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们下到山洞前,洞口挂了一张毯子,灯光从毯子边的缝里透出来。两个背包都在树下,上面盖着一张帆布,罗伯特·乔丹跪下身去,发现帆布是湿的,但背包被护得很严实。他摸黑伸手到帆布下,从其中一个背包外袋里掏出个带皮套的酒壶,贴身滑进衣袋。挨个打开挂在包盖锁扣上的长柄挂锁,解开包顶的绳索,伸手进去,清点包里的物资。在其中一个背包深处,他摸到了麻布包着的炸药包,外面裹着睡袋。他系上绳子,扣上锁,又伸手到另一个包里。他摸到老式起爆器木盒硬邦邦的表面;装着雷管的雪茄盒,每个小圆柱外都用它自己的两根电线一圈一圈缠绕着(尽可能小心地包好,像小时候打包野外找到的鸟蛋一样);冲锋枪的枪托,从枪管上拆下来了,裹在皮夹克里;两个弹盘和五个弹夹,在大背包的一个内袋里,另一个内袋里是一小卷铜线和一大卷轻巧的绝缘线。在装线卷的口袋里,他摸到了他的老虎钳和两把木头锥子,在炸药包顶上钻洞用的。从最后一个内袋里,他抽出整整一大盒俄国香烟,都是在戈尔茨的指挥部拿到的。然后,他抽紧背包口的绳子,锁上挂锁,翻下包盖,重新盖好帆布。安塞尔莫已经进洞去了。

罗伯特·乔丹站起来,打算跟上他,想了想,又掀开帆布,拎起背包向洞口走去。刚好一手拎一个,勉强拿得动。他放下一个背包,把毯子撩到一旁,脑袋先伸进去,再一手抓着一个包的皮肩带,走进洞里。

洞里烟雾腾腾,很暖和。靠墙有一张桌子,桌上一个瓶子里插着蜡烛。巴勃罗、三个他不认识的人和吉普赛人拉斐尔都坐在桌边。烛火在男人身后的墙上投下阴影,安塞尔莫刚进来,站在桌子右边。角落里,巴勃罗的妻子站在敞开的炉灶前,灶膛里烧着炭。那姑娘跪在她身边,正在搅动铁锅里的东西。罗伯特·乔丹进门刚站定,姑娘就提起木勺,看向了他。借着火光,他看到女人正用皮风箱往炉膛里鼓风,看到姑娘的面庞、胳膊,看到汤汁从勺子上滴落,跌回铁锅里。

“你拿的什么?”巴勃罗问。

“我的东西。”罗伯特·乔丹说着,把两个背包放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远离桌子。

“就放外头不行吗?”巴勃罗问。

“太黑了,说不定会绊倒人。”罗伯特·乔丹说着,走到桌边,把烟盒放在桌上。

“我不喜欢洞里放炸药。”巴勃罗说。

“离火远着呢。”罗伯特·乔丹说,“抽烟。”烟盒盖子上印着一艘彩色军舰,拇指甲绕烟盒划一圈,他往巴勃罗跟前推了推。

安塞尔莫给他搬来一张凳子,上面蒙着生牛皮,他靠着桌边坐下。巴勃罗看着他,像是还想说什么,却只伸手拿烟。

罗伯特·乔丹把烟盒推给其他人,眼睛没看,但知道有一个拿了烟,两个没拿。他的注意力都在巴勃罗身上了。

“还好吗,吉普赛?”他对拉斐尔说。

“不错。”吉普赛人说。罗伯特·乔丹敢说,他进来时他们正在谈论他,就连那吉普赛人都不大自在。

“她又给你吃东西了?”罗伯特·乔丹问吉普赛人。

“是啊。为什么不呢?”吉普赛人说。这跟下午他们有说有笑的模样可大不一样。

巴勃罗的女人没说话,继续往炭火里鼓风。

“上面有一个叫奥古斯丁的,说他要无聊死了。”罗伯特·乔丹说道。

“那死不了人。”巴勃罗说,“就让他死一死好了。”

“有酒吗?”罗伯特·乔丹靠向前去,手撑在桌上,随口向众人问道。

“还有一点儿。”巴勃罗闷闷地说。罗伯特·乔丹觉得,还不如好好观察一下那三个人,瞧瞧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这样的话,我还是来杯水吧。你,”他对那姑娘喊,“给我一杯水。”

