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夫曼与舒茨的社会情景中个人及个人行动理论分析

——现代社会学思想流派中的主观主义倾向原载《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与胡仕勇合写。

戈夫曼和舒茨作为现代社会学思想的重要人物,许多现代社会学家都深受他们的影响,因此研究他们,对了解现代社会学思想的发展和把握众多社会学思想的联系有着重要的意义。本文从他们思想构成的核心处选取他们的个人与个人行动思想进行分析,力图把握他们这一思想的精髓。在分析的基础上,本文尝试找出他们思想的联系,从而对某些现代社会学思想流派的某种共同倾向进行分析。

一 戈夫曼的个人和个人行动理论及其分析

戈夫曼的思想深受米德(Mead)的影响,尤其是米德讨论到的主我(自生的自我)和宾我(受社会压制的自我)之间的紧张。这在戈夫曼的著作中被称为“在我们所有人自我与我们经过社会化的自我之间的决定性矛盾”。这种紧张源于我们被期望干什么与我们实际想干什么之间的差异。我们身处在别人的期望之中,而且我们应该保持行为的一致。正如戈夫曼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的行为不能起伏不定,让人不可捉摸”。为保持一个稳定的自我影像(self-image),人们为他们的社会观众进行表演。作为这种表演兴趣的结果,戈夫曼把精力花在戏剧分析上,或者说视社会生活为一系列在舞台上表演的行为。

戈夫曼理论中对自我的解释由他的戏剧分析理论得出,“自我是没有具体位置的实体……分析时,自我根据他的利益给予者而做出表现,因为他本人自身并不能制造情境……产生和维持他们自身的行为方式并不存在这种情况之中”。

他认为演员并不是自我的所有者,而是演员与观众互动的产物。自我是“所提供布景的一种戏剧化的结果”,因为自我是戏剧元素相互作用的结果,易于在表演中受到破坏。戈夫曼的戏剧理论阐述了这些干扰因素应如何防止和制止。尽管戈夫曼的戏剧理论关注这些破坏因素,但是戈夫曼仍然指出大多数的表演是成功的。这种表演的结果是:在一般情况下,一个稳定的自我影像是与表演者相一致的,它看起来像扮演者本身。

戈夫曼假设,当个体间互动时,他们想表现出为对方所接受的某种自我(宾我),然而,即使当他们表现宾我时,演员们仍能意识到观众中的成员可以破坏他们的表演。正因为如此,演员们有控制观众的需求,尤其是对那些破坏性因素。演员们希望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宾我是如此逼真以至于观众确信那就是观察对象本人的原貌。演员们也希望这将导致观众自愿地表现出他们乐于被牵制。戈夫曼将这种兴趣归纳为“印象管理”。这涉及一些演员使用的在他们可能遇到问题时去维持某种印象的技巧,以及一些他们去处理这些问题的方法。

紧跟着这种戏剧化的类推,戈夫曼谈到了一个前台。前台是功能非常固定的表演场所和被控制的观察者环境的一部分。关于前台,戈夫曼进一步细分为环境和个人前台。环境指的是演员表演必备的实体物质;没有它,演员们就不能经常表演。例如,一个外科医生需要手术室,的士司机需要计价器,滑雪运动员需要雪。个人前台由一系列感官设备组成,它们使观众确认表演者并期望它们连同他们一起进入环境中。例如,对一个外科医生而言,他被期望穿上医生制服、有特有的工具,等等。

戈夫曼接着细分个人前台为外表(appearance)和举止(manner)。外表包括可以表明扮演者社会身份的那些元素(例如,外科医生的医用制服);举止告诉观众扮演者想扮演的那种角色,粗鲁的举止和温和的举止表明表演的不同类型。总之,我们希望外表和举止是一致的。

尽管戈夫曼把他的前台理论和其他的理论作为符号互动理论而提出,但是他也确实讨论了它们的结构和特征。例如,他认为前台变得制度化,以至于出现“集体表象”,并导致了在某种前台上表演的内容。当经常扮演固定的角色时,表演者发现为这样的表演已经建立起了特定的前台。戈夫曼讲道,这样出现的结果是前台倾向被选择而不是被创造。这表达的更多是结构化的观点,远超出大多数符号互动理论学家告诉我们的范围。

尽管有如此的结构化观点,戈夫曼最感兴趣的还是互动领域。他说,因为人们总是试图在前台表演,表现出他们理想化的一面,因此不可避免地会认为在表演时必须隐藏一些事情:(1)掩饰演出前的秘密纵欲行为(例如饮酒),更经常的是试图隐藏过去的生活(例如酗酒)等不利于演出的行径;(2)掩饰演出前的准备失误,以及修正这些错误的步骤,例如,计程车司机可能会极力找借口来掩饰未遵守乘客指示方向前进的原因;(3)只显示结果产品,而掩饰制造生产的过程,例如,教授可能花费数十小时的时间去准备一门课程,但是,他或许表现出对这些题材极为熟悉;(4)隐藏不让观众知道产品幕后的“肮脏的工作”,这些肮脏的工作“可能是肢体上不干净、半合法、粗鲁的、残暴的,或是其他堕落的行径”;(5)可能将其他的标准原则置于一旁;(6)隐藏参与演出时所要遭遇的羞辱或耻辱的处置待遇。一般而言,演员极力试图隐藏此类事物,尽可能不让观众知道。

