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睡得晚,明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丈夫云新早已骑着自行车去了镇里上班。
家里两个小叔子云刚和云金,也在七点刚过,太阳刚出来时就都去了地里。虽然是冬天,但也要松土、拔草、下肥,为来年春天的播种做准备。
公公负责家里的那头水牛,和大家一起吃完早饭后,和往常一样去了后山放牛。
六岁的小姑子云秀遵从她母亲的吩咐,也和往常一样先和母亲一起用井水将衣服在红色塑料大脚盆子里搓洗一遍,之后,便独自挑着一担子拧去了水的衣服去了河边漂洗。
婆婆更不用说,向来全家第一个早起的人,村里恐怕没几个老人能比她早起的,要说公鸡打鸣是她唤醒的也不为过。
明清很了解她这个能干又勤快的婆婆。从不等亮,婆婆就已挑了一担桶,还一手拎上一只空竹篮子,伴着尚未西落的月亮到了菜园子完成晴天里每天必做的浇水、摘菜。
回来时,婆婆除了挑回一担湿漉漉的空桶,单手拎着的竹篮子里肯定是装满了一篮子水灵灵的新鲜蔬菜,不顾沾着一身露水,放下担子便提菜进厨房。
待到婆婆瘦而硬朗的身影开始穿梭在厨房灶台间、客厅餐桌旁,再到前门水井、后院柴房之间,才陆续听到整个村庄开始苏醒过来的声音。别家的老人们和掌家媳妇们也才在这会开始收拾利落,匆匆忙忙去往村头各自家的菜园子里。
当左邻右舍的炊烟刚开始袅袅升起,婆婆早已做好一家八口人的早饭,颠着脚小跑着先去叫云老爷子起床,再颠着脚小跑把小女儿云秀从床上拽起来,吩咐她到她四个哥哥的房间门里大声捶门,亮着嗓子大喊起床了快吃饭准备出工了!
不过,自从明清怀孕后,婆婆就不让云秀来捶她和云新的房门了。云新倒是自觉,每次一听见小妹吆喝其他几个弟弟们时,就轻悄悄地主动下了床。
明清则能睡就尽量多睡会。她其实半夜里常被肚子里的小家伙折腾醒,但只要别太难受,她都在黑暗里自己调整姿势,尽量不吵到身旁的丈夫。
云新其实也是知道的,也会用手轻拍妻子以示宽慰,但也不开灯,担心反而惊扰得那位不知什么奇性子的小公子更醒神就麻烦了。
“娘!”
明清腆着个大肚子从房间里出来。
明清的房间在下檐,正对上檐的客厅。
云家村里的房子都是这样,左邻右舍连成排,上下两排房子则上高下低地屋檐对屋檐、门对门,两长排相对而建。
上下排房又都各有一米宽的水泥走廊从一排的首间房至末间房地两端延伸,两条上下走廊中间打着水井。人们平时洗衣洗脸都在上檐的高廊里,人站在低处的水井旁,躬身就着放在高处的走廊边上的水桶或脸盆来完成,洗完后,用过的水,也直接哗啦一倒,泼洒在了中间的低洼出水处。
因此,为免干净不湿鞋子,总要在上下排房的走廊中间,架起个小桥类似的,来用作人行。
云家用的是一整块的大青石板横贯着,全村独一无二的特别,也不知云家兄弟们是从哪儿找来的,又如何搬放于此的,宽大厚实,稳重得一看就是寓意良好。
此刻,明清正一脚迈上了石板,朝客厅门走去。
正在水井旁用吊桶吊水的婆婆见儿媳起来了,连忙指挥刚满十岁的小叔子云一把大儿媳的洗脸水打好,并叮嘱儿媳要悠着点,说饭菜在锅里热着呢。
明清按自己的节奏慢悠悠地洗漱完,锅里热着的饭菜早已被婆婆麻利地端在了饭桌上。
明清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尽量细嚼慢咽,各式菜都尝吃着。碗里的一小碗肉汤,是婆婆专门给她和未来的小孙子做的,她无论好吃与否,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必须吃完也喝完的。用婆婆的话来说,早饭要吃得像皇帝,必须有油水才行。
吃完早饭,明清端着收好的碗筷刚进厨房,婆婆已经伸手就接了过来。
“好了,这里有我和云一,你去外面慢慢转转,晒晒太阳吧!”