姑娘看看女人,后者没说话,也没表现出任何听到了的迹象,于是她来到水罐边,舀了满满一杯水,送到桌边,放在他面前。罗伯特·乔丹对她笑笑。肚子一收,屁股往左蹭了蹭,让挂在皮带上的手枪滑到更顺手的位置。他伸手到后裤袋,巴勃罗盯着他。他知道,他们全都盯着他,可他只看巴勃罗。他从后裤袋里抽出一个套着皮套的酒壶,拧开盖子,然后端起杯子,一口气喝掉半杯水,再慢慢把瓶子里的东西倒进杯子里。

“这个你喝太烈了,要不我就让你尝尝。”他对姑娘说,又笑了一下。“剩得不多了,不然我还能给你一点儿。”他对巴勃罗说。

“我不喜欢茴香酒。”巴勃罗说。

酒的辛辣味已经在桌面上散开,他认出了一种熟悉的成分。

“很好。”罗伯特·乔丹说,“因为实在没剩下多少了。”

“那是什么酒?”吉普赛人问。

“一种药。”罗伯特·乔丹说,“你想尝尝吗?”

“治什么的?”

“什么都治。”罗伯特·乔丹说,“什么都能治好。如果你有什么不对劲,这个就能治好。”

“让我尝尝。”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把杯子推给他。羼了水的酒变成了乳黄色,他希望吉普赛人只喝一小口,别再多了。剩下的很少了。这样一杯,能替代晚报,替代咖啡馆里传统的傍晚,替代这个季节里开花的所有栗子树、郊外林荫道上缓步慢行的漂亮的马、书店、报亭、画廊、蒙苏里公园、布法罗体育场、比尤特-肖蒙公园、担保信托投资公司、西岱岛、福依约的老餐馆[1],替代傍晚一切的阅读和休闲,替代他享受过又忘记的一切。只要喝到这浑浊的、苦涩的、令舌头麻木、头脑发热、胃里温暖、想法转变的魔力液体,它们就都回来了。

吉普赛人做了个鬼脸,把杯子递回来。“闻着是茴香,但苦得像黄连一样。”他说,“生病都比吃这药好。”

“是苦艾。”罗伯特·乔丹告诉他,“这里面有苦艾,是真正的苦艾酒。有人说它会毁了你的脑子,但我不信。它只会让人的想法改变。你得慢慢往里加水,一次几滴。但我是直接把它倒进水里了。”[2]

“你在说什么?”巴勃罗恼怒地说,感觉被嘲笑了。

“解释这种药。”罗伯特·乔丹咧嘴一笑,对他说,“我在马德里买的。那是最后一瓶,我靠着它过了三个礼拜了。”他喝了一大口,感觉酒液淌过舌面,温柔地麻醉了舌头。他看着巴勃罗,又咧开了嘴。

“情况怎么样?”他问。

巴勃罗没吱声。罗伯特·乔丹细细打量桌边其他三个人。一个有张大饼脸,扁平,棕色的,就像塞诺拉火腿,鼻子也扁,还断过,细长的俄国香烟斜着伸出,显得脸更扁了。这人一头灰色短发,长着灰色胡茬,穿一件普通的黑色罩衫,一直扣到领口。罗伯特·乔丹望向他时,他正低头看着桌面,但目光很沉着,没有闪烁不定。另外两人明显是兄弟,长得非常像,都矮小粗壮,深色头发,前额发际线生得很低,黑眼睛,褐皮肤。一个左眼上方有一道疤,横过前额。他打量他们时,他们也镇定地望着他。一个看起来大约二十六岁或二十八岁,另一个大两岁的样子。

“你看什么?”两兄弟中的一个——有疤的那个——问。

“看你。”罗伯特·乔丹说。

“看到什么稀罕的了?”

“没有。”罗伯特·乔丹说,“来支烟?”

“干吗不呢?”那兄弟说。他之前没拿。“这些烟跟另一个家伙的很像,炸火车的那个。”

“炸火车那次你们也在?”

