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学时代:阅读的快乐

借书积极分子

1954年,我小学毕业后,考入上海市五四中学。学校离我们家很近,走得快一点,五六分钟就能到。这所中学新中国成立前是大同大学附中,教学设施和师资质量都属一流,用现在的话说,属于重点中学。

而令我最喜欢的是学校图书馆藏书丰富。那时学生借书不是采取个人借书的方式,而是每个班由专人负责,定期收集班上学生想借的图书书目,集体借还。其实,每次想要借书的学生并不是很多,因为大家要忙于功课。即使有空闲时间,也愿意用在其他爱好上。而我是借书积极分子,每次机会都不会错过。

我的大弟弟与我相差一岁。我读初中二年级时,他也考入五四中学。大弟弟对我这个大哥一直很尊敬。他见我特别喜爱读文学作品,于是,每次轮到他们班借书时,他都会事先问我,想看什么书,然后他借来给我看。

在文学作品海洋中

这样,我在初中阶段,读了很多文学作品,主要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寒夜》和《憩园》,鲁迅的《呐喊》和《彷徨》,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柳青的《铜墙铁壁》,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和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等。还读了许多当时流行的苏联小说,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海鸥》以及高尔基的《母亲》和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等。

那时,父亲也为我们兄弟俩订阅了一份《少年文艺》,我每期都认真阅读。父亲也喜欢读书看报,但他读的主要是政治时事一类的书报。我因为爱读文学作品,写作能力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得到提高。我的作文常常得到语文老师的高分。有一次,父亲看到我放在桌上的作文本。他看了一篇,问我:“这是你自己写的?是不是抄来的?”我说:“是我自己写的。”父亲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数理化也是很有趣味的

由于我偏爱文学,对数理化也就用功不够。一次,母亲看了我的学期成绩单,提醒我这一点。我也接受母亲的批评,注意不要偏科。其实,只要用心,数理化也是很有趣味的。我买了一本初中数学的辅导读物,里面有一些初中生难解的数学题。我沉醉其中,一旦解出的结果与书后的答案一致,也是很兴奋的。

我虽然喜爱读书,但也没有泯灭少年喜欢游戏的童心。我常与班上一些同学寻找附近比较宽敞和僻静的弄堂,一起踢小皮球。在假期里也会结伴在学校操场上打篮球。当时,上海市还组织中学篮球联赛,学校会分给每个班级若干张球票。我会积极争取获得球票,去体育馆观看比赛。我也喜欢打乒乓球。我和家里的小伙伴们常常将客堂里的两张八仙桌拼起来,作为乒乓球桌,中间张起球网,虽然比起大乒乓球桌显得有些局促,但也能充分体验打乒乓球的乐趣。我还自己动手制作象棋盘和象棋子,与小伙伴们下象棋。在暑假里,有时还与里弄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徒步前往郊区捉蟋蟀和捞蝌蚪,回家分别养在小瓦罐和小水缸里。有时还买桑叶,养蚕宝宝,一直养到蚕宝宝结茧。确实,各种各样的游戏和体育活动对于发育成长中的少年,既能增强体质,又能开发智力,还能增添生活乐趣。

更大的乐趣是能“博览群书”

1957年,我初中毕业后,继续考入五四中学高中。我仍然保持着文学爱好,经常在学校图书馆里查书目,借书看。那时,我不仅读中国现当代小说和苏联小说,也读欧美作家的小说,如巴尔扎克、狄更斯、马克·吐温和德莱塞的小说。同时,我也开始喜欢读诗歌作品。

