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其萎”四字,常作为今人的追悼之辞,但很少人知道这是孔子卒殁前的最后歌吟:“太山(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此为《史记•孔子世家》所载,《礼记•檀弓篇》文字略有不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从孔子歌吟声中,可以说,孔子自称“哲人”。孔子以哲人、哲学家自许,《论语》有两章,分别向弟子曾参和子贡说:“吾道一以贯之。”一贯之道就是有通贯的思想、哲学。
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迄今两千五百多年,遗憾的是,后世学人若非以文学笔法来为孔子立传,就是以史学考据方式作传,似乎未见以哲学家、哲人的一贯思想体系写孔子传——这个原因,跟《论语》这本书的著作体裁显然有关。
《论语》是孔子最翔实可靠的生活和思想记录,属于格言体。格言体的优点是文句简短,文义明白;缺点是孔子讲学或与弟子、时人对谈的时、地和周遭不明,章章不连贯,不易理出头绪,易读也容易误解或浅解。像《子路篇》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悦),远者来。”读来觉得孔子谈为政之道,要使近地方的人民能够安居乐业而欢悦,远方的人就会自然来归附一样,没什么高明见解。但是,当我们了解孔子见楚国叶公时,人在蔡国,前一年,叶公攻打蔡国,将被攻下的蔡国城邑百姓强迫迁移到负函,负函本是蔡国城邑,也沦落成叶公直辖土地。叶公以武力逼迫蔡国人民远别祖先坟墓,不悦归顺,孔子说近悦远来,有针对性,寓指叶公的蛮横侵略,话中有话,实为勇者的智慧之言。
再则,《论语》中孔子出生和成长,以及家居生活着墨又不多,作传不易;《论语》的口语文字不深,看似少有一贯体系的深奥哲理,遑论以哲学家的标准为孔子立传呢?
先师安仁夫子读书百年,在台讲学四十多年,开课授徒百余班,六经读过千万遍,他训诲弟子欲通贯孔子哲学的“任督”二脉,有两个秘诀:一、熟读《论语》后,再读六经,读通六经始懂《论语》,《论语》不只是孔子的论道之语,也是结论之语,孔子给六经作总结之语;二、夏学奥质在“元”,“元”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字“点上那一点”,积点成一,由一生二。伏羲就因点上元那一点,画了阴、阳二爻,孔子之学也要点上那一点。
毓老师的话听似简单,我个人没那境界,怎么为《论语》点上那一点?想了好多年,才想到类似情形,书法家点上那一点,写成了“永”字八法;近人大画家张大千的泼墨画,也是点上那一点,再挥洒成画。
“点上那一点”不能局限写字方面,它蕴涵创发、创新、创生,重开新生面。那么,似乎没有时序前后的《论语》,是不是也可以点上创生的新一点呢?
孟子称赞孔子是“圣之时者也”的“时圣”。《易经•乾卦•文言》说“先时”,王夫之谈“治时”,毓老师认为若能“圣时”,将时义、时之义推到入圣境界,才能成为“时圣”孔子的门徒。个人这才恍然大悟,若能明辨《论语》每一章的“时”,孔子的形貌和哲学,便会隐然浮现。
个人以《论语》前四章为例,略作浅解。
《学而篇》第一章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第一章的文字是孔子历经得志与失意,为晚年孔子的感触:孔子认为只有他和颜渊堪称“好学”,“学而时习之”是“好学”的下手处;孔子在鲁定公九年(前501年)当中都宰,《史记•孔子世家》说“一年,四方皆则之”,四方诸侯国派人来参观学习,则是“有朋自远方来”;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不为世用,“人不知而不愠”是时舍的晚年心境。因此,《论语》第一章当是孔子在人生的最后岁月,包括学时、用时、时舍三个阶段,向弟子的教诲。弟子编辑《论语》时,夫子叮咛言犹在耳,列为第一章。
《学而篇》第二章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传统注解,没有时间性,没对话人物。参证《颜渊篇》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冉求为季氏宰,孔子回鲁,有若入仕为顾问式的家臣,鲁哀公因而问有子岁用问题。第二章有子说“犯上”、“不好犯上”,应该是有若随孔子回鲁后,回鲁哀公的话。至于有子谈的孝悌和第六章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义差不多,有子显然引孔子之言略加变动,第二章的时序当在第六章后,而第六章应是孔子早期的讲学内容。有子面对鲁哀公之问,言孝悌和薄税都是遵循夫子教诲,所以孔子死后,弟子思慕孔子,因有子言行像似孔子,有些同门交换意见,有意共立有子为师,好像事奉孔子。