“我们都在。”那兄弟淡淡地说,“所有人,除了老家伙。”

“那才是我们该做的。”巴勃罗说,“再炸一列火车。”

“可以。”罗伯特·乔丹说,“炸完桥以后。”

他能看到,巴勃罗的妻子从炉火前转过身来听。当他说出“桥”这个字眼,每个人都沉默了。

“炸完桥以后。”他特意重复一遍,啜了一口苦艾酒。还是摊开了说的好,他想,反正都得说。

“我不会去炸桥。”巴勃罗说,垂眼看着桌面。“我不去,我的人也不去。”

罗伯特·乔丹没搭腔。他看向安塞尔莫,举了举杯子。“我们得自己干了,老家伙。”他笑着说。

“不跟这懦夫一起。”安塞尔莫说。

“你说什么?”巴勃罗冲着老人说。

“不关你的事,没跟你说话。”安塞尔莫冲他说。

罗伯特·乔丹隔着桌子,看向站在炉火边的巴勃罗的妻子。她还一句话都没说过,也没有过任何表示。可现在她在和那姑娘说什么,他听不到。姑娘从炉火边站起身来,贴着墙边快步往外走,撩开挂在洞口的毯子,出去了。“我看是时候了,”罗伯特·乔丹想,“肯定是了。我不希望以这种方式来,可看来只能这样了。”

“那我们就要在没你帮忙的情况下炸桥了。”罗伯特·乔丹对巴勃罗说。

“不,”巴勃罗说,罗伯特·乔丹眼看着他脸上渗出了汗水。“这里的桥你们一座也不能炸。”

“不能?”

“一座也不能。”巴勃罗艰难地说。

“你说呢?”罗伯特·乔丹扬声对巴勃罗的妻子说,她站在炉火边,一动不动,身形魁梧。她转身面对他们,说:“我赞成炸桥。”火光照亮她的脸,映得发红,这张脸透出温暖的光芒,幽深,端庄,就是它本该有的模样。

“你说什么?”巴勃罗对她说。在他转头的一瞬,罗伯特·乔丹看见了他额上的汗水,和脸上遭到背叛的神色。

“我支持炸桥,反对你。”巴勃罗的妻子说,“就这样。”

“我也支持炸桥。”扁平脸断鼻梁的男人说着,在桌上碾灭了烟屁股。

“照我看,炸桥不算什么。”两兄弟里的一个说,“我支持巴勃罗的女人。”

“同意。”另一个兄弟说。

“同意。”吉普赛人说。

罗伯特·乔丹盯着巴勃罗,眼睛看着,右手慢慢向下探去,以备不时之需,隐约希望事情能够发生(他觉得或许那是最简单、最方便的办法,却又不希望打破现在这么好的情势,他很清楚,在争执中,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个团队的所有成员是多么容易团结起来,合力对抗陌生人;可又觉得,既然已经这样了,能用这只手处理的话,那才是最简单也最好的办法,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同时,也看到了巴勃罗的妻子,站在那里,看到她脸上泛起红光,骄傲,酣畅,健康,那是忠诚所赋予的红光。

“我支持共和国。”巴勃罗的女人快活地说,“共和国说要炸桥。那之后,我们还来得及再做其他事。”

“就你,”巴勃罗愤恨地说,“就你那个种牛脑子,就你那个婊子心思。你以为炸完桥还有以后?你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注定要发生的,”巴勃罗的女人说,“注定要发生的,总会发生。”

“这事儿我们捞不到任何好处,此后还会像野兽一样被追捕,你就完全无所谓?不怕丢了性命?”

“完全不。”巴勃罗的女人说,“别想吓唬我,懦夫。”

“懦夫,”巴勃罗恨恨地说,“你把一个男人当成懦夫,就因为他还有点儿头脑。就因为他能提前看到一个白痴行动的后果。知道什么是愚蠢,不等于懦弱。”

“知道什么是懦弱也不等于愚蠢。”安塞尔莫说,忍不住套用了这个措辞。

“你想死吗?”巴勃罗严肃地对他说,罗伯特·乔丹明白,这个问题有多赤裸裸。

“不。”

“那就管好你的嘴,不懂就别这么多话。你看不出这有多严重吗?”他说,几乎是可怜巴巴了。“只有我看出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吗?”