正转悠着呢,明清忽然觉得肚子好像撕裂般痛了一下。她心知不妙,赶紧回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但下腹部更是疼得一阵紧似一阵。
她捧着肚子,疼得弓起了背,龇牙咧嘴地觉得快要受不了了,赶紧叫唤着婆婆。
明清婆婆刚忙完,正在给屋后院的那株枇杷树浇水。一听到儿媳的叫声,她便丢下手里还没来得及泼洒出去的半勺子水,一边甩着手里的水珠子以她最快的速度跑进屋里明清坐着的沙发旁,一边嘴不闲着地急声催促厨房里正剁着野菜准备喂猪的云一,快去镇大队把云新叫回来。
与此同时,她经验丰富地询问儿媳此刻肚子疼的感觉,判定这是临生之前的宫缩,便赶紧给儿媳捏了几处地方帮着缓解疼痛,再起身忙着收拾儿媳去县城的人民医院生产的衣物样什了。
云新上班的镇大队办公室离云家村足足三公里,家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就是云新吃完早饭骑去上班的那辆。云一只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前冲一阵,再歇一阵,再继续往前冲。
半个小时后,他双腿发软地几乎要跌倒在云新的队长办公桌前,气喘吁吁地大着舌头呼哧呼哧:
“哥,肚,肚子疼,大,大嫂,要,要生了!娘,娘,喊,喊你快,快,回,回,回去送,送,送大,大嫂,医,医院。”
云新早在云一跌撞过来到眼前时,就已经在心里猜了个八九分,待他一开口说肚子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来不及再听他讲完,就极速起身,大跨步冲到了门外,一脚跨上车,猛力蹬着自行车,哐啷啷地往家里箭一般地飞了去。
被大哥抛在身后的云一对着空办公桌惯性般地说完了他的话,又继续气喘吁吁呼哧在没了大哥身影的来时路上追着跑回去了。
云新到家时,明清已疼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像黎明时贴在天边那枚薄白得不成样子的半个月亮了。
云新看着心疼不已,立刻跑去村里田老四家说明了情况。
田老四话没听完,就起身心急火燎地开了手扶拖拉机到云家后院的路道上停稳,立即跳下座位,帮着云新搀扶着的明清上去坐稳当,突突突地往县城医院里猛赶。
云家村离县人民医院大概四五公里,拖拉机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明清婆婆因为从小晕车,什么代步工具都不能坐,就将收拾了的产妇和婴儿衣物用品,拉上云秀,一路小跑地,也心急火燎地赶往县人民医院。
到了县人民医院,云新把明清交付给护士看护,自己去办好手续,再拿着单据和护士一起安顿好明清。
说也奇怪,路上时,拖拉机这么颠簸,明清的肚子疼反倒缓和了下来,这一躺下,竟又开始剧疼。护士试了试,说已经开了九指,很快要生了,立刻推进产房。
云新激动地待在产房外,心里一阵紧张,既希望是个男孩,又担心万一不是男孩怎么办。这个时候,明清婆婆带着云秀也赶到了。
“当———”
产房外走廊墙壁上的挂钟响了起来。时针刚好指向中午12点。
“哇——”
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穿过了大家的耳膜,一个新生命降临人间,开始她和这个世界共同的生活了。
“是个女娃!”
明清婆婆说。
此时此刻,云家老少也都已经到了医院,聚集在产房外。这是云家孙子辈的头胎,意义重大,大家都极为重视。
“哎,是个女娃!”
明清公公似乎有些沮丧地嘟囔了一下。
云新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低着头,没有说话,但失落和歉意早已在心里头爬开,心里像瞬间爬满一墙的爬山虎,覆盖了他的胸腔,不仅没有体会到做父亲的幸福感,反而是被紧紧攥住喉咙口的难受。
其他人也略微低头,没敢说话。
倒是云新娘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说:
“女娃也好,女娃好带,听话,乖巧。再说了,这下大家都升级了啊。”
云新两个弟弟云刚和云金也附和说:
“是啊,是啊,都挺好。我们都升为叔叔了。”
但云新还是抵不过失落,护士出来叫家属进去的时候,云新早已借口队里有事,回镇上去了。
到底还是当了奶奶的云新娘顶力,组织身边的老老小小去看新生儿,自己又去产床边照顾大儿媳。
明清问起丈夫云新,婆婆懂事地说:
“云新在外面玻璃看了他女儿一会,队里有事他就着急走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可是云家大功臣呢,生了个漂亮喜人的长孙女。”
“娘,是个女娃,是不是云新就不高兴了?”
