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文学与文献(第三辑)
- 杜桂萍主编
- 23098字
- 2020-08-29 11:41:21
论查慎行“诗不分唐宋”说——兼及初白诗“宗陆”之辨
摘要:浙西为清初宋诗风兴盛的三大坛坫之一。查慎行早嗜好“拟宋”,主于“拟苏”。这与查氏家族的诗歌氛围、浙西诗人崇尚宋诗的风气有着密切的关系。慎行“拟宋”遭到朱奇龄的批评。黄宗羲讲学海昌,海宁士人从学如流。慎行接受梨洲经史之学,论诗则传“诗不分唐宋”之说:必有其“本根”,自见“真性情”,“归于自然”,而不斤斤于学唐学宋。“诗不分唐宋”说的根基是浙东之学。在黄宗羲等人的影响下,慎行《慎旃集》取法杜陵诗史。黄宗炎所评“步武分司”、“追踪剑南”俱未落在实处。然后世沿袭“追踪剑南”之说,误以为慎行“宗陆”。事实上,慎行三十而后提倡“诗不分唐宋”,出入唐宋诸大家,诗歌得力于杜、白、苏三家为多。“诗不分唐宋”说,在清诗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不仅推动了浙诗派的大盛,也引发了清诗风气的变革。
关键词:查慎行 “拟宋”“诗不分唐宋”“宗陆”杜、白、苏三家
查慎行为清初诗坛大家,其江湖寒士诗与“诗不分唐宋”说体现了康熙诗坛的新动向。“诗不分唐宋”说源本于黄宗羲,根柢于浙东之学,自成体系,与王士禛“神韵”说一样,成为康雍时期一种独立的诗学思想。历来学者关注慎行好宋诗的倾向,而忽略全面探讨其诗学。考察慎行诗学观的形成及其与浙东诗学、学术的关系,澄清其“拟宋”之旨及“宗陆”问题,将有助于深入认识清初诗风与诗学的嬗变形态。
一 查慎行与清初宋诗风及其早年“拟宋”
康熙朝诗坛兴起一股强劲的宋诗风。这股风潮有三大中心:一是浙西,二是吴中,三是山左。三大地域的代表诗人李良年、王士禛、曹贞吉、汪琬、朱彝尊、查慎行等人先后聚集京华,借助于京师坛坫,将宋诗风潮吹向大江南北。但各地域诗人所标榜的宋诗风自有内容,旨趣亦异。清初浙诗大抵可分为三大主流:一是黄宗羲为代表的浙东学人诗一派,二是朱彝尊、查慎行等人为代表的浙诗一派,三是西泠十子一派。前二者渐合流,成为浙诗表率,后者接迹云间,与云间派的命运一样,康熙中叶后式微,后世杭州诗人亦渐归流朱、查之浙派。浙西两大主流最初都取法唐音,在吴之振、李良年、陆嘉淑、查慎行等人鼓吹下,诗格始大变。对于这一点,清人朱彭、王昶早已有所认识。王昶《钱塘朱贡生青湖》云:“浙江诗派近难论,独有青湖迥绝伦。传得旧闻教后进,西泠十子本湘真。”注云:“青湖云:陈卧子先生司李绍兴,诗名既盛,浙东西人士无不遵其指授,故张纲孙等所撰《西泠十子诗》皆云间派也。毛西河幼为卧子激赏,故诗俱法唐音。竹垞初年亦然,至康熙中叶始为宋诗。盖自查悔馀兄弟及吴孟举辈出,而传格始大变也。”不过,朱彭所谓朱彝尊初年取法唐音,后转倡宋诗,有所未确。朱彝尊一生未倡言宋诗。查慎行亦不专主宗宋,而是提倡“诗不分唐宋”之说。
在黄宗羲康熙十五年(1676)讲学海昌之前,海宁与嘉兴确实流行着浓郁的宋诗风气。如蕺山门人陈之问,黄宗羲《绿萝庵诗序》说他“喜苏诗,共罄胸怀,谁云猜忤”。而提倡宋诗最有力者,海宁为慎行妻父陆嘉淑,嘉兴为与慎行同辈的李良年、李符,以及石门吕留良、桐乡吴之振等人。陆嘉淑著有《须云阁宋诗评》二卷。康熙二年(1663),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编选《宋诗钞》,康熙十年(1671)刊成。李良年鼓吹宋诗,与汪琬、王士禛、曹申吉论诗,更坚定了尊宋的态度。《题宋人诗后》云:
三唐已渺典型在,俨然金石万古垂。有明晚叶吁可怪,弃厥根本寻其枝。小儿开口笑宋诗,岂知良工意惨淡。能事不贵师藩篱,江南仆射最清越。坐我晓峡听参差,自馀西昆斗纤冶。掩仰百味谁能訾,孤山先生野鹤姿。北有巨野王元之,一顾扫绝粉与脂。揄扬真仁得欧九,词源驶稳开涟漪。苏梅有才宦不达,正可犄角欢同时。或弄水石去官后,或制锦字西南夷。梅古而澹苏磊砢,二公标许非人知。循其涯者南阳维,馀子不足当挺蠡。是时子瞻出峨嵋,脱辔千里难为羁。豫章对树中原旗,以我壁垒当神奇。同宫异响臆所取,宛丘鸡肋皆予归。后山唫榻未可哂,一字不肯前人随。临川淮海且高束,太欠跌宕犹矜持。当年碁布十数公,更爱丹稜兼具茨。自从赤羽限天堑,太乙独照江之陲。翻然词笔走光怪,不与王气相摧移。尤杨范陆接袵出,排压半壁声名驰。世于游也无间然,石湖特妙田家词。新安夫子谢雕刻,乃是四始元音遗。宣献石屏各佳手,病翁冰雪无点疵。瓯江秀色可揽结,四灵窈窕扬风规。布衣而工知者谁,富春滩头歌且悲。短竹欲碎愁军谘,遗编一束山鬼泣。百年弃掷轻蛛丝,呜呼往哲秋云高,愧从井底论妍媸。少小只解弄柔翰,鼓柁欲涉无津涯。藏书万卷发未半,劫火到处宁吾私。拟抛生事访遗帙,手欲缮辑力已疲。今晨何晨夕何夕,夜光明月纷累累。锦幪香袭且归矣,兹事定可千秋期。作诗聊寄耳食者,蚍蜉撼树将奚为?
此诗康熙十一年(1672)作于黔中。吴之振《次韵答梅里李武曾》其一云:“王李锺查聚讼场,牛神蛇鬼总销亡。风驱云障开晴昊,土蚀苔花露剑芒。争诩三唐能哜胾,敢言两宋得升堂。眼中河朔好身手,百战谁来撼大黄?”
