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
山间云气已渐渐散开,鸟啼啾啾,蝉鸣幽幽,清风拂面,正是睡午觉的好时候。觉得事不关己的高熹本惬意地高卧松下,但听到离容这样回复,他也讶异地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
“鲜卑方盛,而大晋内乱不止。说要驱虏于漠河之北,完全是书生意气。”离容敛容正色道,“唯有待时。”
时势造英雄,而不是相反。
“说得好。”孤云叟站起身来,语气中有几分咄咄逼人,“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苟无其时,虽复大圣,亦宜养威自保,不可轻动。既如此,老夫为何要出山?!”
“待时,不代表什么都不做。确实,若是时机不成熟,任凭你有雄才伟略,最多不过成为一方霸主。一个人的锐意进取,拗不过千万人的顽固守旧。一个人的混同寰宇之志,拗不过天下纷纭,人心思乱。然而乱世雄主开创的事业,哪怕是昙花一现,难道就毫无意义吗?他们的失败,终将成为后继者日益逼近成功的基石。就像先生去坞堡中教书——”离容话锋一转,“您的学生,也许很快就会死在鲜卑刀戟之下,也许能躲在山中避一世之祸。无论如何,他们在有生之年,都当著书立说,传与后生。关东,可能五十年不能安,一百年也不能安。这一百年的时间,凡人要如何跨越?依晚辈看,唯一能将我辈微薄之力绵延到数世之后的办法,便是教书育人。数世之后,马上的民族若是据有中原之地,他们必然要从马上下来。您的徒子徒孙,就可以用孔孟之道教化蛮夷,使其服膺儒术。如此,方得天下大同,不再有胡汉之别。这,正是先生应当出山的原因!”
孤云叟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一番话说得血气翻涌,连一旁箕踞而坐的高熹也听出了一头汗。
“走吧。”沉默半晌之后,孤云叟终于开了口,“去帮老夫搬家当。”
回青霜堡的一路上,高熹都没有说话。
范濬一直在青霜堡最高层的窗口瞭望。当终于看清孤云叟的身影时,他才丢下面子不顾,一路疾走到环绕青霜堡的河渠边上,恭恭敬敬地迎候三人。
孤云叟见到他微微一笑,其实他对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不满,只是离容说的话更合他的心意。
“老夫跟这个丫头有缘。”他这么说了一句,大概是安慰范濬。
离容犹豫了一下,终于掏出范濬递给她的纸条,说出了实情:“先生,其实范公子早先把您会问的问题都告诉我了。不只如此……他还告诉我,您……您就是……”
孤云叟看了眼纸条,捋了捋胡子道:“没错,崔玄便是老夫的本名。”
范濬这时倒急着帮离容说起话来:“晚辈只是在崔小姐临行前夜给了她题目,她准备的时间不多,更没有军师帮忙。……晚辈就住在她隔壁,可以作证!”
他害怕崔玄改变主意。
“崔小姐?”崔玄面露疑惑,“我倒不知道你是崔家的小姐。崔夫人有两位兄长在扬州,不知你是——”
崔夫人本名崔道真,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长兄崔子胤,原本是扬州刺史,因私自开仓赈灾被贬为临海太守。二哥崔子偃好像不喜欢做官,挂了个闲职吃空饷。妹妹崔道雅,是会稽王萧馥的王妃。萧馥就是现在的扬州刺史。
离容赶忙解释道:“不不都不是!我只是高府的厨娘,崔夫人喜欢我,把我当女儿看,如此而已。我不是什么小姐。”
“厨娘?”崔玄并没有露出鄙夷之色,只是微感好奇,“那是谁教你读书的?”
离容面色通红,她知道自己的学问不入流,读书的方法更不入流,带有几分自卑地回答道:“没有人教……小时候少爷请老师来家里上课,我就在旁边蹭着听。后来就是自己读,读不懂的,偶尔有崔夫人书函解惑。还有就是……我住的地方,隔壁就是国子学。我、我偷听了很多季伯卿博士的课。”
“哦?哈哈哈哈哈!”崔玄捋着胡子大笑起来,“正要夸你‘自师其心’,没想到、没想到,原来老夫上了你的当。”
季伯卿乃崔玄隐居之前的入室弟子,他的见解,自然与崔玄一致。
“罢了,也算是另一种缘分。”崔玄在范濬大惑不解的目光中兀自说道,“谁能想到,老夫竟有一个女徒孙。不过,你这么一说的话……”
崔玄的最后半句话,让离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你和士元,连长相都有几分相似。”
长安城的扩建工事已基本告一段落,长安城的人心却远未至于安定。然而高衍不管这些。
为了争得父母认可,他从小就律己甚严。但经过萧子钊一事的变故之后,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流连酒肆,眠花宿柳,连去跟父亲问安的功夫也省了,母亲寄来的信他也并不回复。多年经营的忠孝之名毁于一旦,朝野失望。
其他士族都在长安城内购筑豪屋,又在长安附近抢占农田,唯有高衍不置产业。他随便赁了一处民宅寓于其中。民宅不比黄门侍郎府阔大,也住不下几个人。于是他让原有的下人随意来去,一个月后,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了。
家里不开火,他更多了去酒楼的理由。
巧月楼,一层,西北角。老板从来不知这个客人是什么身份,但因他出手阔绰,又几乎天天光顾,于是总为他留下这个位置。但是今天,好事来了,有两个看上去十分文弱清秀的少年,给了老板一大锭银子,说要帮角落里的客人升级到二楼雅座。
少年是女子假扮的,谁都看得出。
关中民风比洛阳更豪放而不拘小节,高衍放浪形骸于花街柳巷时,即便是良家女子,也有主动上前关怀的。但光天化日直言要将他邀入雅间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他顺着掌柜指引的方向看去,那两个穿着男装的女子已踏上去二楼的台阶。待其在二楼雅间前转身,凭栏向楼下一望时,高衍才看清了那两人的脸。
他的酒,有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