《学而篇》第三章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孔子有些论德行文章,像这章说仁,看不出时间性,但综合阅读,可读出孔子思想深意。“巧言令色”近“佞”、“乡愿”,“鲜矣仁”,皆是鲜仁害德。孔子当大司寇,杀少正卯,即因少正卯乡愿,鲜仁害德。
《学而篇》第四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这章是曾子向弟子讲学,而非孔子的讲学。时间在前三章后面。曾参小孔子四十六岁,孔子周游列国时,曾参才九岁,不可能随行;孔子回鲁后,曾参二十二岁,向孔子亲自问学机会很少。
《论语》有不少曾子言行记录。《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是曾子和夫子的答问,但非曾子向孔子问学。其余“曾子曰”都是曾子和他的弟子对答,《论语》未见曾子向孔子直接问学记录。且孔子观察曾参无法见其一贯之道,还说“参也鲁”,曾子未列入四科十哲,十分公允。
以“时”点上《论语》各章,其他篇章有些时序十分明确,像《为政篇》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可以确定是孔子七十岁后、七十三岁临终前的心路历程自述。
有些篇章则推论可知。《述而篇》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朱子注解“卫君”是卫出公辄,这注解有问题。鲁哀公三年、卫出公元年(前492年)孔子在陈国,与孔子同在陈国的冉求,受季康子之召回鲁国,冉求不可能通过子贡,问四年后第四度到卫国的孔子帮不帮忙卫出公辄。因此,冉有问子贡夫子是否为卫君乎,所问的卫君是“卫灵公”而非“卫出公”。冉有、子贡此问,大概是卫灵公问陈(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随从孔子的冉有才问子贡,子贡也想知道夫子的意向,所以设词问夫子。
能厘清《论语》章节的前后时序,孔子的哲学思想形成、转变,才能明朗化,才能探究孔子的一贯体系哲学,也才能为哲人孔子作传。
孔子是儒家之祖,儒学是中华文化的主流文化,但“儒”这个字只出现在《雍也篇》:“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未见“儒”的其他立说,后学真不知“儒”在中国之学的重要,也不晓孔子何以成为“儒家”的大宗师。详阅周公所作的《周官》(即《周礼》,有些学人不赞成周公作《周官》),才知道教万民的“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以及“六行”的孝、友、睦、姻、任、恤,和“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正是“儒”的范畴。《礼记•儒行篇》可说是孔子接着周公,将儒的境界接着往下说。
不少《论语》章节若能通贯六经合读,不再是枯文死句,而有了活血生机。
不过,在所有古籍中,独缺孔子婴儿、少时史料,必须有赖文学创作补足。传记本为文学写作体裁之一,文字叙述宜灵活多样,孔子出生后的父子之情、母子之情,以及孔子十七岁后合葬父母的心情,俱无记录,《哲人孔子传》不得不创作了孔子周岁及祭祖情节,此为人情之常,请读者毋须作史实考证。
司马迁所写《史记》,是中国第一部正史,藏诸名山,传诸后人,但有些文章可能失察,像《仲尼弟子列传》说:“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论语》有“鲁哀公问社于宰我章”,孔子回鲁已是六十八岁,鲁哀公问过的孔门弟子宰我和有若,都已成为季氏家臣,鲁哀公才会问二人。孔子卒殁前二年,陈成子(本名田无宇,田氏本为陈人,避祸到齐,改姓“陈”,田常谥号“成”,孔子故称陈成子)弑齐简公,孔子请鲁哀公讨伐。陈文子早有谋叛作乱之心,宰我当时人在鲁国,因鲁哀公问社回话太多,遭孔子指责,怎么可能分身到齐国当临菑大夫。古时的真正专制天子从秦汉后才出现,才有天子下诏夷族情事,春秋时代的陈成子自己是杀君篡国的执政卿大夫,何能夷宰我之族。孔子虽不喜欢宰我利口辩乱,仍十分器重宰我,让宰我随从周游列国,楚尹子西特别称赞孔子四贤,宰我居其一,孔子怎么会在宰我遭夷族时,以宰我这个徒弟为耻呢?