查慎行无从结识鼓吹宋诗的钱谦益、孙枝蔚,与王士禛、汪琬亦未谋面。与吕留良、吴之振则曾相识,读过《宋诗钞》。他颇推重吕留良,康熙二十二年(1683)《挽吕晚村征君》:“屠龙馀技到雕虫,卖艺文成事事工。晚就人谁推入室,早衰君自合称翁。”尽管慎行与吕留良直接交往的载记不多,但我们从其族侄查昇与吕留良的交往中可推而知之。查昇与慎行同生于顺治七年(1650),早年同学共游,所作《寄语溪某,次黄梨洲原韵》三首其一云:“曾记先生策我勤,空惭老大亦何云。幸无眊矂看时辈,尚欠磨砻在典坟。”其三云:“同异相争竟若何,喜君卧稳不相过。闭门抱膝山人少,蚁附蛾投处士多。”诗题中的“语溪某”,即吕留良。
慎行与李良年的交往多有文献可征。嘉兴李氏与海宁陆氏联姻,陆嘉淑为李良年表叔。李良年年长于慎行,论辈分则属平辈。康熙十三年(1674)前后,《寄查韬荒、夏重、德尹兄弟》云:“念君磊落好兄弟,家在龙山黄叶村。久阙寄书秋雁笑,忆曾纵酒雪灯昏。传闻易改新烽火,耕凿粗安旧荜门。见说耽游闲送日,岁寒丘壑肯相存。”康熙十九年(1680)秋,慎行在铜仁赋《秋怀诗》十六首,第五首怀李良年:“板舆自草《闲居赋》,骏骨何心羡筑台。讶许客来论旧雨,能令人妒是奇才。对门瓦屋相望住(注云:谓斯年、分虎),称意溪花一笑开。还有江山传好句,青莲曾到夜郎来(注云:长水李秋锦)。”康熙十二年(1673),李良年游曹申吉贵州幕府,故云“青莲曾到夜郎来”。据“对门瓦屋相望住”,慎行早已结识李斯年、李符。康熙二十九年(1690),慎行还与李良年应徐乾学之邀入橘社书局纂修《大清一统志》。
慎行青年时期喜好宋诗,显然是其父查崧继推重苏轼、陆嘉淑、李良年等人昌言宋诗影响下的一种结果。由于喜爱宋诗,慎行与弟嗣瑮、从兄查容等人还有一起“拟宋”之事。表兄朱奇龄因作《与表弟夏重、德尹书》,批评“拟宋”习气。这是康熙前期一篇重要的论诗文字,值得引起关注:
日与右朝同泛鸳湖之棹,谈及昆玉一堂唱和,诗文盈帙,其乐可知。且知昆玉拟宋人诗益工,一洗旧习,尤见才人之善变。仆不知诗,亦常深恶七子之徒拟似唐诗,肖其形貌,绝无性情,雅欲变之而不能。今得足下辈一廓清之,力矫斯弊,甚快,甚快!然仆窃有说焉,敢为昆玉陈之。夫言,心声也。因其性情之所发而咏叹之,则谓之诗。……观《诗三百篇》,虽愚夫愚妇、里巷浅末之言,皆成至妙。何者?有其真也。自世之为诗者迷真而逐妄,矜其奇,炫其学,锻炼于字句之间,以为可以惊愚而骇俗,所求愈工,而所失愈远,诗之无性情自此始矣。故诗无问体格,贵得其性情之真而已。得情性者,必以自然为宗。……彼忽焉慕唐,忽焉慕宋之心,亦好新而已矣。夫文章无古今,又焉得有唐、宋哉!得其真,则唐犹宋也。李杜固多见性之句,王、孟、韦、柳亦有至情之诗。不得其真,则宋犹唐也。且其粗率俚鄙,更足以伤风雅,又奚取于宋而学之?若以为风气使然,则尤无谓。夫诗以言志,一人自有一人之志,不相假借,奈何因风气而移?……故愿足下作诗,求其性情之真者而已,无为风气所惑。犹忆昔年同学诸公,方酷慕唐人之诗,仆曾以宋诗为言,诸公皆笑其妄。今诸公崇尚宋诗,而仆更为异论,得无疑其相刺谬乎?非也,昔人有言:世人无常,而徐公有常。仆窃以之自况,倘不以为狂言否?闻韬荒亦极力拟宋,请以斯言质之。
朱奇龄,字与三,号拙斋,朱朝瑛从子,海宁人。钱塘诸生,康熙三十年(1691)恩贡。著有《拙斋集》五卷、《介亭诗草》、《周易蠡测》、《春秋测微》十三卷、《文献通考续补》等集。朱奇龄之母,即查大纬长女,慎行之姑。书中所说“昔年同学诸公”,盖指吟社诸子吴眘虚、赵子亶、陈琠、徐盛全、查容等人。诸子酷慕唐人,朱奇龄称道宋诗,为诸子所笑。迨诸子“崇尚宋诗”,朱奇龄又发为“异论”。究其深意,盖在于倡导诗得“性情之真”,“必以自然为宗”。
清初诗人标举宋诗目的何在?一个最简明直截的答案,就是一反明中叶以来诗歌潮流,推陈出新,革除诗坛之弊。据朱奇龄论诗书,慎行兄弟初亦学唐人,后在宋诗风作用下,标榜“拟宋”,厌学唐之肤熟,欲变革求新。慎行兄弟酷慕宋诗,朱奇龄担心其不重性情,迷真逐妄,矜奇炫学,徒求字句之工,故劝说“求其性情之真者而已,无为风气所惑”。慎行兄弟当有书答之,惜不存。
朱奇龄与慎行兄弟商证诗学,发生在海昌讲会创立前不久。那么,慎行兄弟“拟宋”具体有何特点呢?“二查”康熙十八年(1679)前之诗删汰殆尽,查容之作亦不传,但借助查昇之诗,尚可推知其“拟宋”主于“拟苏”。
顺治三年(1646),查崧继抗清失败归里,筑学圃而隐。查昇为学圃唱和人物,《饮家叔祖逸远斋头,用东坡韵》云:
夏日闲过处士门,高谈今古道逾尊。人从患难思朋友,学到渊源得祖孙。茶熟香消新活计,松风荷月晚来村。东坡桂酒君家富,瓮酿初开色未浑。
崧继、慎行、嗣瑮父子三人同时用东坡韵之作俱不存,此诗独具认识价值,反映了一段家庭唱和的真实情况。嗣瑮好东坡诗,查昇作有《德尹叔和坡字韵,兼有会心语,口占次答》。范骧曾将慎行、嗣瑮比于“两苏”,既是赞其才华不下苏轼、苏辙,又隐含“二查”好苏诗之意。“两苏”之名传于浙西。查昇《寄他山、朗山两叔》云:“两叔声名压两苏,池塘草合唱酬多。”嘉兴徐寅,字虎侯,号秋田,长于篆刻,为嗣瑮镌“前身子瞻”之私章。查昇则有“前身端合是东坡”之句。《喜他山、朗山两叔札至,各有诗属和,再用前韵》:“前身端合是东坡,徐子新镌心印多(注云:徐子虎侯镌前身子瞻赠朗山叔)”,“肚皮不合时宜久,诗赋其如小道何”。康熙三十八年(1699)五月七日,慎行五十初度。嗣瑮次二苏生日唱和诗为寿,慎行《五十生日,德尹次二苏兄弟生日唱和诗为寿,次答二首》其一结云:“结习顾未忘,时犹弄诗笔。”联系上引查昇诸诗,可解其意。
如上所考,慎行“拟宋”主于苏轼。他喜好苏诗,历时三十年为作注,撰成《苏诗补注》五十二卷。《四库提要》评云:“现行苏诗之注,以此本居最。”郑方坤评云:“所注苏诗,抉摘穿穴,得未曾有,实能为髯公道出胸臆章事。”补注苏诗之役始于康熙十二年,正可与“拟宋”相印证。
顺便指出,作为学圃唱和人物与浙诗派的重要诗人,查昇也是查氏家族“拟宋”中的一员,趣好亦在苏诗,作有《午日用东坡韵》等诗。康熙二十七年(1688)成进士,仍不忘“拟苏”。康熙二十八年赋《己巳长至日对雪,用东坡尖叉韵十首》。
二 “诗不分唐宋”说的由来与内涵
尽管慎行好苏诗终生不易,但诗学观非一成不变,“拟宋”仅能概括他青年时期的一段诗学追求。换言之,“拟宋”尚是初白诗学的一个阶段性特征。初白诗学的成熟形态乃是“诗不分唐宋”。考察慎行从“拟宋”到“诗不分唐宋”的变化,应强调海昌讲学的意义。就现存材料来看,我们对朱奇龄批评慎行兄弟“拟宋”的效果尚难作一确切的评价,而黄宗羲给海宁诗人尚宋带来的显著转变则是可确知的。作为黄门亲炙弟子,慎行学问传浙东一派,诗文亦得梨洲嫡传,“诗不分唐宋”说是清代诗学史上一种独立的诗学观念,不同于明清诗人常说的兼采唐宋,它的形成与黄宗羲浙东之学有着密切的关系。
康熙十五年二月,黄宗羲应海宁知县许三礼之请,讲学海宁北寺,查慎行、嗣瑮、陈、陈翼等人从学。会讲之初,黄宗羲就告诫海昌门人要“读书穷理”,儒者一也,不当析文苑、儒林、理学、心学为四,必“举实为秋,摛藻为春”以抵夫文苑,“钻研服、郑,函雅故,通古今”以造夫儒林,从而“发之为文章,皆载道也;垂之为传注,皆经述也”,如此则将见裂之为四者“自诸子复之而为一”。按黄宗羲的逻辑,“拟宋”不过是“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这促使慎行进行深刻的反思,意识到诗之为道,贵于有本。
黄宗羲并不厌弃宋诗,但认为诗道至阔,“海涵地负”,而非斤于唐或胶于宋者所能体认,因此反对“主奴唐宋”。《张心友诗序》云:
余尝与友人言诗,诗不当以时代而论,宋、元各有优长,岂宜沟而出诸于外,若异域然。即唐之时,亦非无蹈常袭故弃其肤廓而神理蔑如者,故当辩其真与伪耳。徒以声调之似而优之,而劣之,扬子云所言伏其几、袭其裳而称仲尼者也。此固先民之论,非余臆说,听者不察,因余之言,遂言宋优于唐。夫宋诗之佳,亦谓其能唐耳,非谓舍唐之外能自为宋也,于是缙绅先生间谓余主张宋诗。噫!亦冤矣。且唐诗之论亦不能归一。宋之长铺广引盘折生语,有若天设,号为豫章宗派者,皆原于少陵,其时不以为唐也。其所谓唐者,浮声切响,以单字只句计巧拙,然后谓之唐诗,故永嘉言“唐诗废久,近世学者已复稍趋于唐”。沧浪论唐,虽归宗李、杜,乃其禅喻,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亦是王、孟家数,于李、杜之海涵地负无与。
时人传言黄宗羲“主张宋诗”,此序自鸣冤情,指出论诗不当“以时代而论”,唐、宋、元各有所长,宋诗与唐诗无根本区别。从根本上说,这种观点来自所提倡的“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黄宗羲力掊以“似不似唐”来评价诗人。《寒村诗稿序》云:
寒村之诗出,人皆笑之,即知之者,亦谓其在江门、定山之间,而不喜之,以其不似唐也。余以为惟寒村始可以言唐诗矣,似不似之论,所以去之更远……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性情之中,海涵地负。
所言“性情”,不仅指人之七情,还指向性理。《马雪航诗序》云:
吾人诵法孔子,苟其言诗,亦必当以孔子之性情为性情,如徒逐逐于怨女逐臣,逮其天机之自露,则一偏一曲,其为性情亦末矣。故言诗者,不可以不知性。夫性岂易知也,先儒之言性者,大略以镜为喻,百色妖露,镜体澄然,其澄然不动者为性,此以空寂言性。而吾人应物处事,如此则安,不如此则不安,若是乎有物于中,此安不安之处,乃是性也……程子言性即理也,差为近之。然当其澄然在中,满腔子皆恻隐之心,无有条理可见,感之而为四端,方可言理。理即率性之为道也,宁可竟指道为性乎?……彼知性者,则吴楚之色泽,中原之风骨,燕赵之悲歌慷慨,盈天地间,皆恻隐之流动也,而况于所自作之诗乎?
