱多于恨,希望代替失望。于是当她知道介石在葛溪被马啮伤后,不是严加训斥,而是倍加爱抚。同时,葛溪和溪口相隔过远,互相照顾不到,还增添了两地想念之苦。麻皮阿毛的威胁,也是蒋介卿故意借口恫吓,不必再挂心,如今小儿子一死,更是寂寞,寡母幼女多么希望能有家庭温暖和天伦之乐。也需要有一个男子做得力帮手,减轻母女过度辛劳,她不愿也不忍再让儿子离开家,就以路远不便为由,托王贤栋向姚宗元老师要求退学。姚老师因学生在他那里受伤,很是歉疚,又为介石不能在他这里求学深为惋惜。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向王贤栋对蒋介石作出公正的评价:“你外甥聪明,又有胆魄,只须教养得法,前程远大。”
王采玉这次为介石挑选求学的地方,是离溪口只有三四里路的畸山。有一位名叫竺景崧的乡绅在这里开设皇甫氏学馆,请毛凤美老师执教。蒋介石每天清早,先独自一人到溪滩去挑水,放满一“七石缸”后,用布包了一大碗干菜白饭,和邻居唐文才等一起去上学。读书照样用功,把毛老师教他的《左传》一句句背诵如流,课余和放学时也照旧要当“大将”。在这里他也结识了几个爱“打仗”的同学和朋友,有肖王庙镇的何先德,亭下村的沈新成、陈世荣,石门村的毛如水等,还有在董村乡栖霞坑出生的王恩溥。王恩溥的祖先世代经商,到他父亲这一辈开始败落,便在离董村二十里外的亭下镇开设王协成药铺。王恩溥也就在药铺里当学徒,他比蒋介石小一岁,长得比蒋介石壮实;因为童年失学,跟着人家到处游荡,还学会打拳练腿,当学徒时上山采药、背篓抬筐,也就练出一身钢筋铁骨。当他看到这些和自己同年龄的学生,一出课堂就“打仗”,既无力气,又无本领,“打仗”像做戏。尤其是蒋介石,自命大将,却只会发号施令,拳打脚踢,却一点真功夫也没有。有一次,当蒋介石领着他的虾兵蟹将,到畸东村夏全木家大门对面由插田桶搭成的戏台上“拜将”时,王恩溥刚巧挑了一担草药路过,他先停下担子,远远地抬头观看。见蒋介石他们只会“甩虎跳”“乱打三千”,实在看不过去,就过去,一纵上台,一面拱手,一面忠告:真要当大将,就该有本领。蒋介石不服,拍拍胸脯,要对方连打三拳,保证脚趾像钉在地上,不会移动一分。可是王恩溥只张手轻轻一推,蒋介石便朝后一仰。王恩溥不等他翻跟斗,马上上前扶住,蒋介石这才服输,要拜他为师。王恩溥笑着回答:“我比你小一岁,怎可做你师父?我们就师兄弟相称,你教我读书,我教你学武!”于是,除了不爱动武的唐文才等同学外,王恩溥就和蒋介石、沈新成、杨志春等几个同学、少年,学三国刘、关、张桃园结义,梁山泊一百口儿将义结金兰,成为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盟兄盟弟。在结拜后,王恩溥问蒋介石:一个书生为什么要学武?蒋介石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因不会武艺,曾经受过光棍欺侮,一心想要报仇,只说有了本领,路见不平,可拔刀相助,还自称将来要当大将,为国尽忠。王恩溥一针见血地说:“天底下没有不会武功的空名‘大将’!”蒋介石顿时恍悟,连忙要求王恩溥教他和同学朋友们练武。
