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们下到最后两百码,借着阴影,小心地从一棵树背后闪到另一棵树背后,穿过最后一片陡坡上的松林,桥就在五十码外。近晚的午后阳光爬过褐色山梁,投在空荡荡的深谷峭壁上,将桥映得幽黑。那是座单跨铁桥,两头各有一个岗亭。桥面足以容纳两车并行,以金属坚实优雅的舒展姿态,横跨深谷,远远的谷底里有一道河流,水挺急,白色水花隐现于岩礁卵石之间,奔向山口的主河。

太阳映在罗伯特·乔丹眼里,桥变成了剪影。阳光渐渐减弱,太阳沉到浑圆的褐色山头背后,消失了。

抬眼望去,隔着树梢,不再有刺眼的光,他这才看到,山坡上泛着可人的新绿,山顶上还有片片斑驳的残雪。

他回头再次看桥,微弱的余晖中,桥体突然间真切起来,时间很紧,他细看它的结构。毁掉它不难。他一边看,一边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快速勾勒出好几幅草图。画图时他没考虑炸药量,那个可以晚些再说。现在他关注的是爆破点,把炸药安放在哪里,才能切断桥拱的支撑,让一段桥面掉进峡谷里去。可以从容不迫地来,科学、得体,分六个点,同时引爆,毁掉它的结构;也可以粗暴地来,只放两个大炸药包。得非常大,一边一个,同时爆炸。他飞快画着,很高兴——高兴终于心中有数了,高兴终于开始着手做事了。最后,他合上笔记本,铅笔插进侧面的皮圈里,把笔记本放进口袋,扣上扣子。

罗伯特·乔丹画草图时,安塞尔莫一直盯着公路、桥和岗亭。他觉得这里离桥太近了,不安全,直到看他画完,才松了口气。

罗伯特·乔丹扣上衣服口袋的盖帽,在松树后趴下,开始向外瞭望,安塞尔莫一手搭在他的胳膊肘上,另一只手伸出手指为他指点。

公路上,面对他们的岗亭里,哨兵正坐着,来复枪夹在膝间,上了刺刀。他在抽烟,戴一顶毛线帽,披着毯子似的斗篷。隔着五十码,没法看清他的脸。罗伯特·乔丹举起他的野战望远镜,谨慎地抬起双手遮挡镜片反光,虽说现在根本没有阳光。那是桥栏,清晰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一样;那是哨兵的脸,那么清楚,连下凹的面颊、烟灰和上了油的刺刀的光亮都看得到。那是张农民的面孔,双颊凹陷,颧骨高耸,有胡茬,眉毛浓重,眼睛藏在眉毛的阴影里,大手握着来复枪,大靴子从毛毡斗篷的褶皱下露出来。岗亭墙上挂着一只皮酒囊,磨得发黑了,还有一些报纸,没有电话。当然,电话可能在看不到的那边,但也没看到有电线接出来。公路边架了一条电话线,越过桥梁上空。岗亭外有个炭盆,用旧汽油桶做的,顶上截掉了,打了几个洞,搁在两块石头上,但没点火。下面的灰烬上有几个烧黑的空马口铁罐子。

安塞尔莫就趴在他旁边,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递过去。老人咧嘴一笑,摇摇头,手指轻轻敲一敲眼睛侧面。

“我看得到。”他用西班牙语说,“我看到了。”声音从嘴前部发出来,嘴唇几乎不动,这样说话,比任何耳语更轻。罗伯特·乔丹冲他一笑,他却看着哨兵,伸出一根手指指点着,别的手指掐在自己喉头。罗伯特·乔丹点点头,没有笑。

桥那头的岗亭在公路下段,背对他们,看不到里面。公路修得很好、很宽,铺了柏油路面,在桥那头向左转去,又往右拐了一下,便消失了。眼下这条公路是在老路的基础上加宽的,切进了峡谷对岸坚固的岩石峭壁里。从山口和桥上看下去,公路左侧,或者说西侧,就是陡峭的谷壁,方方正正的石块竖在路边,一字排开,算是防护。这段深谷几乎算得上大峡谷了,小河——桥横跨过的那条——就是在这里汇入山口的主河道。