黄宗羲释“性情”通于其论学。《马虞卿制义序》又云:“昔之为诗者,一生经、史、子、集之学,尽注于诗。夫经、史、子、集,何与于诗?然必如此而后工。”时人笑郑梁诗简陋,知之者亦不过论其在陈献章、庄□之间。陈、庄之诗被称为“陈庄体”,乃理学家之诗,在世人眼里,与唐人“不似”。黄宗羲却不以为然,认为“惟寒村始可以言唐诗矣”,原因就在郑梁之诗“从性情而出”。《姜山启彭山诗稿序》赞叹“吾越自来不为时风众势所染”,拈王阳明、徐渭等人作论,以为越中诗人自有“性情”、“学问”。梨洲之学近承刘宗周,接绪王阳明,由元明金华之学上溯南宋浙东之学,融合程、朱,远追孔、孟。其诗学亦承浙东一脉。宋濂、王袆、苏伯衡、胡翰、方孝孺等人标举“风雅之遗”,“诗有本”,欲合诗、文、道为一。如方孝孺《谈诗五首》其一云:“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其三云:“发挥道德乃成文,枝叶何曾离本根。末俗竞工繁缛体,千秋精意与谁论?”总之,黄宗羲认为浙东之学自成一系,浙东之诗“有本”,可谓真诗;鼓吹诗人之真精神,以为人之精神皆有所寓,不受唐、宋门户所限,“精神所注”,出入唐、宋,始可成一家之言。
朱奇龄批评“拟宋”,与黄宗羲的一些观点相通。盖奇龄幼育于伯父朱朝瑛,而朱朝瑛师事黄道周,私淑刘宗周,为浙东学派流亚,奇龄传其家学。所不同者,黄宗羲更注重诗有本根,“性情”不离于“学问”。
慎行、查容等人可以说是“忽而学唐,忽而摩宋”。从朱奇龄的批评,到黄宗羲的传教说法,慎行清晰地意识到“拟宋”的局限性,有意承师说,大力提倡“诗不分唐宋”。
康熙二十二年四月,慎行闻梁佩兰道过吴门,买舟往访之。《吴门喜晤梁药亭》云:
知君力欲追正始,三唐两宋须互参。皮毛洗尽血性在,愿及有志深劘勘。拙诗与君不同调,小言未可夸詹詹。
梁佩兰,字芝五,号药亭,南海人。早年从学陈邦彦,博学多才。入清后,与屈大均、陈恭尹主盟岭南诗坛,并称“岭南三大家”。著有《六莹堂集》。这首诗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开篇“仆家海东君海南,海道相距三千三”,化用黄山谷诗句;二是与梁佩兰商讨诗学,自知诗路相异,强调“三唐两宋须互参”。唐宋“互参”尚是表,主于“性情”与“学问”则是里。《赵功千漉舫小稿序》云:
盖诗之为道,虽发于性情,而授受渊源,必推所自。学之贵有本也如是夫!
所谓诗道“贵有本”,正体现了慎行接受黄宗羲诗学后的变化。
慎行为表兄朱彝尊所作《腾笑集序》尤值得细味。朱彝尊编选《腾笑集》,集前仅录二序,首为慎行序,次为自序,皆作于康熙二十五年。慎行《腾笑集序》云:
其称诗最早,格亦稍稍变,然终以有唐为宗,语不雅驯者勿道,正始之音不与人以代兴之业。此琏所窃窥于先生,尝欲广诸同好,而因举私见以质之先生者也。
其时慎行名位文章与朱彝尊相去甚远,朱彝尊邀序显然有为延誉之意。《腾笑集》至康熙三十年后始刻成,删去初编时所收文章,仅保留诗作,卷首仍冠以这篇论文为主的序。慎行拈“终以有唐为宗”为说,意竟何在?笔者认为,其意盖在纠偏。康熙中期尚宋益盛,以宋诗倾唐诗者不乏见,慎行故申明“以有唐为宗”。他晚年在《曝书亭集序》中还说:“其称诗以少陵为宗,上追汉魏,而泛滥于昌黎、樊川,句酌字斟,务归典雅,不屑随俗波靡,落宋人浅易蹊径。”所谓“宋人浅易蹊径”,即是流于字面、格调,而轻于性情、根本。“终以有唐为宗”与不屑“落宋人浅易蹊径”,含有深义,既是对朱彝尊之诗的客观评价,也是对黄宗羲诗学的阐扬。
慎行晚年论诗有所变化,而不离于“诗不分唐宋”。康熙四十年,他意绪颓唐,欲参禅终老。永福寺诗僧得川来问诗法,慎行《得川叠前韵,从余问诗法,戏答之》:“唐音宋派何须问,大抵诗情在寂寥。”注5得川所问大抵关涉宗唐、宗宋。慎行的回答是“诗不分唐宋”。他皈依佛典,性情归于“寂寥”,“寂寥”又是僧家诗本色当行,故云。
注5:(清)查慎行撰、周劭校点《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经集》,第771页。
在黄宗羲影响下,论诗发生变化的不只是慎行兄弟,还有陈翼、陈等海昌讲会门人,以及陆嘉淑、郑梁、查昇等人。陈翼为陈确长子,“诗亦率意为之,不事组织为工”,尝曰:“世人忽而学唐,忽而摩宋,总属无谓。吾自适吾意耳,何问唐、宋?”朱奇龄深服其言,“以为可与言诗”。陈为陈之问子,“诗喜韩、苏,而归于少陵。既选《宋十五家诗》以矫世之伪为唐者,复选《唐省试诗》《杜诗》以救世之托为宋者”。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三十九:“吴退庵曰:‘宋斋为黄梨洲门人,又与查初白同里友善,故文格、诗格俱有所受。’”
尤值得一提的是陆嘉淑与郑梁。陆嘉淑与查崧继俱黄宗羲老友,黄宗羲在海昌与陆、查多有唱和。陆嘉淑晚年论诗亦有变化。为慎行作《慎旃集序》,反对诗分唐宋,批评为唐诗、宋诗争立门户的做法:
余应之曰:子之诗,自附于《陟岵》诗人之义,夫亦知诗人之根柢乎?……此固风雅之本原,而非流俗之咏唱也。今之称诗者,挟持唐宋,颂酒争长,各为门户,余窃以为皆非也。夫诗何分唐宋,亦别其雅俗而已……夏重诗已见许前辈,春华之藻,恃本根之不拔耳。根之盛者,其枝干日益繁,《慎旃》之诗,夏重之本末存焉。
标举风雅本原、六义之旨,由此指出诗实不分唐宋。所谓“春华之藻,恃本根之不拔耳”,可与黄宗羲对海昌门人的告诫对观。慈溪郑梁,字禹梅,师事黄宗羲,深得器重。著有《寒村诗文集》。康熙六年(1667),黄宗羲重修证人讲会。五月,郑梁来学,黄宗羲授以《子刘子学言》《圣学宗要》诸书。郑梁“自焚其稿,不留一字,而名是年后之稿曰《见黄稿》”。黄宗羲《寒村诗稿序》赞赏郑梁之诗“不似唐”,而“自与唐合”。康熙二十四年秋,郑梁为慎行作《慎旃二集序》,鼓吹师说:
世衰学丧,风雅道沦,言宋言唐,言魏言汉,纷纷聚讼之徒,类皆饮渖拾唾。正如家僮路乞,各张势豪所,有以相矜诩,而不自知其妻孥安在。彼岂不闻虞廷言志之说哉?势利薰溺,情性销亡,只句单词,哗世取宠,自谓言志而其实无志之可言也……彼区区以韩、欧、苏、陆之间拟之者,犹皮相矣。
批评争唐争宋之习,有其具体的针对性,即康熙间激烈的唐宋之讼。据序末“慨然喜其与余有合也。《易》曰:‘同声相应。’”郑梁的观点为慎行认同。二人共推相知,论学论诗相合。慎行《酬别郑寒村》:“一篇削稿辱佳序(注云:寒村临行为余序《慎旃二集》),七字留诗惭属和”,“甬东同学屈指论,往往传经接师座(注云:余与寒村俱出黄门)”。陆嘉淑、郑梁之变可印证慎行入海昌讲会后诗学观的变化。
慎行的“诗不分唐宋”说,虽是沿承梨洲之论,但并非没有独立的见解与特殊的诗史价值。如前所说,“诗不分唐宋”是一种独立的诗学观念,并演变为一代诗学思潮。黄宗羲是这一思潮的“宗主”,慎行是重要的鼓吹手与践行者。清代浙诗派缘此自具面目。黄宗羲以学问见长,慎行以诗见长,二人相辅相成,始造就了浙诗派大盛的局面。
抑有更可论者,慎行的“诗不分唐宋”说本源于浙东学术,遂与王士禛论诗渐分两途。王士禛厌学唐肤熟而昌言宋诗,复因拯弊,由宋入唐,在唐宋诗法间游走变换,且倚重严羽“妙悟”说。慎行入国子监,列名渔洋门人,而不依附“神韵”说,殆传黄宗羲“诗不分唐宋”之说使然。
三 查慎行“宗陆”之辨