另一个在前台戏剧分析的方面是演员经常试图表达出自己比实际更靠近观众的感受,例如,演员可能试图掩饰他们在表演的那一刻是他唯一的一次或是他最重要的一次。为做到这样,演员会尽量使观众与他之间没有隔离感。即使被发现了,观众自己也会去应付这种不诚实,以避免因演员的理想化形象的破坏而陷入尴尬。这表明了表演的互动特征,一个成功的表演依靠所有方面的参与。这种印象管理的另外一个例子是,演员试图表达这样一种观点,即演员和观众的关系与这样的表演是唯一的。观众也希望他是这种唯一表演的接受者。

演员试图确信任何表演的所有方面都融合在一起。在某些条件下,一个不和谐的因素可能毁坏一个表演。然而,表演在众多要求的一致中变化。神甫在弥撒时所犯下的一个小错就具有极度的破坏性,但是,假如计程车司机转错了一个弯,它不可能完全破坏整体的表演。

被表演者使用的另一技巧是神秘化表演。演员经常通过限制观众和他们之间的接触来使他们的表演充满神秘色彩。通过制造他们与观众之间的“社会距离”,他们制造一种在观众中的敬畏。反过来,这避免了观众对表演的质疑。戈夫曼再一次指出,观众参与这个过程并通过与表演者保持一定距离去寻找维持这种表演的可靠性。

戈夫曼也讨论了后台。在这个地方,前台事实被隐匿或者不同类型的非正式行为出现。后台经常紧靠着前台,但是它可能与之隔离。扮演者可以放心,没有前台观众的成员出现在后台。而且,他们应用不同的印象管理模式确保如此。当演员可以防止观众进入后台时,表演可能会变得轻松。还有一个残余的领域,即外在的地方,它既不是前台也不是后台。

没有一种地方一直是这三种的其中之一。而且,一个特定地方在不同的时候可能有所有三种形态。当一个学生造访时,一个教授的办公室是前台;当学生离开时,办公室成为后台;而当教授在进行大学的篮球比赛时,办公室成为外在的地方。

由上面的对戈夫曼行动理论的表述,我们不难得出这样几点基本的看法。

第一,他指出人们之间的互动发生在一套特定的社会情景之中,为此,他发展了许多新的概念,诸如前台、后台,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理论观点,诸如上面所提到的理想化表演与神秘化表演,等等。

第二,他对社会情景的“个人”进行了定性分析。首先,他的理论是一种具有心理学倾向的理论,“自我”是他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但他并不主张把人归结为“心理机器”,把“自我”看作一种独立的内省的产物,而是主张人的“自我”具有社会性,是在与他人的相互交往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同时,“自我”也不是一个不变的存在,而是在与他人交往中不断调整。其次,在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上,他反对把个体看作纯粹是社会结构的产物。在他看来,真实社会结构的产生同样依赖于个体的能力,是模式化互动的产物。正因为如此,社会结构也不是僵死的,而是变动的。他更注重从过程的角度来看待社会结构。

第三,他旗帜鲜明地指出人在行动中具有主观能动性。他探讨了个体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实现自我利益和社会期望时所使用的表演技术,使得这一过去未曾被探讨的领域得到研究。另外,他关注人的行为发生的微观环境(社会情景)。戈夫曼关注个体在情境中的实际行为,个体在自我表演中为了给别人展示一个良好的自我形象,熟练地施展表演技能,对社会规范约束下的自己的角色采取灵活的方式去扮演,在不违反社会公认的准则的同时,也能实现自我设计。他看到了个体在实现社会期望过程中所采取的一系列的幕后行动与理性计算,戈夫曼则通过对个体在情景中的即刻投入的分析,深刻揭示了社会期望实现的微观机制。

二 舒茨的社会情景中的个人与个人行动理论及分析

舒茨的现象学社会学是对众多学术流派的继承和发展。首先,舒茨把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和“主体间性”引入社会学,并把这两个概念视为沟通现象学和社会学的中介;其次,舒茨发挥了韦伯的“理解”概念,把重新建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解释他们自身世界的方式归为现象学社会学的任务,因此,他的观点又可以看作对韦伯传统的阐发,是“理解社会学”;再次,舒茨还考察了行动者个体的主观认识过程,进而回答了关于人类社会的知识是如何成为可能的这一问题,因此,它又是用自然观点来研究社会的“社会学的社会学”。因此,他的理论显得繁芜庞杂。另外,由于他的思想的哲学思辨性和逻辑连贯性都比较强,往往会出现谈到一点就必须介绍其他方面的理论。因此,在这样一个基础上提炼他的社会情景中个人和个人行动理论是比较困难的。鉴于此,在本文中,笔者尽量精简他庞杂的内容,提纲挈领地阐述他的行动理论。