“另一个岗哨在哪儿?”罗伯特·乔丹问安塞尔莫。

“那个拐弯下去五百米。修路工的小屋里,那屋子是从岩石里掏出来的。”

“有多少人?”罗伯特·乔丹问。

他举起望远镜,再次观察岗哨。那哨兵在岗亭外的木板墙上碾灭香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烟草袋,撕开烟头的卷纸,把余下的烟草倒进袋子里。他站起身,把来复枪往岗亭墙上一靠,伸了个懒腰,然后拿起枪,甩到肩上,朝桥走去。安塞尔莫平趴在地上,罗伯特·乔丹把望远镜滑进衬衫口袋,脑袋缩在松树后,藏得严严实实。

“那里有七个人,还有一个下士。”安塞尔莫贴在他耳边说,“我从吉普赛人那儿听来的。”

“等他停下来,我们立刻就走。”罗伯特·乔丹说,“我们离得太近了。”

“你要看的都看到了?”

“是,都看到了。”

太阳落山了,气温很快降下来,他们身后的山头上,最后一抹阳光映出的晚霞渐渐褪色,光线也暗淡下来。

“你怎么看?”安塞尔莫轻声说,他们看着哨兵走过桥,走向另一个岗亭,他的刺刀在最后的晚霞下闪亮,毛毡斗篷下的身影模糊不清。

“非常好。”罗伯特·乔丹说,“非常,非常好。”

“真叫人高兴。”安塞尔莫说,“我们走吗?现在他看不到我们了。”

那哨兵背对他们,站在桥那头。谷底传来溪水拍打石头的声响。接着,另一种声响穿透水声传来,一种连续不断的、嘈杂的嗡嗡声。他们看见哨兵抬起头来,他的毛线帽往后滑去。他们也抬起头,看到傍晚的高空中,三架单翼机突然出现,排成“V”字形,闪着银光——那个高度上还有阳光。它们划过天空,快得不可思议,引擎正发出规律的轰鸣。

“我们的?”安塞尔莫问。

“看起来是。”罗伯特·乔丹说,心里却清楚,在那样的高度上,你不可能确定。它们可能是任何一边的晚间巡逻机。但看到驱逐机,你总会说,那是我们的,因为这能让人感觉好一些。

轰炸机就是另一回事了。

安塞尔莫显然也有同感。“是我们的。”他说,“我认得。是‘苍蝇[1]’。”

“没错。”罗伯特·乔丹说,“我看着也像‘苍蝇’。”

“就是‘苍蝇’。”安塞尔莫说。

罗伯特·乔丹有望远镜,大可以当场确认一下,但他宁愿不这么做。对他来说,今晚这几架飞机究竟是什么,无所谓。既然说“我们的”能让老人高兴,他也不想打破它。现在,它们朝着塞哥维亚方向飞去,看不见了。看起来,它们并没有红绿相间的翼尖,不是西班牙人称为“苍蝇”的那种,那是俄国人改造的波音P32下单翼飞机。颜色看不清,但式样不对。不。那是返航的法西斯巡逻机。

哨兵还站在远处的岗亭旁,背对他们。

“我们走。”罗伯特·乔丹说。他起身往山上走,小心翼翼,尽可能掩藏身影,直到离开哨兵的视线。安塞尔莫跟在他身后,相距一百码。走出桥上的视线范围后,他停下脚步,老人追上来,越过他,到前面带路,沿着小路一直往上走,摸黑爬上陡峭的山坡。

“我们的空军很棒。”老人高兴地说。

“是的。”

“我们会赢的。”

“我们必须赢。”

“是的。等我们赢了以后,你一定要来打猎。”

“打什么?”