在高中期间,母亲见我已经长大,每月会给我一元或两元的零花钱。我一般不舍得买零食吃,几乎都用在买书上。我经常在星期天,步行到靠近上海外滩的福州路旧书店淘旧书。常常是浏览半天,买上一册几角钱的书回家。那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旧书店。我一跨进店门,一眼望去那么多的开架图书,就像进入了书的海洋。其实,对我来说,买不买书还是其次,更大的乐趣是能“博览群书”。许多书我买不起,可以到图书馆借阅。但是,遇到我特别想买下的书,也就是想自己收藏而能随时阅读的书,即使价格对我来说贵了些,也会下决心买下。例如,当时臧克家选编的《中国新诗选》(精装本),我就是在这个旧书店里买下的。

这部《中国新诗选》成为我读中国新诗的向导。我细细品读了这些新诗,感觉语言在诗人们的编织下变得那么奇妙。诗人比常人感情更强烈,更细腻;目光更敏锐,更深邃;想象更丰富,更奇特;语言更优美,更曲折。在诗人的笔下,宇宙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世界在诗人笔下呼吸着,搏动着。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也都应和着诗人的喜怒哀乐。此后,我也注意从学校图书馆借阅中国现代诗人的诗集。其中,郭沫若的诗集中,《女神》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闻一多的诗歌我也特别喜爱。我是从《闻一多全集》中读到他的诗歌《红烛》和《死水》的。他的诗歌充满对祖国炽烈的爱,而诗歌语言又能呈现格律美。《闻一多全集》中还收有闻一多选编的《现代诗抄》(即中国现代诗人诗选)以及许多关于新诗和新文学的评论文章。而占据全集篇幅最多的还是中国古代诗歌选编和校笺,以及关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我第一次领略了一位大学者兼大诗人的风貌。因此,闻一多先生在我的心目中,始终是中国现代的一位文化伟人。我还从图书馆借到卞之琳与李广田和何其芳的诗歌合集《汉园集》。我想在一般的中学图书馆里,也许很难找到这种新中国成立前出版的原版诗集。

虹桥中学

1958年,在我们高中第一学年结束时,老师向我们宣布一件事。在西郊新建成一座中学,名为虹桥中学。当时只招收了初一和高一学生,学校按照上级的安排,准备抽调我们五四中学初二、初三和高二、高三各两个班的学生连同师资力量,支援这所中学。我所在的班就在其中。不过,学校也表示,因为虹桥中学采取住宿制,如果家庭感到有困难,也可以申请不去。自然,绝大多数学生都在家长支持下,响应号召,高高兴兴转往新学校。

开学时,我们都背着铺盖卷报到,而学校订购的床还没有到货。宿舍里已经铺好稻草地铺,我们依次各自铺上床单。其实,睡在稻草铺上,闻着稻草香味,也是很新鲜的。后来床到货后,都是上下铺的木板床。学校里有大操场,体育设施齐备,操场周围还有一圈跑道,这在市内的中学是见不到的。早晨醒来,满耳是窗外鸟雀的啁啾声。起床后,可以迎着朝阳,沿着操场环形跑道跑步锻炼。离学校一站地,有规模很大的西郊公园,而就在学校附近,还有一个虹桥公园。这个虹桥公园也许过去是达官贵人的私人花园,小巧玲珑,有碧绿的草地,有小桥流水,还有假山和竹林。进入这个公园无须买门票,而游人稀少。我们在中午或下午课后,随时可以去散步。因此,我对这个学校及其周围环境很满意。

这样,我第一次离家过集体生活。三顿饭都是在大食堂里分组围桌就餐。厨师是招聘的当地的叔叔阿姨,因此,饭菜有郊区乡村风味,新鲜可口。我尤其喜欢早上香喷喷的大米粥。早晨起床后,进行早操。下午课后,可以在操场上自由活动。晚上在课堂里晚自习。这种有规律的生活,对于学习也是很有利的。