数百年来,诗论家喜称道慎行“宗陆”,以为其诗近于南宋诗人陆游。这一说法并不可信,然迄今未见有质疑者,此简作辩说。
浙西是康熙朝推毂宋诗风的三大坛坫之一,在辨析慎行是否“宗陆”之前,有必要厘清浙西诗人究竟推尊哪些宋诗人。吴之振推许梅尧臣、黄庭坚、杨万里。《嘉兴府志》卷三十六《人物志·文苑》称其“学宋人不专一家,于圣俞、山谷最为吻合”。《宋诗钞》纂录杨万里之诗多达一千八百馀首。李良年《题宋人诗后》历述北宋林逋、王禹偁、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王安石、秦观,南宋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朱熹、楼钥、戴复古、刘子翚、王十朋、永嘉四灵、谢翱、郑思肖等数十人。陈之问好苏轼,子陈编选《宋十五家诗钞》十六卷,徐世昌以为“铨择具有意指,与吴孟举《宋诗钞》、曹六圃《宋百家诗存》足相方驾”。《宋十五家诗钞》选录梅尧臣、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黄庭坚、范成大、陆游、杨万里、王十朋、朱熹、高翥、方岳、文天祥之诗。选梅、欧、王、二苏、黄、范、陆、杨,固无可非议,选王十朋、高翥入十五家,则显有标榜浙诗之意。李良年称“临川淮海且高束,太欠跌宕犹矜持”,陈却将王安石列入宋十五家。“尤杨范陆”为中兴四大家,李良年称“尤杨范陆接袵出,排压半壁声名驰”,然陈弃尤袤不录。由此可知,浙西诗人提倡宋诗,各陈己见,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当然,梅、欧、苏、黄、朱、陆是其共推的大家。浙西一时推崇陆诗者甚多。又如秀水盛大镛,字匏仲,号匏庵,集里中人为竹林诗社,“其诗初沿七子派,后学皮陆,晚乃似放翁”。桐乡沈中栋,字隆九,国子生,“诗宗范、陆”。海盐杨昆,字近仁,国子生,赋诗“源本少陵,出入于陶、苏、杨、陆。海宁查他山见其诗,击节曰:‘三百年无此作矣’”。海盐陈浦,字纬天,著有《蝉吟集》,“诗似陆剑南”。他如盛远等人,亦师法陆游。那么,慎行是否也尊陆呢?
最早提出慎行追踪陆游者,是慎行的父执黄宗炎,《慎旃集序》云:
余卖药海昌,查子夏重屡有诗酬和,寻其佳处,真有步武分司、追踪剑南之堂奥者……夏重视彼,犹孤凤独鹤,翱翔于百鸟鸡群中,可谓横绝一时者矣。
黄宗炎,字晦木,馀姚人,黄宗羲之弟。黄宗羲讲学海昌,宗炎则卖药至,往来查崧继学圃唱和。慎行赋诗、研《易》并得黄宗炎之传。康熙十九年《秋怀诗》第三首怀黄宗炎,将其比于伯夷、叔齐。康熙二十二年冬,黄宗炎将卜居河渚,邀慎行赋诗。慎行作《黄晦木先生从魏青城宪副乞买山资,将卜居河渚,有诗十章志喜,邀余同作,欣然次韵,亦如先生之数》十首。《慎旃集》是慎行刻传的第一部诗集。黄宗炎《慎旃集序》作于康熙二十一年九月至二十二年冬之间,谓慎行步武白居易、追踪陆游,当今诗人以风流自命,标榜远法汉魏,目空千古,大多徒有外表,而慎行不同于流俗,不轻议古人,“知作者苦心”。黄宗炎论陆诗,与黄宗羲相近。康熙十五年,黄宗羲《朱岷左先生近诗题辞》云:“尝读陆务观《入蜀记》,揽结窈冥,卷石枯枝,谈之俱若嗜欲,故剑南之诗,遂为南渡之巨子。”晚年所作《陆俟诗序》还说:“放翁以圆熟易豫章之粗豪,为艺文未坠之领袖,不必出之一隅一辙也……俟之诗远有端绪,自剑南以至石溪、文虎,代有诗人。”
与黄宗炎同时,李良年亦有将慎行比于陆游的说法。《与查夏重》云:
天末幕府,新历战场,晖凤就禽之日,陈徐记室之年。盾鼻马鞍,濡毫渍墨,岂止杜陵夔后、放翁入蜀。奉教无由,不免色飞心动耳。
此书作于康熙二十一年秋至二十二年间。继而大肆宣扬慎行诗近陆游的是王士禛、杨雍建。王士禛《慎旃集序》发挥黄宗炎之语说:
姚江黄晦木先生常题目其诗,比之剑南。余谓以近体论,剑南奇创之才,夏重或逊其雄,夏重绵至之思,剑南亦未之过,当与古人争胜毫厘。若五七言古体,剑南不甚留意,而夏重丽藻络绎,宫商抗坠,往往有陈后山、元遗山风。后山凌厉峭直,力追绝险;遗山矜丽顿挫,雅极波澜。吾未敢谓夏重所诣,便驾前贤,然使起放翁、后山、遗山诸公于今日,夏重操蝥弧以陪敦槃,亦未肯自安鲁郑之赋也。
杨雍建《慎旃集序》则云:
夫以白面书生,年未及壮,弱不胜衣,骨稜稜出衣表,乃能骯髒自喜如此,则已龌龌竖儒异矣。顾复戎旅之顷,不废吟啸,握槊赋诗,磨盾草檄。……浣花工部,不履行间;淮蔡军谘,羌无篇什。庶几小益之戎装,竞传剑南之诗句,藻采横飞,绮思艳发,抑又多焉,何其壮也。
康熙二十三年夏,慎行游学京师,冬日送别王士禛奉使祭告南海,出《慎旃集》乞序。据杨雍建《慎旃集序》:“今年夏重入游太学,而余适膺召命,归佐夏官,因复留之邸舍。夏重乃裒其行旅之诗,梓之问世。其豫章之吟,别为一集。题曰《慎旃》,盖取诗人行役之义。”慎行京师谋梓《慎旃集》乃在康熙二十三年。翌年夏,陆嘉淑也来到京师。慎行因“同学友人欲梓其集燕中”,又乞陆嘉淑作序。《慎旃集》、《慎旃二集》(即《西江集》)刻成于康熙二十四年。是年七月,王士禛使毕返京,九月循例乞假归省,临行前撰《慎旃集序》,有“归而夏重《慎旃》二集已裒然成卷帙矣”,“援笔以完宿约”之语。王士禛读《慎旃集》的感觉是近体接近陆游,尚可并论,五七言古则无从论矣,于是将之追比陈师道、元好问。
后世沿黄宗炎、王士禛、杨雍建之说,乃至有慎行近体“宗陆”之评。如《四库总目·敬业堂集提要》云:
集首载王士祯原序,称黄宗羲比其诗于陆游。士祯则谓“奇创之才,慎行逊游;绵至之思,游逊慎行”。又称其五七言古体有陈师道、元好问之风。今观慎行近体,实出剑南,但游善写景,慎行善抒情;游善隶事,慎行善运意,故长短互形,士祯所评良允。至于后山古体,悉出苦思,而不以变化为长;遗山古体,具有健气,而不以灵敏见巧,与慎行殊不相似。核其渊源,大抵得诸苏轼为多。观其积一生之力,补注苏诗,其得力之处可见矣。明人喜称唐诗,自国朝康熙初年,窠臼渐深,往往厌而学宋,然粗直之病亦生焉。得宋人之长而不染其弊,数十年来,固当为慎行屈一指也。
引述王士禛序,将黄宗炎误作黄宗羲,此毋庸辩。四库馆臣大抵认同王士禛的说法,复加发挥,得出“慎行近体,实出剑南”之论。乾嘉诗人推尊慎行者甚夥,“乾隆三大家”之一赵翼《瓯北诗话》卷十论查诗,专作一卷,有云:
要其功力之深,则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
初白近体诗最擅长,放翁以后,未有能继之者。当其年少气锐,从军黔楚,有江山戎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厉,有幽并之气。中年游中州,地多胜迹,益足以发抒其才思,登临怀古,慷慨悲歌,集中此数卷为最胜。
以初白律诗与放翁相较,放翁使事精工,写景新丽,固远胜初白,然放翁多自写胸膈,非因人因地,曲折以赴,往往先得佳句,而足成之;初白则随事随人,各如其量,肖物能工,用意必切,其不如放翁之大略在此,而较放翁更难亦在此。
清人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卷十九录《四库提要》语及《瓯北诗话》第一、三则,盖于慎行学陆之说无异议。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上亦称“诗宗苏、陆”。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卷四十《查初白先生事略》沿述云:“著《敬业堂集》五十卷,梨洲先生尝以比陆放翁。”清末民初的张燮恩《掬绿轩诗话》卷二抄贩云:“初白游黄梨洲门下,梨洲尝比之以陆放翁。”