“野猪、熊、狼、野山羊……”

“你喜欢打猎?”

“是啊,伙计。比什么都喜欢。我们村里的人都会打猎。你不喜欢打猎?”

“不。”罗伯特·乔丹说,“我不喜欢杀死动物。”

“我就刚好相反,”老人说,“我不喜欢杀人。”

“谁都不喜欢,除了脑子有问题的人。”罗伯特·乔丹说,“但只要有必要,我也完全不反对。只要事出有因。”

“那是另外一回事。”安塞尔莫说,“我家里——我还有家的时候,现在没了——有几根野猪獠牙,是我在下面的林子里打到的。还有我自己打的狼皮。冬天在雪地里打的。有一头非常大,那是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傍晚,回家路上打的,就在村子外面。我家地上铺了四张狼皮,都被踩破了,但到底是狼皮。还有野山羊的角,在高山[2]顶上打的。还有一只鹰的标本,请阿维拉的一个鸟类标本制作师做的,翅膀展开,眼睛是黄的,那眼睛像活的一样。那真是漂亮,看到这些东西我就高兴。”

“是啊。”罗伯特·乔丹说。

“我们村子的教堂大门上钉着一只熊掌,是我打的,春天在山脚的雪地里发现的,它那会儿正用那只熊掌推木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那熊掌像人的手掌一样,只不过长满了长毛,风干了,用钉子从掌心钉在教堂大门上,每次看到我都很高兴。”

“因为骄傲?”

“因为骄傲,会想起在早春的山脚边遇到那只熊的情形。可是杀人,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就没什么纪念品好保留了。”

“你可不能把他的手掌钉在教堂大门上。”罗伯特·乔丹说。

“不能。这么野蛮的事想都不能想。就算人手跟熊掌看起来差不多。”

“人的胸膛和熊的也差不多。”罗伯特·乔丹说,“剥开皮以后,熊的肌肉和人的也很像。”

“没错。”安塞尔莫说,“吉普赛人相信熊是人类的兄弟。”

“美洲的印第安人也这么想。”罗伯特·乔丹说,“要是杀掉一头熊,他们就要向它道歉,乞求它的原谅。他们会把它的头骨挂在树上,在离开前祈求它原谅他们。”

“吉普赛人相信熊是人的兄弟,是因为它们皮毛下的身体和人一样,因为它们也喝啤酒,因为它们喜欢音乐,还喜欢跳舞。”

“印第安人也这么认为。”

“印第安人也算吉普赛人吗?”

“不。但在对于熊的看法上,他们很像。”

“显然。吉普赛人相信它们是兄弟,还因为它们也会只图高兴就去偷东西。”

“你有吉普赛血统吗?”

“没有。可我见过很多吉普赛人,当然,运动开始以后就更多了。山里就有很多。对他们来说,在部落外面杀人不算犯罪。他们不承认,但那是真的。”

“就像摩尔人。”

“没错。不过吉普赛人有许多他们自己不承认的规则。开战以后,很多吉普赛人又变坏了,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他们不理解打仗是为了什么。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战斗。”

“是啊。”安塞尔莫说,“他们只知道,现在在打仗,又可以杀人了,还不用受惩罚,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你杀过人吗?”罗伯特·乔丹问。黑暗让人亲近,何况他们白天也在一起。

“杀过,好几次,但不舒服。要我说,杀人是一种罪过。就算是非杀不可的法西斯,也一样。在我看来,熊和人大不一样,我也不相信吉普赛人那种动物兄弟的巫术。不,我绝对反对杀人。”

“可你还是杀了。”

“是啊。而且以后还会杀。可要是能活得久一点儿,我会努力过一种不伤害任何人的生活,那就能得到原谅了。”

“谁来原谅?”

“谁知道呢!我们这里没有了天主,也没有圣子圣灵,今后是谁来原谅?我不知道。”

“你们不再有天主了?”