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我们都回市区家里。而恰好这时候也是在郊区上班的职工们下班回家的时间。因此,公共汽车很挤。起点站是西郊公园,我们学校前有一站,然而汽车到这站已经挤不上车了。这样,我们要么在学校里再玩一会儿,错过乘车高峰,要么去西郊公园起点站排队上车。有时,我们中有些调皮的同学设法插队,受到排在后面的乘客埋怨。所以,有时候我们几个同学结伴,索性步行回家。那时,我们正值青春,从郊区走回市区,也并不觉得有多累,而且能节省一次车钱。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进入市区后,路过新华书店,进去看看有什么新书,路过邮局,进去看看有什么新的文学期刊,也很逍遥自在。

我的作家梦

在虹桥中学,我感到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了五四中学的图书馆。新建的一个图书室规模很小,刚刚开始采购图书。我是借书积极分子,所以老师也指导我为新进的图书登记目录。同时,我们也可以到附近新建的西郊图书馆借书。我从那里借阅的第一本书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第一卷),崭新的精装本。我饶有兴味地读完了它。后面的三卷,我是大学时期读的。而在我的记忆中,总觉得第一卷最精彩。后来,我和班上一位同学一起,又去市内的一个区图书馆,为班级办了一个集体借书证,义务为班上喜爱读课外读物的同学借还书。

大约从1957年开始,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出现一个繁荣期,《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上海的早晨》和《创业史》等,我都跟踪阅读。除了小说外,我也关注当代诗人的作品。在新一代诗人中,我尤其欣赏闻捷和郭小川。我也读外国诗人的作品,如雪莱、拜伦和普希金。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歌,我也特别喜爱,读了他的《吉檀迦利》《园丁集》和《飞鸟集》。我也注意到当时文艺界讨论新诗形式问题。因为当时出现新民歌运动,舆论普遍推崇民歌体。而何其芳倡导现代格律诗。我凭直觉赞同他的意见。因为闻一多早就著文倡导现代格律诗,并亲身实践。我觉得一味采用七言民歌体,形式容易趋向单调,而且也不能完全适应现代汉语。自由体新诗也能写出好诗。最好的办法是平等对待自由体、现代格律体和民歌体,让它们自由发展,中国的诗坛就会五彩缤纷。

我在虹桥中学读书期间,班上另有三位喜爱文学的同学,我们结为好友,经常在一起谈诗论文,怀着将来当作家的憧憬。我也开始练习写作小说和诗歌。在练习中,我深感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和诗人,需要漫长的磨炼过程。我当时还参与班上的墙报编辑工作,也在墙报上发表我的诗作。我也听到班上一些同学在墙报前议论,说我将来会成为作家,这更强化了我的作家梦。

回想我们高中时代,学生的课余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我虽然偏爱文学,但其他各门功课也都能保持优良成绩。学生们能自由发展各自的爱好。喜爱美术的同学专心画画,为墙报写美术字和配图,也可以到公园里写生。喜爱数理化的同学经常互相交流心得,交换数理化辅导读物。我记得班上有个同学,酷爱数学。课余时间,经常见他埋头钻研数学难题,需要休息片刻时,便吹吹口琴,自得其乐。一次,他给我看一份《数学通报》,最后一页上登有一批解出上期刊登的数学难题的读者名单,其中也有他的名字。我很惊讶,向他表示由衷钦佩。他还拿出一沓草稿,让我看他解题的演算过程。

当时教育部门提倡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我们学校地处郊区,因此遇到农忙时节,就去附近公社干些辅助性农活,如锄草、采摘蔬菜或搬运稻草等,对农民的勤劳朴实有了亲身体会。有一段时间,郊区农村开展扫盲运动,我们也在晚上分头到农户家里,在煤油灯下,辅导农民读书识字。郊区农民虽然说的也是上海话,但发音跟我们有些区别,充满乡土气息,我们听着觉得很亲切。

