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格莱姆斯上尉
循着厨房的味道和人声,保罗没费一点劲就找到了餐厅。那是个很大的房间,墙上装着木头饰面,丝毫没有令人不快的迹象,大约有五十或六十个,年龄在十到十八岁之间的男孩,坐在四张长桌边。年龄小一些的穿着伊顿制服,年龄大一些的穿着晚装。
他被领到一张桌子的首位,他两侧的男孩儿都礼貌地站了起来,直到他坐下。其中一个是对着格莱姆斯上尉吹口哨的那个,保罗觉得自己还挺喜欢他的。
“我叫比斯特-奇汀。”他说。
“我得教你管风琴,我想。”
“是的,很好玩,我们在村里的教堂里弹。您弹得特别好吧?”
保罗觉得这不是一个表现坦率的好时候,而且要能够“恰到好处地掩盖一些事实”,他说:“是的,很不错。”
“我说,您说的是真的,还是吹牛的?”
“是真的,不吹牛。我过去教斯贡学院的老师呢。”
“哦,那你教不了我多少,”比斯特-奇汀欢快地说,“我上这个课的目的是为了逃避体育课。我说,他们都没有给您餐巾。这些仆人太糟糕了。菲尔布雷克,”他对管家喊道,“你为什么没给潘尼费热尔先生准备餐巾?”
“我忘了,”菲尔布雷克说,“可现在也来不及了,因为费根小姐已经把餐巾都锁起来了。”
“胡说八道!”比斯特-奇汀说,“赶紧去拿一张来。这个人其实还行,真的,”他补充说,“就是你得盯着点。”
几分钟以后,菲尔布雷克拿着餐巾回来了。
“我看你可真是个聪明有办法的男孩儿啊。”保罗说。
“格莱姆斯上尉不这样认为。他说我是个笨蛋。我很高兴您不像格莱姆斯上尉,他太普通了,您不觉得吗?”
“你不可以在我面前这样谈论其他老师。”
“唉,反正我们都是这样认为他的。还有,他穿连身睡衣,有一天我去替他取帽子时,在他的洗衣单上看见。我觉得连身睡衣挺恶心的,你不觉得吗?”
这时大厅那一头有些骚动。
“我猜那是克拉特巴克反胃了,”比斯特-奇汀说,“每次我们吃羊肉他都会反胃。”
坐在保罗另一侧的那个男孩儿这时第一次说话了。
“普伦德尔高斯特先生戴假发。”他说,说完变成一副很困惑的样子,一个人哧哧地笑起来。
“他是布雷格,”比斯特-奇汀说,“只是大家都叫他布劳利,因为那个商店,你知道。”
“他们都是些愚蠢的无赖。”布雷格说。
这一切都比保罗预想的容易多了。跟这些男孩打交道,看上去并不特别困难。
过了一会儿,他们全站了起来,普伦德尔高斯特先生在一片嘈杂声中开始说饭前祷文。有人喊了一声“普伦迪”,就在保罗的耳边,声音特别响。
“……天主降福我等,阿门,”普伦德尔高斯特先生说,“比斯特-奇汀,刚才是你在喊吗?”
“我,先生?不是,先生。”
“潘尼费热尔,刚才比斯特-奇汀叫了吗?”
“没有,我想他没有。”保罗说,这时比斯特-奇汀向他投来友好的眼光,因为,事实上,他喊了。
格莱姆斯上尉在餐厅外挽上他的胳膊。
“龌龊的一顿饭,不是吗,伙计?”他说。
“够糟的。”保罗说。
“普伦迪今夜当值,我去酒吧。你去吗?”
“好吧。”保罗说。
“普伦迪有他自己的方式,他并不坏,”格莱姆斯说,“但他不能维持秩序。当然了,你知道他戴着假发。让一个戴假发的人去维持秩序,是很困难的。我有一条假腿,可这不一样。男孩儿们对此很尊重,因为我是在战争中失去它的。事实上,”上尉说,“就你我之间说说,我是有次喝得酩酊大醉时,在特伦特河畔的斯托克城被一辆街车给撞了。可这还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了。奇怪的是,我觉得可以信赖你。我想我们可以成为哥们儿。”
“希望如此。”保罗说。
“已经有好一阵了,我希望交个好朋友。你之前那家伙尽管还不坏,但感觉有些疏远。他有辆摩托车,你看,主人的女儿们不喜欢他。你见过费根小姐了吗?”
“我见到了两个。”
“她俩都是狗娘儿们,”格莱姆斯说,又闷闷不乐地加了一句,“我跟弗劳希订了婚。”
“仁慈的主啊!是哪一个?”