“没有了,伙计,肯定没了。要是主还在,绝不会允许我双眼看过的那些事情发生。但愿天主保佑他们。”

“他们需要祂。”

“我想念祂,毫无疑问,我们从小就有信仰。可如今,人必须对自己负责。”

“那么,就是要你自己原谅你杀人的行为了。”

“我想是的。”安塞尔莫说,“既然你说得这么坦白,我相信就得这样。但不管有没有天主,我都认为杀人是罪过。要我说,夺取别人的性命是非常严重的事。有必要时我会动手,但我可不是巴勃罗那种人。”

“要想赢得战争,就必须杀死我们的敌人。从来就是这样。”

“当然,打仗时我们必须杀人。但我有些很古怪的念头。”安塞尔莫说。

此时一片黑暗,他们走得很近,他声音很轻,爬坡时,头不时转来转去。“哪怕是主教,我也不杀,什么有钱人都不杀。我就让他们每天干活,就像我们在地里干活,在山上砍树一样,一辈子都得干。那样,他们就会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们要在我们睡觉的地方睡觉。他们要吃我们吃的东西。但首先,他们得干活。这样他们就能学会了。”

“然后他们就会活下来,再来奴役你。”

“杀掉他们就什么都教不了了。”安塞尔莫说,“你没法消灭他们,因为他们骨子里会埋下更多仇恨。监狱也没用,监狱只会制造仇恨。我们所有的敌人都应该学习。”

“可你还是杀了。”

“是啊。”安塞尔莫说,“很多次,而且还会再杀。但并不高兴,而且我认为那是罪过。”

“那个哨兵。你开过玩笑,说要杀掉那个哨兵。”

“那是开玩笑。我会杀掉那个哨兵。是的,当然我很清楚我们的任务,但不感到高兴。”

“咱们把这事留给享受它的人来干。”罗伯特·乔丹说,“八个,外加五个。有十三个人会享受这事。”

“享受这种事的人很多。”黑暗中,安塞尔莫说,“我们里面,这种人很多,比真正为战斗奉献的人多。”

“他们真的打过仗吗?”

“没有。”老人说,“运动刚开始,我们在塞哥维亚战斗,可我们吃了败仗,跑了。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还只有一把配大号铅弹的猎枪,国民警卫队那边用的可是毛瑟枪。隔着一百码我就打不到他们了,可隔着三百码他们也能打到我们,只要他们高兴,好像我们是兔子一样。他们练得多,打得准,在他们面前我们就是绵羊。”他沉默了。过了会儿,他又问:“你觉得炸桥时会要打一场吗?”

“有可能。”

“我从没见过哪次战斗里没人逃跑。”安塞尔莫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对。我是个老家伙了,可我想知道。”

“我会告诉你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你参加过很多战斗吗?”

“好几场。”

“那你觉得桥上这次会怎么样?”

“首先,我会考虑桥的问题。那是我的任务。炸掉那桥并不难。接下来,我们再处理其他问题。做好准备工作,把一切都写下来。”

“这里很少有人识字。”安塞尔莫说。

“得根据大家的理解程度来写,这样人人都能懂,不过还是得解释清楚。”

“交待给我的,我会做好。”安塞尔莫说,“但想想塞哥维亚的枪战,如果有战斗,甚至大规模的交火,我希望能非常清楚,在不同情况下,我该怎么做,免得我忍不住逃跑。我还记得,在塞哥维亚时我非常想逃跑。”

“我俩会在一起。”罗伯特·乔丹告诉他,“我会随时告诉你要做什么。”

“那就没问题了。”安塞尔莫说,“只要有命令,我什么都能做。”