我在上高二的时候,生过一场急病,那是由感冒引起的。我发烧出汗,请假躺在床上休息。同学给我送晚饭时,摸我的额头发烫,又见我内衣湿透,赶紧报告老师。老师来了之后,说马上送医院。于是,同学们抬着担架,快步赶往公共汽车站。汽车来了,司机见状,告知车上的乘客们,要将得急病的学生直接送往医院,请大家换乘下一趟车。这样,公交车成了救护车。我被抬上车后,渐渐进入半昏迷状态,只觉得路灯的光亮在眼前一晃一晃。到了医院,我开始还闻到药水气味,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经过医院抢救,我到第二天下午才苏醒过来。睁眼先看见白色的天花板,然后看见妈妈守候在我身边。接着,老师和同学都到医院来看望我,让我感到温暖。我得的是急性肺炎,经过十多天打针吃药,才痊愈出院。事后,父亲还写信感谢和表扬公交单位和司机。父亲对我说,这事要发生在旧社会,我的这条性命恐怕就保不住了。

我在高三时,班上的共青团支部吸收我入团。我的语文成绩好,语文老师也很器重我,在为毕业班学生辅导高考作文时,将我的一篇作文和另一个班同学的一篇作文刻写油印,分发给大家参考。在毕业典礼上,我还获得优秀生奖状。

遇到高水平的英语老师

我在高中阶段,学习英语也很努力。因为我也一直喜欢读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心想学好英语,将来也能阅读或翻译外国文学作品,该有多好。当时,中学的英语是从高一开始学的。在五四中学上高一时,教英语的是一位女教师,从长相看,是混血儿,毕业于教会学校,讲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她的教学态度既热情,又认真。她批改我们的作业本,不是按照五分制打分,而是用英语写上good或nice。到了虹桥中学,英语老师也是原来五四中学的老师,其中一位老教师的英语水平相当高,能将中国小说翻译成英文,发表在中国对外发行的英文版《中国文学》杂志上,自然,教学质量也是很高的。我的学习积极性也很高,还购买《英语学习》杂志,作为自己的辅导读物。

报考编剧专业

在报考大学前,通常艺术院校提前招生。就在西郊,有一所上海电影专科学校。我的三位喜爱文学的同学,约我一起去报名。我已经决定报考大学中文系,但心中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考上,有这个机会,不妨试一试。其实,我也是一个电影爱好者,在中学期间,几乎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看一次电影。上海的电影院分为头轮和二轮,二轮电影院放映头轮电影院放映过的电影,票价便宜,而且学生票还能打对折。所以,我们大多看二轮电影,但遇到急着想看的电影,也会看头轮。我在虹桥中学住读时,我的大弟弟仍在五四中学读高中。我周末回家时,他常常买好星期天的电影票,我们一起看电影。无论国产电影或外国电影,我尤其钟爱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电影。我有时也喜欢看看电影艺术方面的杂志。

我报考的是编剧专业。在考试前,我还读了几本关于电影艺术和怎样编写电影剧本的书。我们四个同学报考,笔试后张榜,我和另一位同学榜上有名。然后是口试。最后录取张榜,我的这位同学榜上有名,我落选。我为这位同学感到高兴,因为我们都是好友。我也没有遭受挫折的失意感,因为我觉得起码我的笔试,尤其作文,是过关的,而且,我的性格也未必适合在艺术圈内工作,最好还是读中文系。

今夜,我的心激荡

高考填志愿时,我记得可以填很多志愿,大约有十几个。我填的前四个志愿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西语系和复旦大学外文系。父亲曾表示希望我读理工科。但他知道我一向喜爱文学,也就由着我的心意。在高校发放录取通知书前夕,我还写了一首小诗,记录下我当时的心情:

今夜,我的心激荡,

明天,高校要发榜,

我啊,现在左思右想,

摸不透祖国母亲心房,

她将安置我在哪一方?

北京、天津、南京或安徽,

还是留在上海这个老地方?

但是,不管这方或那方,

我都会感到心花怒放,

因为这是祖国母亲

召唤我去需要的地方。

今夜,我的心激荡,

今夜,准会有美梦。

第二天,我收到录取通知,我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