王恩溥自称曾跟“能人”学过武功,不但会各路拳术,还有一套超人的“硬功夫”。蒋介石从此不再“甩虎跳”,而是学真本领,他和盟兄弟每天一清早到夏全木家大门口集合,每人的两条腿上各缚一斤重的沙袋,号令一发,从畸山到亭下,来回走十里路。蒋介石平时就跳跳蹦蹦,习惯于走路,区区十里,加上轻轻一斤沙袋,真是毫不在乎。他撒开两腿,欢畅地一口气走到底,不流一滴汗,不歇一次力,而且始终领先。王恩溥满意地称赞大家,还特别嘉奖蒋介石。第五天,王恩溥提出:以后每隔五天加重一斤沙。一个月内增加到七斤,两条腿就是十四斤。在加到六斤后,走动时感到两脚不听使唤,很不轻便。虽然越走越累,但能挺住,只是额上沁出一阵阵微汗。蒋介石还照旧神气活现地赶在前面,“大将”一样指挥和喝令落后的盟兄弟赶上。可是王恩溥并不就此休止,他要大家继续每隔五天加一斤,三个月为满,四十斤到顶,沙袋太大不方便,就以铁砂代替。
沙袋越来越重,蒋介石感到越来越吃力。每次增加沙量的第一、二天,多增一斤好像加重十斤,两条腿犹如灌入越来越多的铅水,踏在地上仿佛双脚陷进泥潭里,要费周身力气才能拔出脚跟;跨前一步等于攀越一座崎岖的丘峰,流出满身大汗才能移前毫分。出发时排得整整齐齐、气势汹汹的队伍,走不到一半路,就溃不成兵,零零落落。有的靠在树上大口喘息,有的挣扎着伏在地上匐行。蒋介石也是周身汗湿,四肢无力,脸色发青,眼前发黑。他也真想倒在地上,无力再朝前迈动一步。每到这时候,王恩溥就在一旁鼓励,要他熬过这一关!他也想到如果自己不如旁人,就不配做“大将”!他在极度疲困中,振作起来,站直发软的身子,挺起喘息不止的胸膛,抹去满脸汗水,瞪大浓眉双眼,声嘶力竭地朝大家嚎叫,命令前进!他一步一拖地朝前走,每走一步,嘴里喊一声:“走到底!走!走!”从来不服气也不肯认输的十四岁少年终于闯破重重难关,到达了目的地。
半年下来,重量增加,步履艰巨,难关一个接着一个,成绩一次超过一次。蒋介石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缚着重达四十斤的铁砂,来回走十里路。负担从轻到重,体力反由弱转强。汗越流越少,步伐越走越快。有人告诉他:梁山泊好汉里的戴宗就是这样练腿功而成为“神行太保”。蒋介石先还不信,认为在一个时辰里走十里,算不得“神行”。等有一天王恩溥宣布把腿上的铁砂卸去,再步行去亭下时,蒋介石发现自己两条腿变成两只翅膀,一动步仿佛腾空而起,非但身轻如燕,简直是疾走如飞。不到半个钟头,就到达平时要走一小时的亭下!
盟兄弟一路走,一路笑谈,仿佛自己都成了能飞檐走壁的英雄豪杰。蒋介石更是兴致十足,欢欣非凡。为了庆贺练功的成功,也为了显示“大将”风度和雄心,蒋介石豪迈地提出要从亭下沿山而上雪窦山!一呼百应,众兄弟听从他的命令,一起攀登四里长的高耸山道。他们石级不走走荒径,平处不行攀险峰,一路上披荆斩棘,滚翻跌爬。经千丈岩,直登妙高台。蒋介石一天又一天地在妙高台上,俯瞰下界,仿佛自己已经处身于世象万物之上,踌躇满志的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
王恩溥在教练腿功之后,又向蒋介石提出:“要当武将,更要紧的是拳功,才能打仗。”
“打仗不是要使用武器吗?”蒋介石在自己家里的壁绘和从走马灯上看到古代武将的装束,“关公用青龙偃月刀,岳飞能使十八般武器……”
“手掌无力,武器无用!”王恩溥完全是教师爷的口气,“先要练拳功,再学十八般武器!”