问题是初白诗与“放翁体”有几分相像?事实上,慎行接触陆游诗集并不早,且无意效法。我们之所以这样说,有四条相关的证据。
一是《敬业堂诗集》所收第一首“拟陆”之作,尚是康熙六十一年(1722)所咏《七十三吟》。慎行“拟宋”主于苏诗,今所见早期“拟宋”有关材料,未有“拟陆”一类的记载。查嗣瑮与慎行诗趣相同,《查浦诗钞》亦少见“拟陆”之作,尤其是中年前的作品,更是罕见。
二是慎行现存最早的一部诗集《慎旃集》,即黄宗炎、王士禛、杨雍建序评“追踪剑南”之集,既未见和陆韵或效“放翁体”之题,亦未见诗注中提及陆诗。《慎旃集》追踪杜陵,而非剑南。关于这一点,下文有述,此不赘说。
三是自康熙十二年起,慎行留意注苏,其时尚未读到《渭南集》。《苏诗补注例略》自述云:“余于苏诗,性有笃好,向不满于王氏注,为之驳正瑕璺,零丁件系,收入箧中,积久渐成卷帙。后读《渭南集》,乃知有施注苏诗。”
四是据《馀波词》自注及用典,慎行康熙二十三年前读过《老学庵笔记》,而不熟于《渭南集》。《馀波词上》收词共122首,《馀波词下》收词111首,《馀波词补遗》收词5首,共计238首,其中用前人诗句、词句、典事作注者共有39首。这39首中,23首用唐代诗人诗句或典事:征引唐代诗人之句为注者有18首,计引孟浩然诗句1次,李商隐诗句2次,李白诗句4次,白居易诗句5次,杜甫诗句3次,李贺诗句3次,元稹诗句2次,杜牧诗句1次,万楚诗句1次,李峤诗句1次,韩愈诗句1次,皎然诗句1次,马异诗句1次,陆龟蒙诗句1次,刘得仁诗句1次。用宋人诗句或典事的作品共11首,其中9首征引诗句为注,计引杨万里诗句2次,苏轼诗句4次,文可诗句1次,曾巩诗句1次,张耒诗句1次,刘贡父诗句1次,王安石诗句1次,史绳祖诗句1次,陆游诗句1次。所引诗句涉及北宋六人:苏轼、文可、曾巩、张耒、刘贡父、王安石;南宋三人:杨万里、陆游、史绳祖。慎行以为“词出于诗”,自注征引唐、宋诗人之句的情况也能反映其诗歌嗜好。征引陆游诗句作注,只见于康熙五十二年辞归后的《西地锦·咏苔》。此前之词曾两次引《老学庵笔记》作注。《曲游春·清明黔阳城外作》一首注云:“蛮人以鼻饮钩藤酒,见《老学庵笔记》。”《桂枝香·辛卯十二月,武英殿书局告竣,停免内直,填此自嘲》一首注云:“周子充云:‘省官不如省吏,盖嫌俸薄也。’见《老学庵笔记》。”
康熙十八年至二十一年,慎行游幕黔阳,携苏诗一编自随,如其《苏诗补注例略》所云“补注之役,权舆于癸丑,迨己未、庚申后,往还黔、楚,每以一编自随”。基于以上考察,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大胆的结论,即康熙二十三年前,慎行未曾细读《渭南集》。
《慎旃集》以诗为史,取法杜陵。黄宗炎对此自非不知,却独论“追踪剑南”,笔者以为盖有两大原因。一是慎行游幕,出入兵伍,与陆游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投身军旅不无相近。如慎行在贵阳初平之际写下《滇南从军行八首》《军中行乐词十首》。陆游亦多咏从军乐。近人梁启超《读陆放翁集》云:“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二是慎行游幕之诗与陆游入蜀诗,多即目成篇,属纪行之咏。至于李良年所说“盾鼻马鞍,濡毫渍墨,岂止杜陵夔后、放翁入蜀”,杨雍建所说“庶几小益之戎装,竞传剑南之诗句”,与黄宗炎将慎行比于陆游的第一个原因相近。
慎行之诗与“放翁体”区别是十分显著的。因此,王士禛读《慎旃集》的感觉遂不无“迷离”。那么,他为何不弃“追踪剑南”的说法?这与他援陈师道、元好问作比的初衷是一致的,即提倡宋诗。换句话说,王士禛从黄宗炎、杨雍建的论人论事为主转移至专论慎行取法、诗风。
这样看来,无论黄宗炎序,还是王士禛序,都难免不尽符合实际。对于黄宗炎的说法,陆嘉淑、郑梁的认识远较王士禛及后来的赵翼等人为清晰。陆嘉淑《慎旃集序》云:“吾友黄晦木先生喜而序之,为奖许其所已至,而勉惜其所未至”,“晦木老友以为上武分司而下追射的,一言为智,知其不轻借游扬也。”他没有接着“追踪剑南”的话题说下去,而是申明《慎旃集》源本“风人之遗”,序末“且请更质诸晦木”亦深有意味。郑梁《慎旃集序》谓“慎旃之意”可复续“风雅一道”,批评“皮相”韩、欧、苏、陆,与陆嘉淑一样,盖不赞同时人在“拟苏”、“拟陆”上大做文章。
至此可以下一论断:慎行早期未尝“宗陆”。王士禛、赵翼及四库馆臣称慎行取法陆游,多臆测、附比之词。诗论家以为然,作者未必然。尽管慎行对王士禛的说法未提出不同的意见,且后来在《瓣香诗集序》中评价友人盛远之诗还有借用,谓“已乃溯江涉湖,水浮陆走,凡六七千里。耳目闻见,足以发抒盘礴之气,向之怫郁沉苦者,一变而为纵横灏衍,有陆放翁、元裕之之馀风”,但他中岁后亦未尝“宗陆”。
慎行晚年则偶效“放翁体”。康熙五十三年(1714),隐于林下,取范成大田园杂咏之体赋《村家四月词十首》,其四云:“费他三幼占风色,二月前头早卖丝(注云:三幼,即三眠也。见放翁诗自注)。”《敬业堂诗集》多用东坡、乐天故事、诗韵,而用杜韵、韩韵、温韵的例子也不乏见,而独少用陆韵及诗句之作。这组村家词用陆诗作注,属第一次出现。慎行晚年熟读邵雍、杨万里、陆游之集,诗中自注屡引剑南诗句及故事为解。康熙六十一年《七十三吟》四首效陆游同题,其四云:“我笑山阴老学庵,闲中往往好高谈。隔年甫乞宫祠禄,又叹穷愁七十三(注云:陆放翁年七十二,再乞领宫祠。其诗云:‘七十人言自古稀,我今过二未全衰。’明年又作《七十三吟》,则云:‘发无可白方为老,酒不能赊始是贫。’何前后自相戾也)。”雍正二年(1724)《题张楚良扪腹图二首》其一云:“风前消暑列犀簪,饭后摊书到竹林。若向画中论相法,可知扪腹有三壬(注云:用刘梦得、陆放翁诗中语意)。”雍正三年《庭前牵牛卯开辰萎,真可谓之顷刻花,今早偶摘一朵,平置盆池水面,至日落,鲜艳如初,戏作三绝》其二云:“曾从天启读宫词,美酒浇来萎稍迟。不独内家堪插鬓,而今才信放翁诗(注云:天启朝宫人喜插此花,晨起用酒灌其根,开时稍耐久。陆剑南诗有‘插鬓熠熠牵牛花’之句)。”这一年秋又写下《中秋夕客散偶成,末句用剑南成语》。雍正四年(1726)赋《二月二日效放翁体》:
一月阴寒惨不舒,风光也解转庭除。门开雾野三竿日,冰跃盆池二寸鱼。倾倒空箱旋晒药,揩摩涩眼试看书。吟成吟用龟堂格,犹记年当十七初(注云:放翁有“常忆年初十七时”之句,乃其七十七时所作)。
这是慎行诗集中第一次出现“放翁体”字面,时年已七十七。从诗风上来说,确接近于“放翁体”,但又与《馀生集》《漫与集》及其他诸集的风格有些不相近。
慎行晚效“放翁体”,尚不能作为中岁后师陆的依据,更不能作为早期“宗陆”之证。黄宗炎、王士禛等人的评价未全落到实处,此可不必再论。这里还有一个相关联的问题,即康熙朝是否有“宗陆”的诗人?回答是肯定的,慎行友人曹贞吉就是“学苏宗陆”的代表。曹贞吉,字升六,又字升阶,号实庵,安丘人,长慎行十六岁,工诗词,名入“金台十子”。康熙二十三年,与慎行结识都门。明年自中书舍人出为徽州同知,慎行作《木兰花慢·送曹升六舍人佐郡新安》,此后二人少有见面。曹贞吉效“放翁体”之诗,见于王士禛编选的《十子诗略》卷三《实庵诗略》,题曰《忽见,效剑南体》,诗云:
忽见山形喜欲狂,宁知千里隔渠阳。家贫年尾难偿债,儿病床头自检方。梦觉蘧庐终幻剧,舟浮竹叶且徜徉。吾生偶尔同萍梗,不必青州是故乡。
这无疑是一首效“放翁体”的佳作。曹贞吉还作有《读陆放翁诗偶题五首》:
放翁文藻艳当时,开卷临风一吊之。
忆得镜湖投老日,杖藜欹帽自吟诗。
锦官城外柳如丝,急管声催酒满卮。
怪底逢人夸蜀乐,一生得意剑南诗。
未了功名志可悲,青山别驾老边陲。
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时。
学仙学剑未为奇,三万牙签手自治。
儿子相看俱不恶,真能诵得老夫诗。
玉局祠官百万钱,古人优老政堪传。一囊粟共侏儒饱,自是文章愧前贤。
又,《别放翁诗》诗云:
晤对此翁久,临歧殊黯然。诗如天半鹤,人是地行仙。
气盛游梁日,缘深入蜀年。镜湖三十载,风月足流连。
康熙诗人好放翁者,无逾曹吉贞。以上六首诗收入《珂雪斋二集》。《珂雪斋二集》是曹贞吉的第二个诗集,由其弟曹申吉与李良年编定,收录康熙八年二月至康熙十一年四月之诗。曹吉贞不仅学陆,而且取法苏轼。他与李良年交往数十年,商证诗词,相互推挹。在尚宋一点上,二人趣味相投。李良年《曹升阶珂雪集序》云:
予读曹舍人升阶《珂雪集》,窃喜诗教之复振也。……升阶之诗,发源初盛,折入于眉山、剑南,无摹拟之迹,而动与之合,可谓矫然风气之外者。窥先生之意,宁特以自工其言,抑亦转移风尚,将有籍于此也。
与曹贞吉相类,李良年推重陆诗,李符亦然,作有《书怀和龚蘅圃,用放翁韵》二首。这样看来,慎行后来的效陆,已有先行者。但与曹贞吉不同,慎行无意“折入”剑南,以陆诗为宗。曹贞吉、李良年皆王士禛好友,共扬扢宋诗风。王士禛论慎行诗,沿黄宗炎“追踪剑南”之语,发挥己意,非出于偶然。关于这一段诗史,向未见拈出详论者,姑略作勾稽,赘附于此。
四 出入唐宋,得力于杜、白、苏为多
浙诗派的“诗不分唐宋”说主要内涵有三:得“真性情”;“归于自然”;诗有“本根”。在慎行看来,真诗一也,不当因宗唐或学宋而区分为二。然诗人又各具性情,诗歌面目因人而异。就慎行而言,其诗出入唐宋,得力于杜少陵、白乐天、苏东坡三家为多。所谓听其言而观其行,从诗歌创作角度,我们可以更深入地认识慎行“诗不分唐宋”的观念。
(一)由苏入杜
慎行“拟宋”之前,主于唐音,迨扬扢宋诗风,拟宋人诗甚工。由于朱奇龄的批评,尤其是师事黄宗羲,慎行从“拟宋”的行列逸出。从现存早期的三部诗集《慎旃集》《遄归集》《慎旃二集》,我们可清晰地看到他放弃“拟宋”习气,包括“拟苏”的嗜好,转型之初更多地效法了杜陵诗史。
入贵州巡抚杨雍建幕府三年,慎行吟咏甚富,《慎旃集》三卷近于一部杜陵诗史,标志其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南京与新老遗民唱和,《赠胡星卿先生,胡之先东川侯海,其子观尚南康公主》《题余鸿客金陵览古集》咏沧桑之变,赞扬遗民气节。《登金陵报恩寺塔二十四韵》《金陵杂咏二十首》凭吊前明遗迹,感慨兴亡。三藩之乱,江南与湘楚一带的社会状况与百姓生活,虽有史料笔记可考,但生动形象的全景记载还在诗文中。慎行《芜湖关》《游兵营》《汉川道中纪所见》纪写乱离景象;《白杨堤晚泊》写照长江沿岸百姓的生活境况;《麻阳运船行》反思黔阳乱未尽平之际,百姓苦于赋役,而官兵骄逸的问题,事皆按实,语极沉痛,绝去藻缋。《咏史八首》七律咏吴三桂覆亡,非仅为纪闻,实具有补史之功。歌行《水西行》《乌山战象歌》《中山尼》追踪杜陵,《中山尼》一篇笔力近于吴伟业《圆圆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自黔阳返里的《遄归集》一卷、游幕西江的《慎旃二集》一卷,则是《慎旃集》的馀绪。如《偏桥田家行》《晚登偏桥玄都观后阁》感慨兵燹,《长沙杂感四首》《木末亭谒方文正、景忠烈两公祠》咏史感今,皆卓荦不群。
三部诗集效法杜陵之意甚明,康熙十八年《渡荆江》云:“乱离光景逢人问,或有新诗当纪闻。”以诗为“纪闻”,换言之,即以诗为史。康熙二十年春在贵阳作《自正月以后不得德尹消息,用少陵远怀舍弟颖观等一首六韵》。《杨大中丞寿诗八十韵》则有“诗狂容杜甫,操狭笑淳于”之句。慎行“追踪杜陵”,也有其来历,最重要的一点即得力于黄宗羲等遗民提倡的“诗以补史之阙”。黄宗羲《万履安先生诗序》云:“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逮夫流极之运,东观兰台,但记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者,多在亡国之人物。……庸讵知史亡而后诗作乎?是故景炎、祥兴,《宋史》且不为之立本纪,非《指南》《集杜》,何由知闽、广之兴废?非水云之诗,何由知亡国之惨?非白石、晞发,何由知竺国之双经?陈宜中之契阔,《心史》亮其苦心;黄东发之野死,宝幢志其处所,可不谓之诗史乎?元之亡也,渡海乞援之事,见于九灵之诗。而铁崖之乐府,鹤年席帽之痛哭,犹然金版之出地也,皆非史之所能尽矣。明室之亡,分国鲛人,纪年鬼窟,较之前代干戈,久无条序。其从亡之士,章皇草泽之民,不无危苦之词。以余所见者,石斋、次野、介子、霞舟、希声、苍水、密之十馀家,无关受命之笔,然故国之铿尔,不可不谓之史也。”《慎旃集》之诗,大抵沿梨洲之波追踪杜陵诗史,对读黄宗羲《南雷诗历》,即可得到清晰的认识。梨洲之诗简质有实,调取苍老。初白诗尚嫌稚嫩,但质实苍老处已有乃师之风。
由苏入杜,构成慎行接受“诗不分唐宋”说后的第一次变化。
(二)复归苏诗
康熙二十三年,查慎行初游都门,在朱彝尊、杨雍建、王士禛、朱之弼、明珠等人延誉下,声名渐起京华,交结海内名家,征歌逐酒,诗风有变,不复杜陵诗史面貌。引起这一变化的原因是多样的:首先是人生道路的改变。慎行祖大纬、父崧继皆孤节遗民,慎行早年恪守家训,不事科举干禄,年十九稍习举子业,三十尚未进学,乃出入幕府。及捐纳入国子监,应顺天乡试,人生道路尽改。其次是师承交游的变化。慎行早年师辈多遗民耆旧,查继佐、黄宗羲、黄宗炎、陆嘉淑俱其著者,赋诗深受遗民诗影响。迨入渔洋门下,交结田雯、谢重辉、王又旦、颜光敏等金台人物。诸子不标榜杜陵诗史,王士禛还欲变化遗民宗杜之风而昌言宋调。复次是“时”、“地”环境的变化。三藩之乱平定,清王朝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帝都又是特殊之地,慎行自难在此高歌杜陵纪写乱离之音、慷慨沉郁之调。
“拟苏”已是旧习,“学杜”也成往事,面对都门纷杂的诗家竞声的局面,慎行一方面尝试融入,一方面又保持较独立的个性。融入的表现,即热情参与诗坛酒会,争韵斗奇;保持个性的表现,即宣扬“诗不分唐宋”,不追逐尚宋之风。这一情形一直延续到康熙二十八年《长生殿》案发。《长生殿》案带来巨大冲击,将他推向江湖寒士的境地。人生再次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诗歌道路也待重做选择。此前在朱奇龄的批评与黄宗羲的引导下,慎行放弃“拟宋”,然犹未舍苏诗之好,出入幕府,随携《东坡集》,留意补注苏诗。缘此结习,他重寻诗路时回归苏诗。