在舒茨看来,人生活的社会情景就是胡塞尔所提出的“生活世界”,它是先于任何一种客观的科学反思的世界,不被反思也不被分析;它只能被理解为现象(即意识)给予的具体性世界,是一个直接具有正式生命活动的“活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生活世界是被人们用类型化方式组织起来的意义整体。而这样一个生活世界是可以被人认识的。

在他看来,在这种情景下的个人是一个有意识、可以反思、具有内省能力并且可以控制自己行为的客观实体。个人在日常生活中逐渐积累经验去应付这个社会世界,他所获取的知识和经验都是在社会化过程中由师长传授,并被他当作确信不疑的东西来使用的。舒茨把这种规则、方法、观念和信念的总和称为“现有的知识储备”。它给人们的行动提供了一个参考框架,构成了社会成员所面临的首要现实,成为塑造和指导所有社会现实的绝对的现实意识。对于特定的个体来说,其知识储备具有个人传记性的特征,因为每个人都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使自己处于日常生活之中的,舒茨把这种特征概括为“生平情境”。“生平情境”是个人日后解释所有新事物与行动的前提条件。舒茨把生平情境所包含的某些未来实践活动的可能性称为“现有的意图”,它决定了个体在深入这种类型化的世界时开放视界的程度。在人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根据其生平情境的相关成分转化为“我的”世界。

那么人们是怎样靠着“现有的知识储备”与“生平情境”在生活世界与别人互动的呢?我们的行为又是怎样产生的呢?舒茨认为,在人们的生活中存在“主体间性”的现象。这是胡塞尔提出的一个概念。简而言之,它意指在生活世界中,除了“我的”世界存在外,还有其他的世界存在。我所经历的这个世界不是作为我私人的综合而成,而是对每一个人都存在的,其对每一个人都可以理解,一个主体间的世界加以经验的。它赋予生活两种作用:(1)自我与他人的“立场可相互交换性”;(2)“相关系统的一致性”。简而言之,我们所经历的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是一个主体间性的文化世界,我与他人共同分享它。

经过主体间性的作用后,人们便可以交流、互动。至于他所思考的行动的发生,其思想脉络比较复杂,在这里简单概括如下。他把行动定义为行动者设计的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类行为。另外,他区分了行动与活动以及公开的行动与隐藏的行动的区别。另外他还指出隐藏行动包括了所有各种否定性的决定形式。他认为行动的源泉存在于行动者的意识中。在论述这一部分时,他讲到了人对意义的主观理解、情境定义、行动的各种视界。另外他还专门谈到了行动的设计与角色。在这个地方,戈夫曼与舒茨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例如,在社会情景中角色的定位与角色间的互动机制等部分,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们思想一致的地方。在这一部分,他区分了“原因”动机和“目的”动机以及自我的片段和关联(relevance)等。在这一部分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舒茨的行动理论深受心理学、理解社会学、知识社会学以及符号互动理论的影响。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舒茨借助胡塞尔的“生活世界”与“主体间性”的概念,实现了把社会学分析集中在人们的主观领域这一目标,从而在韦伯的理解社会学传统下探讨他所认为的主观领域中的个人与个人行动。在考察了舒茨的行动理论后,我们也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结论,在社会情景中的个人与个人行动,他着重强调了人的主观性,他认为作为对象的真实性不能离开人的主观意识,无数感知的事物正是经由意识的综合、建构,才能成为一个有意义的社会。

三 小结与分析

从戈夫曼与舒茨的行动理论,我们不难看出他们有许多共同点,例如他们都非常注重人的主观性对行动的影响,都表现出了人本主义的哲学倾向,都深受韦伯的理解社会学的影响,都接受刺激—理解—反应的行为模式,并把焦点放在理解上,认为理解就是一种把握意义的过程。这正深深体现了现代社会学理论中主观主义社会学的倾向。总之,我们从戈夫曼与舒茨的行动理论中,可以对现代社会学中主观主义倾向大致归纳如下几点。

第一,他们都强调了人在社会构造中的作用,强调了社会情景是通过人的主观意识被接受的,人们总是按照自己对外部社会的理解进行活动和创造世界,人的活动中产生的社会也不是客观的,有人的主观意识渗入。

第二,他们把人看作能动的主体,是创造社会的本质力量,虽然他们也承认制度和结构的制约性,但更注重的是前者,是人的内在世界。人们对自身行为的调整并非都是由外部强加的,而应看作在意识引导下的自觉过程。

第三,他们把研究的注意力放在有人类社会特色的地方,为人类社会特有的现象,即与心灵和主观世界相联系的现象。

第四,他们在进行社会行动理论论述时,普遍关心的是行动的动机是什么、行动过程中行动者对情景的解释是什么、行动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影响是什么,等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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