王恩溥找来一只大麻袋,袋里装满黄沙,悬挂在夏家四周大树的粗枝干上,要小兄弟们将双手握拳,一下一下地朝这沉甸甸的麻袋猛击。蒋介石仗着自己一股蛮力,开始十几拳,居然能将那麻袋打得前后摆动,连树身也晃摇。后来拳头开始发痛,手腕渐渐乏力,打上去麻袋动也不动。王恩溥在一旁厉声督促,于是大家咬着牙,奋力搏击。蒋介石当然更不甘落后。总要比别人多打几拳,他要超过别人来显示自己的“大将”威风。每天午饭后,不管炎日当空,风吹雨淋,脱去衣衫,赤膊上阵,天天打,月月打。麻袋打破,树干摇断,兄弟们打得手背红肿,鲜血淋漓!半年下来,麻袋满是补丁,树干摇落殆尽,而他们却练就一双双铁拳。蒋介石还以自己的手比别人肿,血流得比他人多而炫耀和自豪!
夏家眼见房屋四周大树的树干,被这些学武少年折断大半,非但破坏风景,还会影响风水。曾几次有人出来干涉。可是道理讲不通,赶也赶不走,最后决定请衙门派差役来驱逐。蒋介石第一个不服气,死赖着不肯走,还气吼吼地和夏家的人争吵。倒是王恩溥暗暗劝说:“夏家是畸山乡首富,有财有势,畸山的人都忌他一脚,我们更不要鸡蛋去撞石头。有朝一日,我们自己得了势,再去石头碰石头!”于是,他们不再打沙袋,而是用练就的“铁掌”,挥舞十八般武器。个个成为“一能当十,十能当百”的好汉英雄。
蒋介石知道母亲只期望他用功读书,不希冀他成为蛮悍的莽夫。所以,他每天练“手脚功”都瞒着母亲。但总也瞒不过。为了缚着沙袋跑快步,五天不到,鞋尖就破了个洞。他没办法只得赤脚练功。反正天下脚底皮最厚,再磨也不会穿孔。为了掩盖打麻袋引起的手背红肿,他只得一回家就帮着家里劈柴、挑水,说是不小心被柴爿和草绳磨伤。那段时间,外婆不放心孤苦的女儿和顽皮的外孙,常常到丰镐房来小住。每天晚上,蒋介石虽困顿疲极,但在母亲督促下,总勉强睁大两眼复习功课。外婆在一旁念经,瞅见外孙那副神态,十分肉痛,也总劝女儿让介石早些去睡觉,还亲自为外孙脱去衣袜,发现介石手、脚上的伤痕,以为外孙又和人打架。介石笑笑否认,也不说原因。母亲忙于家务,一天做到晚,对儿子就不太注意,直到畸山夏家派人到蒋介卿那里“告状”,蒋介卿气势汹汹地到丰镐房来责骂。王采玉才恍然大悟,又惊又气,等儿子放学回家,举起柴爿怒打。蒋介石不怕沙袋,只怕柴爿,忍着痛,跪在地下,向母亲哭诉。
“阿姆,我不会忘记麻皮阿毛把我打得面青鼻肿,险险乎送命。”他哽咽几声,又昂然抬头,“我练好武功,倒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不再被人欺侮,还想将来能像岳飞、关公那样尽忠报国!”
王采玉凝眸着受尽委屈而又趾高气扬的儿子不觉一阵悲伤,满肚气愤顿时化为悯怜和爱惜。她不再说什么,不责怪,也不劝阻,可是她心里明白,再在畸山读书,书没读成,非但要得罪夏家,还会闯大祸!唯一的办法是学“孟母三迁”。她探听到家住榆林的表兄陈春泉,在离榆林三里的岩头村办了一所很好的塾馆。而她丈夫蒋肇聪的堂妹蒋赛凤就嫁给岩头毛凤扬,是有血缘关系的姻亲。介石到那边去读书,既有良师教学,又有亲属照顾,也就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