“前身端合是东坡。”康熙三十年,慎行与弟嗣瑮怀着壮心已老的心态杜门里居。嗣瑮四十初度,慎行长两岁,《德尹四十初度二首,同润木作》其一云:“四十平头齿未颓,谁教辛苦逐风埃。祝君此日无多语,正要飞腾暮景来(注云:少陵诗:‘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其二云:“蒲柳桑榆各老成,一杯相属话生平。十年多少回头事,我是苏家白发兄(注云:用东坡寿子由诗中语)。”前一首化用杜陵诗句,后一首借用东坡之语,耐人寻味。康熙三十二年再入都门,明珠招下榻自怡园,《冗寄集》自题云:“自夏历冬,大约园居之日多,城居之日少。东坡诗语似为余设也。”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客安庆,程仕闻讯来会,慎行《程松皋得余所寄诗,即夕自桐城命驾过皖,次东坡喜刘景文至韵》云:“别来三岁遽如许,尚不作达宁非迂”,“有情相对且尽醉,只恐酒醒仍江湖”。次东坡诗韵,放笔抒写寒士心迹,颇得苏轼放浪恣意之致。是年夏自安庆游九江,作《花洋镇阻风,望小孤山,借东坡慈湖峡五首韵》。康熙三十七年春游湖州,赋《雨中游飞英寺,次东坡稀字韵》《登道场山,次东坡先生旧韵》,追摹东坡在湖州放达心迹,得其意神。翌年春独居,作《连雨不止,独居小楼,和陶杂诗十一首,但借其韵,不拟其体也》。和陶之盛始于二苏。苏轼作有《和陶诗》四卷。苏辙《追和陶渊明诗引子》说他谪居儋耳,葺茅而居,书来告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和陶诗为诗家所尚,代不乏人。慎行和陶盖受苏轼启发。所谓刚性多忤,故不免挫折、饥寒,此苏轼“如其为人,实有感焉”之意,慎行和陶亦然。康熙三十九年再游京师,唱和多假东坡诗句面目示人,如《无功索题蒹葭书屋图,用东坡寄傲轩韵》:“浮名一鸡肋,小挫讵云辱。夜枕梦江湖,晨餐辞辇毂。”《题西斋图二首,图为王石谷作》其一云:“画图酷爱王摩诘,诗味澹如苏密州(注云:东坡集中《西斋》诗,密州所作。西溟以为黄州,非也)。”其二云:“独有吾诗真被压,更无一句敌坡仙。”友人亦将之比作“坡仙”。康熙四十年(1701)春离都南返,请禹之鼎绘《初白庵图》。自号“初白”,取东坡“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之意。初白庵虽未筑就,但慎行决意“洗心皈释典”注6,结束江湖载酒生涯。他参禅礼佛,很大程度上就是效法苏轼,躬行东坡之路。
注6:脚注内容(清)查慎行撰、周劭校点《经集》自题,《敬业堂诗集》卷二十八《经集》,第761页。
自康熙三十年至康熙四十一年冬召入南书房,慎行赋诗以东坡面目写心,以东坡情志为寄托。这十馀年也是撰成《苏诗补注》的主体时间。致力于苏诗注补,寄心于东坡之诗,所作颓唐放笔,仿佛可见东坡之态。沈德潜评云“得力于苏”。但应指出,慎行回归苏诗,已与此前“拟宋”颇有不同。盖不复重形似,而重风神洒宕之趣,写照“夜枕梦江湖”人生。其旨也不离于“诗不分唐宋”。如效苏轼和陶,借“旧瓶”来装康熙朝江湖寒士的“新酒”,自为真诗,不人云亦云。
(三)晚年合白、苏为一
黄宗炎《慎旃集序》称慎行“步武分司”、“追踪剑南”,不唯“追踪剑南”之语未落到实处,“步武分司”亦然。不过,与接触《渭南集》甚晚不同,慎行对白诗早已熟悉。康熙十八年前所作《沁园春·友人邀余赋闺中杂事,分得三题》第三首《席》注引白居易“六尺白藤床”之句。康熙二十三年《题惠研溪峥嵘集,次汪蛟门原韵三首》其三云:“赖是老元偷格律,知音此外断无人(注云:‘每被老元偷格律’,乐天语也。蛟门举似研溪,故借作转语)。”康熙二十八年冬,赠徐乾学所作《奉送玉峰尚书徐公南归五十韵》有“乐天名位似”之句。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意效“乐天体”。王士禛不喜杜少陵,也不喜乐天,如赵执信《谈龙录》所说“阮翁酷不喜少陵,特不敢显攻之,每举杨大年‘村夫子’之目以语客。又薄乐天而深恶罗昭谏”,恐也给慎行带来一些舆论影响。
在《长生殿》案冲击下,慎行浪迹江湖。这促使他回归苏诗,同时也成为“步武分司”的催化剂。康熙三十一年九月,自九江知府朱俨幕府归,感白居易谪居江州,《客船集》自题云:“乐天《琵琶行》自述迁谪之情,托于送客而不著其姓字,未必果有其人也。今余与恒斋别,正值枫叶芦花之候,恒斋官况不异于左迁,别后倘有诗见及,其毋使人疑此客为乌有子虚乎?”《留别恒斋太守,次见送原韵》云:“芦花枫叶残秋路,不听琵琶亦黯然。”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康熙三十二年夏在自怡园作《对雨戏效白乐天体四首》,其一云:“比时如对雨,最好是江船。”其二云:“此时如对雨,最好是湖心。”其三云:“此时如对雨,最好是农家。”其四云:“此时如对雨,最好是深山。”效“乐天体”,心境、诗味与白居易相通,慎行成为康熙诗坛白诗的继承者之一。
愈近晚年,慎行好白诗愈甚,直将“前身”比乐天,诗也呈现白、苏合流之态。明人袁宗道喜好白、苏之集,名其斋曰白苏,著有《白苏斋类集》。慎行并推白、苏,其意与袁宗道不尽同,康熙四十七年《分咏诗人居址得东坡》云:“东坡本属宜宾郡,桃李阴从郡圃收。前辈风流传白老,后为名胜擅黄州(注云:白乐天为忠州刺史,于郡圃东坡手种桃李,往往见于诗句。苏公自谓出处老少粗似乐天,东坡之号,实本于白,非偶合也)。平生得力在忧患,此地何心系去留。大似高鸿向寥廓,雪泥指爪记曾否?”是年僦居京师城南道院,退直之馀,迹若退院僧,唯好吟咏。康熙四十八年(1709),移居宣武门外槐簃,与汤右曾等人发起一场效“乐天体”唱酬活动。汤右曾自洛中寄示《重修香山寺记石刻拓本》,慎行《汤西厓前辈自洛中寄示重修香山寺记石刻拓本》云:“云泉旧境缘曾结(注云:白乐天《香山寺》诗:‘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应作此山僧。’),山水初心后果偿(注云:‘幸为山水主,是偿初心复始愿之候也’,语出乐天《重修寺记》中)。公是乐天还记否?前题多在畅师房。”十月作《拟乐天一字至七字体,以题为韵,分得帘字》:“帘。傍槛。依檐。防客见。避花嫌。平铺湘簟,斜搭吴襜。额飘风细细,钩映月纤纤。更无人处垂地,但有香时透奁。试问阴阴芳树底,后堂玉笛是谁拈?”明年元日试笔效“乐天体”,题作《庚寅元日试笔戏效乐天体》。汤右曾有诗和元日试笔,慎行再作《汤西厓前辈见和元日试笔,再叠奉酬》《立春前一夕小饮西厓寓斋,三叠前韵》,继而有《汤纳时表弟次前韵见寄,四叠韵》《刘若千前辈枉和新编,五叠前韵奉答》《六叠前韵答楼村同年》《七叠前韵答刘大山同年》《八叠前韵答同年吴南村》,皆在是年正月。