“我也这么想,”罗伯特·乔丹在心里说,“老巴勃罗,老伙计,我也这么想。还有我。你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那女人从我的掌纹里读出来了,可她不明白。眼下她还不明白。”

“我这个头儿就什么都不是了?”巴勃罗问,“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们这些人不知道,那老家伙净说废话。他是个老家伙了,什么都算不上,不过是个信差,一个外国佬的向导。这个外国佬跑到这里来,要做一件对外国人有好处的事。为了他的好处,我们就一定要牺牲。我是为所有人的利益和安全考虑。”

“安全,”巴勃罗的妻子说,“就没有安全这回事。如今这里太想要安全了,结果就是巨大的危险。为了要安全,你把什么都丢了。”

现在,她手握大勺,站在了桌边。

“有安全的。”巴勃罗说,“懂得在危险中选择机会,就是安全。就像一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斗牛士,不冒进,那就是安全。”

“直到被顶伤。”女人尖刻地说,“我听过多少斗牛士说这种话啊,跟着他们就被顶了。我总听菲尼托不断说起,说那都是学问,说公牛从来不顶人,反倒是人自己往牛角上送。被顶伤之前,他们都这么傲慢,都这么说话。结果呢,我们就得到诊所去看他们了。”她假装在病床边探病,声音浑厚。“嘿,老东西。你好啊。”“你好,老兄。怎么样,皮拉尔?”她模仿受伤斗牛士虚弱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菲尼托,奇科,你怎么会遇上这种见鬼的事的?”她用本嗓说出,中气十足,跟着又虚弱地小声说,“没事,老婆。皮拉尔,没事。本来不该发生的。我完全可以杀掉它,你知道的。没人能比我干得更好了。喏,我已经干掉它了,就像我本来就能做到的,它死定了,腿在发抖,就要被自己的体重压垮了,我转身走开,谁知道太大意了,它一头顶在我背后,角插进我的屁股中间,刺穿了我的肝脏。”她大笑起来,停止模仿斗牛士,那简直就是柔弱女人的声音,恢复了响亮。“就你,还你的安全!我跟全世界最穷的三个职业斗牛士过了九年,难道还没学会什么叫害怕,什么叫安全?跟我嚷嚷什么都行,除了安全。就你。我是有多瞎了眼才会看中你,结果呢!只打了一年仗,你就成了懒汉、酒鬼和懦夫。”

“你没有权利这样说话。”巴勃罗说,“更何况当着人,还有个陌生人。”

“我就这么说话。”巴勃罗的妻子继续说,“你听不到吗?你还以为这里是你说了算?”

“没错。”巴勃罗说,“这里是我说了算。”

“少开玩笑了。”女人说,“这里我说了算!你没听到这些人的话吗?在这里,谁说了都不算,除了我。你要乐意,可以留下来,吃你的东西,喝你的酒,但不能灌太多,高兴了也可以干点儿活。可这里我说了算。”

“我真该把你跟这个外国佬一起毙了。”巴勃罗阴沉沉地说。

“试试看啊,”女人说,“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给我一杯水。”罗伯特·乔丹说,眼睛不曾离开那两人——满脸不高兴的男人,骄傲地站在桌旁的女人,女人自信地握着大勺,仿佛拿着指挥棒。

“玛利亚,”巴勃罗的女人扬声叫道,等姑娘进来后,说,“给这位同志倒点儿水。”

罗伯特·乔丹伸手去拿酒壶,借着拿出酒壶的动作,拨开了套住手枪的枪套,把它移到了大腿上。他往自己杯子里倒上第二杯苦艾酒,端起姑娘为他送来的水,开始往酒杯里滴水,一次一点儿。女孩站在他胳膊肘旁,注视着他。

“出去。”巴勃罗的女人对她说,挥动勺子比划了一下。

“外面冷。”姑娘说,她的脸凑近罗伯特·乔丹的,盯着酒杯里的变化,杯子里的酒正渐渐变得乳浊。

“也许吧。”巴勃罗的女人说,“不过这里太热了。”她很和气地说道,“要不了多久了。”

姑娘摇摇头,走了出去。

我可不信他就这么算了,罗伯特·乔丹暗想。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闲着,按在手枪上,完全不掩饰了。他早就拨开了保险栓,枪柄上的格纹几乎磨平了,摸起来很舒服。他感受着扳机护环那圆润、冰凉的熟悉感。巴勃罗不再看他,只盯着那女人。她继续说:“听我说,醉鬼。你知道这里谁说了算了?”

