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英雄不易为

离容沐浴时外面雷霆正响,雨滴急促而有力地砸在瓦檐上,哒哒哒哒,与风雷声交错,嘈杂一片。

除了风声雨声雷声,离容觉得好像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起初她以为有人进了她的房间,但转念一想,季伯卿府上连个丫鬟都没有,就那三五个家丁,应该不至于那么胆大。如果是万弗萱的话,她要进就进来吧,没什么关系。

她换上了万弗萱事先为她准备好的衣衫,出了卧房,在家丁的指引下,来到饭厅。但见厅中只有万弗萱一人,且她面上没有喜色,不知在烦恼什么。

果然,没等离容开口询问,万弗萱就凑到她耳边道:“阿萱,我问你,我和你哥,你帮谁?”

离容不假思索道:“帮你!”

万弗萱对离容的答案十分满意,她接着说:“我不想嫁给你哥了。”

离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惹万小姐生气的事?

万弗萱解释道:“你说,为什么他们男人总把‘娶你’当做施舍你一般?男婚女嫁,难道不是因为互相需要吗?依我看,结婚这件事,明明还是女的吃亏多。我决定了,以后要不是有人求着娶我,我就不嫁人了。”

离容还是没听明白万弗萱这番感慨的起因,她问:“我哥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万弗萱唉声叹气,拍拍离容的肩膀道:“也没什么。我突然觉得我跟他有点不太合适,先缓缓吧。”

离容替季伯卿感到不妙,连忙说:“阿萱,像你这么聪明绝顶的奇女子,要在世上找出一个跟你绝对相配的人,恐怕不太容易。你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哥打个折吗?”

这话万弗萱听着还算入耳,但她还是叹气道:“唉,不是我不肯给他打折,而是他给我打了个折。我觉得他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在他府上赖久了,他对外解释不清,所以干脆跟我凑合凑合。”

离容并不认为季伯卿是这么想的,但她却突然懂了万弗萱的心情。

女子追求自己的幸福,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追求得过猛了,就容易变味。不怕对方死活不从,怕就怕对方勉勉强强地从了。要知道,这男尊女卑的世道早把男人都惯成了大猪蹄子,他们做选择零成本,娶错一次还可以再娶,当然答应得容易。女人却没后悔药可吃。

“你说得对。”离容道,“哪能让我哥这么便宜地就娶了你?他得表现出他的诚意才行!”

两人还想接着聊,却见季伯卿和高衍一前一后地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刚从酒楼买菜回来的家丁。离容伸长脖子一看,再次替季伯卿感到不妙。

“哎呀,怎么一个阿萱爱吃的菜都没有?”离容有意责怪道。

阿萱爱吃的菜?季伯卿对此毫无头绪。他只道万弗萱不挑,也没问过这茬。

“啊?没事。”万弗萱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不快,但她确实情绪不高,眼神中有难得一见的落寞。

四人在饭桌前坐定,高衍先起了一个话头:“季兄,刚才听你说你已遣了三媒六聘上万家,高某多嘴问一句,若是那万老爷不同意,你二人该如何是好?”

“不同意再说吧,我年纪还小呢。来日方长。”万弗萱抢答道,“我爹就我一个女儿,他又不会真的逼我嫁给谢翰。”

“你年纪是小,但季兄可不小了。”高衍好心提醒道,“你不怕再来一个刺史千金,把季兄抢走么?”

万弗萱又懒得理高衍了,她不客气地先下了箸,埋头吃了两口菜。

离容代答道:“婚姻大事,到底还是该听从父母之命。若万老爷有别的考虑,不肯接受这门亲事,他俩自然也不会强求。”

万弗萱边吃边点头默认了离容的说法,这让季伯卿愣了一愣。什么叫“不会强求”?谁跟她说他们不打算强求的?

高衍体会出了气氛的微妙,轻笑一声,转移话题道:“季兄,关中那边有没有新的情况?”

季伯卿回过神来,对高衍说:“魏兴郡一带的义军已投降了,但凉州的安定郡民变迭起。你们这一路,一定要十二万分的小心。等你们到关中时,不知魏兴郡的义军会不会降而复叛,也不知凉州的乱民会不会攻到长安城下。”

魏兴郡在长安以南六百里处。离容和高衍这次北上,就会路过那里。

高衍道:“凉州羌胡杂居,从来都不是安生的地方,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想来成不了气候。”

季伯卿摇头道:“高兄有所不知,季某前日收到的消息,说去年逃入匈奴领地的前秦州刺史许无愠,成了凉州民变的军师。他意图让匈奴与羌、胡、氐、汉多方势力联合,目标好像是——长安!”

高衍眉毛一扬,仿佛听说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他问:“他们要打长安?看来匈奴的新可汗志向不小啊。”

匈奴因祖上冒顿单于曾与汉高祖刘邦和亲,到了近世开始冒姓刘氏。新的匈奴可汗叫刘旦,他年少时也在洛阳做质子,与高衍有过数面之缘。去年鲜卑扰乱关东、朝廷仓皇西迁之际,刘旦便逃了。

季伯卿对此事亦十分关注,他正好向高衍打听打听:“高兄是不是认得刘旦?”

高衍点头道:“据我所知,刘旦在洛阳呆了十余年,结交了不少京中贵胄。他不只举止谈吐与汉人无异,而且颇好读书。若我猜得没错,他这回剑指长安,绝不是想光复呼韩邪可汗的大业。他要的是中原正朔,他想做汉人之主。”

季伯卿皱起眉头,道:“高兄说得没错,那刘旦确实已自封‘汉王’了。”

高衍问季伯卿:“季兄当年守卫洛阳有功,一定是用兵布阵的行家。以季兄看,就凭留守在长安的三分之二的中军,是否足以抵御匈奴?”

季伯卿松开愁眉,笑道:“这世上没有有十足把握的仗,凡事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我虽有过与鲜卑交手的经验,却不了解匈奴兵力几何。人说关西出将,令兄近年又竭力网罗人才,我想就算匈奴再厉害,中军也不至于太不堪一击吧。”

高衍嗤笑一声,回道:“天时地利不好说,所谓‘人和’,家兄是必定没有的。看来长安城,是凶多吉少了。”

季伯卿能看出高衍对高义的不满,但也不好在他面前批评高义的作为,只是说:“时势造英雄,英雄却未必能扭转时局。令兄锐意改革,打击高门,扶持寒士,自是有他的千般考量。无奈本朝积弊已久,就算他迁了都,增加选官途径,力图做出一派新气象,但这些措施对于腐坏的纲纪而言,终究是杯水车薪。胡人浸盛,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不管谁在那个位置上,都未必能比令兄做得更好。”

对皇室而言,高义无疑是权奸巨慝。但对被其提拔的寒门子弟来说,他却是比那昏聩无用的皇帝英明百倍的主子。而况他在夺权擅政的同时,并非没有整顿朝纲、安定社稷的行动。要如何评价此人,还真是不大好说。

经过长达半年的苦思,高衍早已能用一颗平常心看待那位长兄了。

他们有亲情相连,他们对公理的信念相悖,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因私欲产生的矛盾。他们也许此生是敌非友,但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他们是亲兄弟的事实。

高衍无奈地苦笑道:“家兄的作为不仅是杯水车薪,还有可能引火烧身。”

离容静静地听完这段对话,想起自己此行的秘密任务,忽然觉得有些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