“我们的任务就是炸桥和战斗,如果有战斗的话。”罗伯特·乔丹说。在黑暗中说这话,他觉得有点儿戏剧化,但在西班牙,听起来还不错。

“那该是最要紧的。”安塞尔莫说,听起来,他说得坦白真诚,完全没有装腔作势,没有英国人那种含蓄的装腔作势,也没有拉丁人的虚张声势。罗伯特·乔丹觉得自己真是非常幸运,有这位老人做伴,桥也看过了,方案有了,问题简化了,只要突袭岗哨,正常引爆,就行了。他讨厌戈尔茨的命令,讨厌这些命令的必然性。讨厌它们,是因为它们可能对他造成的后果,可能对这位老人造成的后果。对于执行命令的人来说,它们当然很糟糕。

“不该这么想,”他告诉自己,“你没法保证一定不出事,谁都不行。你和这老头都算不上什么。你们是工具,就得履行你们的职责。命令一定要执行,这不是你的错。那里有一座桥,那桥可能成为人类未来命运的关键转折点。这场战争里的一切都可能成为转折点。你只有一件事要做,必须做。”只有一件事,见鬼,他想。如果只是一件事,倒简单了。“别担心了,你这个只会吹牛的王八蛋。”他对自己说。想想其他事。

于是,他开始想那姑娘,玛利亚,想她的皮肤、头发和眼睛,都是同样泛金的茶褐色,头发深一点儿,但只要皮肤再晒黑一点儿,就比头发深了,光滑的皮肤,表面泛着淡金,底下是深色。一定很光滑,全身都很光滑。她行走笨拙,像是在她身上,或关于她,有什么让她困窘的东西,人人都看得见似的,虽然没人看得见,那只在她的脑子里。被他看着时,她会脸红,坐在那里,双手紧扣,环抱膝盖,衬衫领口开着,乳房耸起,顶着衬衫。想到她,他的喉头就像是被堵住了,走路都困难。他和安塞尔莫都没再开口,直到老人说:“现在我们穿过这些石头,下去就到营地了。”

他们摸黑穿行在山石间,突然,有人冲他们喊话:“站住。来的是谁?”他们听到来复枪枪栓的撞击声,像是被向后拉开了,接着又是一声撞在木头上的动静,像是往前一推,上了膛。

“自己人。”安塞尔莫说。

“什么自己人?”

“巴勃罗的自己人。”老人告诉他,“你们不知道我们来了吗?”

“知道。”那声音说,“但这是规矩。你们有口令吗?”

“没有。我们从下面来。”

“我知道。”那男人在黑暗中说,“你们从桥那儿来。我都知道。规矩不是我定的。你们必须有后半段口令才行。”

“那前半段是什么?”罗伯特·乔丹说。

“我忘掉了。”男人在黑暗中大笑着说,“带上你们见不得人的炸药去他妈的营火那边吧。”

“那就是所谓游击队的纪律,”安塞尔莫说,“松开你的扳机。”

“松着呢。”男人在黑暗中说,“我大拇指和食指顶着呢。”

“要是毛瑟枪的话,你可不能这么干,它的枪栓上没棱节,会走火的。”

“这就是毛瑟枪。”男人说,“不过我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得紧得很。我一直这么干。”

“你枪口对着哪?”黑暗中,安塞尔莫说。

“对着你。”男人说,“松开枪栓以后就一直对着你。你们到营地时,记得叫个人来替我,我他妈饿得不行了,口令也忘掉了。”

“你叫什么?”罗伯特·乔丹问。

“奥古斯丁。”男人说道,“我叫奥古斯丁,我守在这里都快无聊死了。”

“我们会把信带到的。”罗伯特·乔丹说。他想着,“无聊”这个西班牙词语,换到任何其他语言里,都不是农民会用的。可在西班牙人的口中,这确实是最常用的词之一,无论贵贱,都一样。

“听我说,”奥古斯丁说着,走上前来,伸手搭上罗伯特·乔丹的肩膀。他把打火石往铁块上一蹭,吹亮软木条一头的火星,借着光亮,看向年轻人的面孔。

“你看着像个什么人,”他说,“但不太一样。听着。”他放下火石,端着来复枪,站着。“告诉我,桥的事,是真的吗?”