其实,明清心里也是既高兴又不免有点担心和失落。高兴是毕竟做了母亲了,生了个女儿,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滚了下来,心里也是疼着的,担心的是云新一直想要给家里添个长孙,长长志气,尤其是对他自己的父亲有个交代,但这会看是女儿,会不会嫌怪自己呢?失落的是其实自己也希望是儿子的,但生了个女儿,到底还是不能算完全如愿。
“说哪里话,云新是真忙,来不及来看你和他女儿,我们大家可都喜欢我那长孙女呢,一脸福相,一看将来就是好命。”
同为女人,也曾做儿媳熬过来的,婆婆体贴,宽慰着明清,不想让她多想,做月子的人,最容易伤身子。
“哦……娘,孩子呢?在哪?我想看看。”
明清想起孩子,心里开始着急,自己还没看一眼呢。
“哎呀,你别急,在无菌室呢,和别家孩子一样给放着呢。”
婆婆勉强地笑了一笑。
“娘,到底怎么了,您和我说呀,我就想知道孩子怎么样了。”
明清一看婆婆的脸色,心里觉得不妥,更着急。
“哎哎没事,医生说孩子生下来比别人家的孩子瘦弱一些,需要观察观察,我和你爸,还有老二老三带着老四都去看了,云秀这会还在玻璃外候着呢。医生也一再说了没事,就是新生儿比较脆弱,多观察观察是好事。”
婆婆赶紧解释,也难为她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大字不识,在农村菜园子里呆了一辈子的农村妇女,要说出这些话来,可真不容易。
其实婆婆出生在省城的大户人家,七八岁时因为日本侵略战争,和父母一家人逃到了当地的县城,但因为父母生有三个孩子,照顾不了这么多,就把她送给了云家村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后来经媒婆介绍认识了明清的公公,两人相处了一个月,云新爸就用一担谷子做彩礼,把她娶了过来。
婆婆虽说大字不识,但却懂道理,性格刚强却很会照顾关心人。云新爸几乎不管家,一个家几乎都是靠云新娘操持。
“娘,云新到底还是没去看孩子……”
明清是个聪明敏感的女人,婆婆这么一说,她就什么都猜到了。
“别瞎想,云新是长子,当然想着给家里添个长孙,也好堵住你爸的口,不过云新你也知道,给他几天时间,他就想明白,他好不容易当爸爸了,能不高兴吗?”
婆婆继续安慰着大媳妇:
“我们大家还指着你再生一个大胖小子呢,打起精神来,做好月子。这月子,女人最马虎不得,做好了,可以把过去一些病根都给去了,没做好,可就麻烦了,落下病根,再生都麻烦呢。”
“娘,谢谢您,听您的。”
明清虽然也只上过小学三年级,但她出生在一个和谐善良的家里,父母都是好脾气,也形成了她通情达理的性格,要说有哪点不好,就唯一心里敏感了一点,有事总往心里藏,爱憋着个气,自己气自己。
这不,知道云新既没去看孩子,也不来看自己,心里就已经开始酸楚,但还是笑对婆婆,把心里的苦压着,不让眼前的婆婆看出来。
“一会呀,我去问问医生,看孩子怎么样了,让云秀坐这里来给你看着,啊?”
婆婆罐满暖壶里的水,叮嘱明清。
“哎,让娘辛苦了。”
明清懂事地说。
“哎呀,快别说了,我也生过孩子,知道生孩子的辛苦。再说了,这也是我的大孙女呀。好好躺着,别多想,啊。“
婆婆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明清看着婆婆走出房门,终于忍不住,流起了眼泪。妻子生娃鬼门关,丈夫连看都不来看一眼,连句话都不带到,怎能不令她这过门刚一年,仍算得上新婚的妻子伤心失望呢?
明清想起和云新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媒人是云新的同事,刚好是明清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见云新眼见都二十二三岁了,还左挑右选地找不着合适的,就说给他介绍个好的,准保他一相就能中。没想到云新和明清一见面,还真是,两人都一见钟情。
云新和明清两人同年,说起来明清还大云新半岁,这在农村,都算是大龄了,尤其是明清,女孩子二十三还待字闺中,那已经要被笑话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但她也是左右没看对眼,没想一见到云新,就觉得好像命里注定的一样。
他们相处半年多就结了婚。婚后夫妻恩爱,云新对妻子照顾有加,只是常常要去镇里上班,早出晚归,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感情。
婚后不到一年,明清就有了身孕,云新不仅对她更好,还对她的家人也非常好,时常买鱼买肉来找老丈人喝酒,和大舅子明林也十分投缘,喝酒时云新也总拉上他,给他一些生活上的建议。娘家那些姐妹都十分艳羡明清和云新的美满。却不曾想,这才一年多一点,因为生了个女娃,云新就这样的态度,也实在是令人伤心了。
明清正在抹眼泪,小姑子云秀跑了进来。小姑子也就是个六岁的小娃娃,天真单纯,只想快点告诉大嫂明清她那侄女有多可爱,根本不会想到大嫂会在这时候伤心。
“大嫂,小侄女可乖巧了,那脸蛋洗得白白净净的,皮肤细得跟井水一样,嫩得出水,真想掐一把,不,特别想亲一口,真的太可爱了!”
面对着这个初生的女娃娃和大嫂,一家人里,只有老小云秀的开心是完全舒展,毫无忧虑的。
“好,好,好,可爱就好,可惜大嫂没你的福气,还没能看到呢。”
明清也被云秀的高兴劲儿给感染了,想起躺在无菌室的襁褓里的女儿,高兴又担心,还有点心酸。
“瞎说,怎么就没福气了,孩子好好儿地呢!医生说一会就能抱过来给你看。”
婆婆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大儿媳说没福气的不吉利的话,就一口接了上去。
“嗯是,娘,是我说话太不注意了。孩子什么时候能抱过来呢?我可是真是太想见她了呢!”
明清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女儿。
“哈哈,等不及了吧,放心,一会护士就抱过来了。”
婆婆看明清脸上一脸的急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