自康熙五十一年(1712)春以病乞假,至翌年七月得引疾归,慎行寓居京师,受困风疾,借诗消病,有《长告集》《待放集》。《长告集》自题云:“昔白香山守苏州时,年甫五十八,而退居之计已决。其诗有‘长告虽当百日满,故乡元约一年回’之句。未几果归,又十年而风疾作。余今年六十有三,患病在前,请假在后,出处之际,有愧昔贤多矣。”对比白居易守苏州,年甫五十八怀退居之计,解官十年才得风疾,自己六十二岁即得风疾,犹因循未归,自觉不安。慎行病中将心事寄于看花,亦是迹类乐天。如《二月朔日碧桃花开》:“无数绯桃蕊,齐开仲月初。人情方最赏,花意已无馀。”《盆中新种幽兰忽吐一花,病枕喜作十二韵》:“静女晨妆淡,幽人翠袖寒。香来殊不意,梦好却无端。”《德尹招同人饮寓庭紫藤花下》:“忽然落蕊堕杯面,香入醉魂愁欲醒。十年万事经眼见,况此旅寓如邮亭。”《同年王楼村尝梦至一处,梅花满庭,有一老人杖而入,以杖数树云,此十三本以付汝,汝若饥时,但吃梅花,便是神仙地位也,觉而属禹司宾慎斋画十三本梅花书屋图,壬辰四月,楼村官罢,将出都,以图索句,作歌赠之》:“幻中生幻想非想,身外有身知不知。君今罢官归有期,蘧蘧形开梦者谁。”《自怡园藤花》:“撷之复湘之,谓有噉花癖。”《自怡园荷花四首》其一:“已离大地炎埃外,尚在诸天色相中。未免情多丝宛转,为谁心苦窍玲珑。”其四:“老衲山中移漏处,佳人世外改妆时。白头相对归心切,欲卷江湖入小诗。”
在慎行的带动下,京师诗人喜用白、苏诗韵唱和。如康熙五十一年立秋后的樵沙道院之集,慎行、嗣瑮、嗣庭兄弟与林佶、顾嗣立等十馀人与会,共用乐天诗韵赋诗。注7由于患风疾,书写不便,慎行多口占成篇,并觉得这样更近于苏、白,怡然自得。《槐簃集》《长告集》用乐天诗韵之作,数量超过用东坡诗韵,从中可窥慎行晚年的心境与诗趣。
注7:(清)查慎行:《立秋后七日偕周桐野、宫恕堂、钱庵、张日容、缪湘芷、林鹿原、顾侠君、郭双村、家查浦、润木两弟再集樵沙道,用白香山游开元观韵》,《敬业堂诗集》卷四十《长告集》,第1151页。
慎行十年文学侍从生涯,后五年沉湎于效“乐天体”,《槐阴露坐》《对镜览发》以及大量的看花诗,诗、禅合一,平中有奇,自具一段精神,既得乐天自适风神,又不乏东坡洒宕,称得上合白、苏为一了。
(四)老来效杜“漫与”
慎行而立之年由苏入杜,四十而后复归苏诗,兼效白诗,虽不复标榜诗史,却不忘杜诗之好,常引杜陵诗句为自注,化用杜诗典事。自翰林院辞归,更有老来再“学杜”之事。
虽说“我与我周旋久”,不过慎行的每一次变化都有新的内容。《慎旃集》追踪杜陵诗史,老来则取老杜“漫与”之意。致仕返里,慎行名心尽扫,林下闲吟唱酬,率真自然。《漫与集上》自题云:
少陵云:“老去诗篇浑漫与。”俗本多误与为兴。东坡先生用之,云“清篇真漫与”,叶入语韵,可证兴字之缪。余年衰才尽,从前愧乏惊人之句,已镂板问世,悔莫能追,自兹以往,当日就颓唐,不知馀生尚阅几寒暑,更得几首诗也。
在他看来,“漫与”、“漫兴”只是一字之差,意思却有根本的不同。慎行还流露出“自悔”的心态,谈及“从前愧乏惊人之句,已镂板问世,悔莫能追”,欲“日就颓唐”。这种心态与杜甫也有相近之处。上元二年,杜甫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中写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想从“诗苦”中得到解脱。慎行读杜,体味诗苦,自感人生苦境,寄情“漫与”,何尝不是寻求人生与诗歌的双重解脱。慎行“漫与”之诗适心而发,适意而止,与乐天的自适、东坡的洒宕,异曲同工。从这一意义上说,慎行晚年将杜、白、苏合而为一了。
(五)趣在尝新,博采众长
“自笑年来诗境熟,每从熟处欲求生。”慎行出入唐宋,常是厌熟喜生,追求新境,晚年犹然喜欢尝试新事物,兴趣盎然。康熙四十八年至四十九年在京效白、苏之际,复博效唐宋诸家,赋《畅春园杏花次李义山旧韵》《齿痛借用昌黎韵》《从院长乞园中新笋,次昌黎和侯协律咏笋二十六韵》《刘若千前辈招集听雨楼,用少陵重过何氏园林五首韵》。致仕后,出入杜甫、白居易、苏轼、黄庭坚、杨万里、陆游、邵雍诸家。效杜、白、苏、黄不必论,效“放翁体”前已述之,此略说效“康节体”、“诚斋体”。
康熙五十五年(1716),慎行究心于点勘《毛诗》,《夏课集》佳作不多。有趣的是,他不忘诗中求新,《冬课吟效击壤体二首》即是。其一云:“炳烛馀光已可知,假饶闻道敢云迟。故人问我三冬课,六十年前上学时(注云:顺治丙申,余七岁,方就傅)。”其二云:“画前有易易如何,删后无诗诗倍多。更向谁边讨消息,水从冰后不生波。”《知止吟效康节体》作于雍正三年四月,诗云:“知止聊从止足征,床堪趺坐几堪凭。瓶花落后休迎客,禅杖闲来侍定僧。俯听蛙池怜叫跳,仰看鹢路笑飞腾。呼儿试问春苔色,绿上庭阶又几层。”游粤归来,勤于著述,研易治经,于宋人理学多有参商。这首效“康节体”之作,颇得悟理之趣。
慎行今存效“诚斋体”之诗,见于《粤游集上》,作于康熙五十六年冬自南雄往韶州道中,共两题。第一题《偶阅杨诚斋南海集,途中多赋桃花,且有梅花应恨我来迟之句,余度岭,正值梅放时,戏效其体作一绝》:“我来时候异诚斋,不见桃花只见梅。博得口占诗一句,千枝齐向腊前开。”第二题《晚过始兴江口,再效诚斋体二首》其一云:“始兴江口水平川,从此通流到海边。我是渔船钓竿手,又携簑笠上楼船(注云:昨唤吉安渔船至赣,今所坐乃广州楼船。按楼船之名见《汉书》,今仍此名,不必皆官舫也)。”其二云:“一重山转一重湾,不出孤帆向背间。行过前湾试东望,夕阳多在隔溪山。”不过,一些粤游绝句不标明效“诚斋体”,风致却较以上效作更为接近。如《英山二首》其一云:“曾从画法见礬头,董巨馀踪此地留。渐入西南如噉蔗,英州山又胜韶州。”其二云:“一拳一角总峰峦,可惜天教落百蛮。好事吴儿浑未识,买园只凿石公山。”《舟中即目》云:“屋角菜花黄映篱,桥边柳色绿摇丝。分明寒食江南路,剩欠桃花三两枝。”慎行不仅效“诚斋体”,自订诗集也与之相类。康熙四十七年正月至五月之诗编为《还朝集》,自题云:“昔杨诚斋自江西召还,陆务观有相贺归馆之作,今集中所载《朝天续集》,此其时也。后五年从江东赋归。果若术士言,则余之退休亦不远矣。”查为仁《莲坡诗话》云:“所著《敬业堂集》,中分小集,多至十馀种,宋人惟杨诚斋有之。”
这里应强调的是,慎行出入唐宋诸名家,而所好与性情所近还是在杜、白、苏三家。杜甫《戏为六绝句》其六云:“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慎行博采众长,不拘于一端,而自见性情,正体现了其“诗不分唐宋”的见解。康熙二十八年(1689),黄宗羲在《安邑马义云诗序》中说:
嗟乎!南方岂有诗家?南方之无诗也,非无诗也,夫人而能为诗也。夫人而能为诗,则自信其诗,于是僻固狭陋之病,盘结胞胎,即使陶、谢诏之于前,李、杜、王、孟鞭之于后,不欲盼其帷席,是安得有诗乎?……昔诚斋自序,始学江西,既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晚乃学唐人绝句;后官荆溪,忽若有悟,遂谢去前学,而后涣然自得。夫诚斋之所以累变者,亦不敢自信之心为之也。
黄宗羲批评“主奴唐宋”,主张诗人自出真精神。这篇诗序提出当有“即此不敢自信之心,便自诗家三昧也”,纠正“僻固狭陋之病”。慎行得黄宗羲诗法,出入唐宋,“不敢自信”,其后遂能博采众长,“涣然自得”。
作者简介
李圣华,男,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省重点研究基地江南文学研究中心首席专家,主要从事明清诗文、古典文献研究,曾出版《晚明诗歌研究》《方文年谱》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