“老的那个。男孩儿们管她俩叫弗劳希和玎吉。我们还没跟孩子们说,我得等到再次困在浓汤里时,打出最后这张牌。我迟早总是会困进汤里的。到了,这就是酒吧。这小地方还不算太糟。克拉特巴克的父亲给这一带所有的地方酿啤酒,也挺不错的。请来两品脱,罗伯茨太太!”
远处的角落里,坐着菲尔布雷克,他正用威尔士话跟一个模样阴森森的老年男子滔滔不绝地谈话。
“该死的厚脸皮,他也来了!”格莱姆斯说。
罗伯茨太太给他们端来啤酒,格莱姆斯大喝一口,幸福地叹了口气。
“这好像是我两年来第一次坚持到期末,”他有些恍惚地说,“很滑稽,我总是能好好地待上六个星期不出岔子,然后就一定会掉进汤里。我觉得我天生就不该当老师。我的脾气,”格莱姆斯说,眼神好像看着远方,“这是我一直以来最大的困扰,脾气和性。”
“另找份工作容易吗,在你——你掉进汤里以后?”保罗问。
“起初不容易,一点也不,可总有办法。另外,你看,我是公学出身。这意味着很多。英国社会有它神圣的公平啊,”格莱姆斯说,“这公平,保障了公学毕业生不会饿肚子。一个人在生活本应是地狱的年纪,经历四年或者五年的地狱生活,不管怎么说,那以后这个社会便永远不会抛弃你了。
“告诉你,其实我并没有待够四年或者五年,我过了十六岁生日就被赶出来了。但我的导师,他自己也是名公学毕业生,他明白这个体制。‘格莱姆斯,’他说,‘现在这些事发生以后,我不能把你再留下,我还有其他男孩儿要考虑。可我不想对你太苛刻,希望你能重新开始。’于是他坐下来,给我未来可能的雇主写了封推荐信,一封特别好的信,我现在还留着,每次都很管用。这就是公学体制,也许它会把你踢出这个校门,但永远不会让你走投无路。
“我给战争纪念基金捐了一个金币。我觉得自己欠他们的。真心感到歉意,”格莱姆斯说,“可那支票一直没有被兑现。
“那以后我去从商。我有个叔叔在埃德蒙顿开制刷厂,战前经营得很好,可战争终止了我的刷子生意。你还年轻,没经历过战争吧,我想。那些日子,兄弟,我们不会再见到了。整个战争期间,我清醒的时间总共不超过几小时。接着我就又掉进了汤里,这一次非常糟。事情发生在法国,他们说:‘这下,格莱姆斯,你一定得有点绅士风度了,我们可不希望团里来一个军事法庭。你自己待半小时吧,这是你的左轮手枪,你知道该怎么做。再见,伙计。’他们说着有点动感情。
“唉,我坐了一会儿,看着那支左轮手枪,两次举起来对准自己的头,但每一次又把它放了下去。‘公学毕业生不应该是这个结局。’我对自己说。那是漫长的半小时,幸运的是,他们还给我留了一瓶子威士忌在那儿。我想他们都喝了些,才使得他们个个那么严肃。等他们回来时,酒没剩下多少了,而且,在那紧张的局面下,他们进来时,我却只是大笑。那本是我做的傻事,可他们看上去都惊呆了,见我活着,大醉。
“‘这人就是个无赖。’上校说,可即便那时,我还是不能止住笑,于是他们把我关押起来,并上报了军事法庭。
“我得说我第二天情绪特别低落。另一个连的少校过来料理我的案子,他先来看了看我,这时奇迹发生了,他是我从前在学校里认识的一个人。
“‘上帝保佑我的灵魂,’他说,‘这不是普哲尓的格莱姆斯吗?这什么军事法庭等等这一堆胡说八道都是怎么回事?’于是我把事情告诉了他。‘嗯,’他说,‘这确实挺糟糕。可无论如何,枪毙一名哈罗人是绝对不能允许的。我来看看怎么解决吧。’第二天,我被送去了爱尔兰,做一项很轻松的跟邮政相关的工作。在爱尔兰你可掉不进汤里,想干什么都可以。不知道我说这些,有没有让你厌烦?”
“一点也不,”保罗说,“我觉得很鼓舞。”
“那以后我就频频陷入浓汤,可是从来没有特别糟过。总是有人出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名公学毕业生倒下,让我帮你站起来。’我可以认为,”格莱姆斯说,“我比任何人重新站起来的次数都多。”
你看,我是公学出身(本书插图均为伊夫林·沃手绘)
菲尔布雷克绕过酒吧的柱子,向他们走来。
“觉得寂寞吗?”他说,“我刚才正和这里的火车站站长聊天,如果你们俩中间的任何一个,想要我给你们介绍一个年轻姑娘——”
“绝对不用。”保罗说。
“哦,那好吧。”菲尔布雷克说,转身离开。
“女人就是个谜,”格莱姆斯说,“就格莱姆斯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