“我说了算。”

“不,听着,把你那毛耳朵里面的耳屎掏干净。听好了,我说了算。”

巴勃罗看着她。从他的脸上,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看着她,非常郑重,又看看桌子对面的罗伯特·乔丹。他看了很久,若有所思,然后,再转回去看看女人。

“好。你说了算。”他说,“你想让他说了算都行。你们两个见鬼去吧。”他直视女人的脸,既没镇住她,看起来也没怎么被她影响。“也许吧,我又懒,喝得又太多。你可以觉得我是个懦夫。你错了。但我也不傻。”他顿了顿说,“你可以说了算,你也喜欢这样。现在,要是你这位指挥官还是个好女人的话,该给我们弄些吃的了。”

“玛利亚。”巴勃罗的女人喊。

姑娘从洞口的毯子边探进头来。“进来吧,上晚饭。”

姑娘进来,走向灶台旁的矮桌,捡起几个搪瓷碗,送到桌边。

“葡萄酒够大家喝的。”巴勃罗的女人对罗伯特·乔丹说,“别管那醉鬼说什么。这些喝完了我们还能再弄点儿来。喝掉你这古怪东西,来杯葡萄酒。”

罗伯特·乔丹一口吞下最后一点儿苦艾酒,细细体味这样一口吞的感觉,温暖,细微,酒气蒸腾,润湿,身体里化学反应带来的灼热感。他把酒杯推过去。姑娘给他舀了满满一杯葡萄酒,微笑着。

“那个,你去看过桥了?”吉普赛人问。其他人在忠诚宣言之后都没开过口,这会儿却全都倾身向前来听。

“是的。”罗伯特·乔丹说,“这事儿不难。要我解释一下吗?”

“要,伙计。我们很有兴趣。”

罗伯特·乔丹从衬衫口袋里拿出笔记本,给他们看那些草图。

“看那画的啊,”扁平脸男人——他叫普里米蒂沃——说,“完全就是那座桥。”

罗伯特·乔丹手拿铅笔,指点着解说,该怎样炸那座桥,选择炸药安放点的理由是什么。

“真简单。”刀疤脸兄弟说,他叫安德雷斯,“你要怎么引爆呢?”

罗伯特·乔丹给出了解释,正说着,他感觉姑娘凑了过来,也在看,胳膊就搭在他肩头。巴勃罗的女人也在看。只有巴勃罗完全不感兴趣,独个儿坐在一旁,对着一杯葡萄酒,这已经是他从大盆子里舀的又一杯了——玛利亚刚把酒盆装满,从挂在洞口左边的酒囊里倒的。

“这种事,你干过很多次吗?”姑娘轻声问罗伯特·乔丹。

“是的。”

“那到时候,我们能去看吗?”

“可以啊。为什么不?”

“你们会看到的。”巴勃罗坐在桌子另一侧,说,“我肯定,你们会看到的。”

“闭嘴。”巴勃罗的女人冲他说,她猛地想起下午在手相里看到的,没来由地暴怒起来。“闭嘴,懦夫。闭嘴,该死的乌鸦嘴。闭嘴,杀人凶手。”

“好。”巴勃罗说,“我闭嘴。现在你说了算。你可以继续欣赏那些漂亮图片。但记住了,我可不傻。”

巴勃罗的女人感到自己的愤怒变成了哀伤,变成了一种隔绝所有希望与期望的感觉。还是小女孩时,她就了解这种感觉,了解生命中所有带来这种感觉的事。此刻它又突然出现了。她赶开它,不让它干扰自己,无论自己还是共和国,都不受干扰。她说:“我们开饭吧。玛利亚,把锅里的菜盛给大家。”

注释

[1]以上地点均在法国巴黎。

[2]苦艾酒是一种以苦艾、茴芹、茴香等为主要原材料酿制的高度蒸馏酒。前面巴勃罗只认得茴香的味道,误以为这是茴香酒。苦艾酒的传统喝法是将一份苦艾酒倒在杯中,上置专用滴壶,在滤口放一块方糖,加入冰水,让冰水渗过方糖后滴入酒杯,水为苦艾酒的三到五倍,最后绿色或无色的苦艾酒会变成一杯乳白色饮料。糖水能调和部分酒的苦味,药草香味也同时被激发出来。19世纪末,苦艾酒曾风靡欧洲,但因为其中的苦艾成分导致了多起致幻案例,20世纪初即在除西班牙以外的多个国家长期遭禁。直至1981年,新的酿造配方令致幻成分得以控制后,苦艾酒才由欧盟宣布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