“什么桥的事?”

“我们要炸掉一座他妈的桥,然后就他妈的不得不他妈的从这些山里滚出去。”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奥古斯丁说,“真不要脸!那,那些炸药是谁的?”

“我的。”

“可你不知道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别给我胡扯了。”

“我知道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到时候你们也会知道。”罗伯特·乔丹说,“不过现在,我们要去营地了。”

“去你妈的吧,”奥古斯丁说,“你他妈的。你要听听我的忠告吗?”

“好啊。”罗伯特·乔丹说,“只要别是他妈的。”

他在说刚才对话里充斥的那句脏话。奥古斯丁这人,嘴实在不干净,每个名词前面都要加上一句脏话当形容词,同样的脏话也被用来当动词,罗伯特·乔丹很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干干净净说出一句话。听到这个字眼,奥古斯丁在黑暗中大笑起来。“我说话就这样。可能不好听。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自己说话的样子。听我说,我不在乎那桥。不管是桥还是别的什么,我也早就烦透了这些山。如果非得走,那我们就走。这些山也不会对我说一个字。我们也该走了。不过,我要说一件事。看好你的炸药。”

“多谢你。”罗伯特·乔丹说,“是要提防你?”

“不。”奥古斯丁说,“提防那些不像我这么他妈的有胆的家伙。”

“所以?”罗伯特·乔丹问。

“你了解西班牙人。”奥古斯丁严肃起来,说,“照看好你那些他妈的炸药。”

“谢谢你。”

“不,不用谢我。看好你的东西。”

“它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要不我才不会浪费时间跟你说这些。”

“还是要谢谢你。我们现在就去营地。”

“很好。”奥古斯丁说,“记得让他们派个知道口令的家伙过来。”

“回头咱们会在营地见吗?”

“会,伙计。很快。”

“走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说。

他们正爬下草甸边缘,周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走过树林里铺满松针的地面之后,脚下的草繁茂起来,草叶上的露水浸湿了他们的帆布鞋。前方,透过树林,罗伯特·乔丹能看见一团亮光,他知道,那一定就是洞口。

“奥古斯丁人非常好。”安塞尔莫说,“他说话很脏,老开玩笑,但其实是个非常认真的人。”

“你很了解他?”

“是的,认识很久了,我非常信任他。”

“他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伙计。那个巴勃罗现在变坏了,你也看到了。”

“那最好是?”

“找人看着它,一直看着。”

“找谁?”

“你,我,那个女人和奥古斯丁,反正他也已经看出危险了。”

“你想到过这里的情况会这么糟吗?”

“没有。”安塞尔莫说,“情况恶化得非常快。但来这里还是有必要的。这是巴勃罗和‘聋子’的地盘,在他们的地盘上,我们必须应付他们,除非事情是靠咱们自己就可以完成的。”

“‘聋子’怎么样?”

“很好。”安塞尔莫说,“那一个有多坏,他就有多好。”

“你确信他是真的变坏了?”

“从我们听到那些话以后,整个下午我都在琢磨这事。现在想来,是的,的确是。”

“如果现在离开,考虑另一座桥,从其他队伍里找人,情况也不会更好吧?”

“不会。”安塞尔莫说,“这是他的地盘,你不可能瞒着他做事。不过,一定要做足准备才能行动。”

注释

[1]苍蝇,即苏联在20世纪30年代初研发的伊-16[玻利卡尔波夫I-16(Polikarpov I-16)]战斗机,二战早期应用广泛。西班牙内战中,共和军为代表的左翼阵营习惯称之为“苍蝇”(Mosca),而国民军等组成的右翼阵营则称之为“老鼠”(Rata)。当时多有人误解其基于波音战斗机设计,因此也会称之为波音飞机。

[2]此处原文大写,应是特指西班牙中部的瓜达拉马山脉,山脉呈西南—东北走向,穿越阿维拉省、马德里大区至塞哥维亚,为中央山脉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