不过,司马迁个人可能不喜欢利口辩辞的宰予,但他说宰予与陈成子作乱,遭夷三族,孔子耻之,并非自己恶意杜撰,可能是不当引用《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
《哲人孔子传》的撰著,以《论语》及孔子所学及所作的思想根源六经为主要依据,特重遭汉儒改窜的《礼记》,再参酌《史记》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十二诸侯年表》《齐太公世家》《鲁周公世家》《卫康叔世家》,以及先秦诸子学。《春秋左氏传》仅作参考,而被视为膺编的《孔子家语》,虽招致后代学人批评为王肃伪作,但书名既称《孔子家语》,必有一些文章援引前人相关孔子的记载,不可视为全为杜撰无用之书,《哲人孔子传》也引用一些文章。
《史记》叙述孔子的史实,出现一些疏陋处,必须辨疑考订。《哲人孔子传》的撰著用心,本为哲学家孔子立说,仍不得不加了必要的史实辨疑考证,夹议夹叙的写作方式,必然产生一些阅读的阻力。
《哲人孔子传》某些引述原文颇为深奥,作了语体译述,方便读者阅读。《哲人孔子传》体例不作统一,有的先引原文,括号译文;有的直作白话行文,括号原文;引用原文和语译部分依文义必要,或全段援引、语译,或节译部分。引文出自《论语》章节,出处未全写出。
《哲人孔子传》既然以《论语》为撰述主轴,用词也以《论语》为准。《论语》的“阳货”,《史记》作“阳虎”,取“阳货”;“公山弗扰”,《史记》作“公山不狃”,取“公山弗扰”;《论语》的“陈成子”,《史记》作“田常”,采用“陈成子”。
《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今时民主时代,人民为大,往生作古都叫“死”,《哲人孔子传》从俗,但不全用“死”字,为灵活文句,或用“作古”、“辞世”、“过世”、“逝世”、“往生”等今人熟悉用语。
《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孔子叫弟子称名,颜渊叫“回也”,季路叫“由也”,子贡叫“赐也”,子夏叫“商也”,子张叫“师也”;季路姓季,名仲由,字子路,《论语》多数称“子路”,也用第三人称“季路”,如“颜渊季路侍”、“政事:冉有、季路”。《论语》的孔门弟子,字大都加个“子”字,曾参字“子舆”、宓不齐字“子贱”、原宪字“子思”、公冶长字“子长”、言偃字“子游”、端木赐字“子贡”、卜商字“子夏”、颛孙师字“子张”、商瞿字“子木”、高柴字“子羔”,等等,多数弟子以字行,《论语》子贡少用姓名“端木赐”,子游也少见姓名“言偃”。不过,也有些孔子弟子不称呼其字,像曾参,罕有人呼“子舆”,颜渊也少呼其字“子渊”。为了方便读者认知,《哲人孔子传》尽量从俗,“颜渊”不叫“颜子渊”、“季路”也不叫“季子路”,其他多数弟子称字。
毓老师认为,文化是全人类的共同遗产,不专属于各别族群。古为今用,《哲人孔子传》冀望从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智海中,汲取醒世智慧、立身之道。
毓老师说:“学问没有作用,就不是实学,有利于民生,即为实学”、“中国学问是实际解决问题的学问。儒教是教化、教育,并不是宗教”、“我讲的是实学、活学问,你们不要傻呆呆的”。
文天祥《正气歌》最后的歌吟:“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哲人孔子,典型常在,古道今山,德过尧舜。
师兄吴荣彬说:“毓老师的学问两个字:‘时’与‘实’。”《哲人孔子传》尽个人所能,点上《论语》每一章的时,铺陈孔子七十三年的哲学人生;音容宛在、再见仲尼,冀望孔子的时中之学能为今人实用。
《哲人孔子传》的封面(繁体版),是楚戈兄于1975年9月,为河洛图书出版社(个人独资)出版的“中国古典小说丛刊”所作的设计绘图。楚戈任职“故宫博物院”,不仅诗、书、画驰名文艺界,还精于古器物鉴赏研究。
楚戈兄巨著《中华历史文物》由河洛出版,两人因而结缘数十年。楚戈兄作《龙史》时,个人提供毓老师讲述《易经》有关龙的看法。
楚戈兄于2010住进台北荣总加护病房时,个人禀报毓老师,一百〇五岁的毓老师竟然指示安排见楚戈兄。个人担心毓老师年纪大,不宜出门,不免迟疑,孰料楚戈兄竟于2011年2月往生,而毓老师也于3月作古。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楚戈兄帮我绘制的第一张设计图只见一弯明月,几间小屋,数条垂柳,浮显在无际无边的暗黑中,颇有万古长夜的感觉。念及毓老师、楚戈兄同年隔月相继仙逝,而个人也在今年10月濒临死境,不禁清泪泫然。望明月而抚心,是耶?梦耶?个人因而将四十年前的楚戈兄旧设计图,作为《哲人孔子传》一书的封面。
感谢“奉元学会”第三届理事长刘君祖师兄为《哲人孔子传》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