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芳正坐在签押房内,喝着泡在一把紫砂壶内的酽茶。茶壶是赫梅蓝得知他因为自己与武长春的关系,将那把珍贵的价值百两银子的紫砂壶砸了后,特意从皇太极那里要来送给他的。而且特别关照,这是皇太极送的,让他只能受用,不敢再砸。对于像李永芳这种茶瘾很大的人来说,名壶与一般茶壶泡出的味道大不一样,所以用上后就放不下来。今天他一面喝茶,一面思考,皇太极多次向他询问何时再能出兵南下,他也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应答。当他刚把一壶茶喝完,还在苦思时,一封北京的情报到了。他拆开一看,是天亮向他报告,那个木匠皇帝误服“仙露”病危,将要仙去,其弟朱由检很可能继承皇位。天亮还难得幽默地告诉他,木匠皇帝服用的“仙露”名叫灵露饮,与他服用的救己一命的灵露丸只是一字差,然而前者是断魂,后者是还魂。李永芳阅完大笑过后,立即把这情报递送给皇太极。
次日,皇太极在早朝后就召见了他,与他单独商议。皇太极对于上次宁锦之败一直于心不甘,当他得知袁崇焕辞职后,休整了不到半年,就准备再次南下,以报上次兵败之辱,但是李永芳提出不同看法,众贝勒与一些大臣也都极力相劝,一致反对用兵,认为军队还没从宁锦之败中完全恢复元气。现在他得知北京方面的最新情报,便想知道木匠皇帝若是死了,是否趁机南下,若是,那就得早作准备。
李永芳答道:“奴才以为眼下以静观为上。木匠皇帝死了,权还是在魏忠贤的手里,我们此时进军,反倒让他更有理由把持大权。现在可能接班的是木匠皇帝的二弟,眼下我们对他的情况还不了解,我已发信让北京的细作仔细打探,如果这个新皇帝不想像他哥哥那样被魏忠贤架空,那他必然要铲除这老太监,然而这老太监在朝中的阉党早已抱团结伙,盘根错节,他们绝不甘心放弃权力,这样肯定要发生火并,造成内乱,届时我们挥师南下,方才有利。”李永芳早就预料皇太极会这样问,所以早有准备。
皇太极听后,想了想,觉得李永芳分析得很有道理。就在他们谈着时,又一封情报送到都护府。因为李永芳不在,文书便将密报交给了正在家中的赫梅蓝,她拆开一看又是金晓东的密报,这份密报虽然比先前的密报晚发四天,但因送得顺利,仅隔了一天就到了。赫梅蓝是昨天从鹿苑回来的,李永芳已经告诉她朱由校病重。今天她得到的是那木匠皇帝已经仙去,朱由检继承皇位,改元崇祯的密报。金晓东还在密报中说,这位新帝以前非常低调,极少与人往来,所以他还在收集朱由检的个人情报。赫梅蓝知道这事关系重大,马上让人送往皇宫交给皇太极。皇太极得知这一情报后,更是决定听从李永芳的建议,静观其变。
武长春因为袁崇焕辞职而变得心灰意懒,无所事事,除了与赫梅蓝幽会外,就是抄书练字。他是从赫梅蓝那儿得知木匠皇帝病重身亡的,那天幽会中,赫梅蓝非常主动,心情很好,让武长春觉得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他含蓄一问,赫梅蓝才告诉他,天启皇帝死了,他的弟弟朱由检继承了皇位。赫梅蓝因为接触机密,自然对这位过世的皇帝十分了解,因此还感慨地道:“这皇帝本该去当木匠的,可是命运硬是把一位好木匠放在皇帝的位子上,这也许是明朝将亡的预兆吧!”
虽说,武长春对这木匠皇帝没啥好感,但他想到世受皇恩这句话,同时想起自己的父亲正是为了这个王朝献出了生命,所以心情并不好受,沉默不语。赫梅蓝一见,便问:“你在想什么,不赞同我的看法吗?”
“不,我在想,为什么我们都被命运捉弄,你嫁给一个秃顶的老头,而我娶了一个脾气古怪的肥婆。”
这话引起了赫梅蓝的共鸣,她长叹一声,看着武长春,发现他一脸愁容,便安慰道:“可是我们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不是对你说了,大金入主中原后,我就与你一起私奔,隐居江南吗?你该相信,我会说到做到。”
武长春相信,大明真的灭亡,这个女人一定能说到做到,与他私奔。但他不信有着二万万人的大明会被一个只有两百多万的满鞑子征服,他的相信是虚无的,仅仅是对这女人爱意的表达。但他始终把爱与工作各放一边,而且随时能把这种特殊的爱情巧妙地与工作结合。这是他的职业本能,这种本能让他想到,应该借助这个机会,深入了解后金得知明朝皇帝死了,新帝继位的动向。他清楚,赫梅蓝应该知道一些核心机密,于是便道:“你别太乐观,一个袁崇焕就成了我们的拦路虎,你能保证明朝的新皇帝不会让袁崇焕再次出山?看来,你坚持大金入主中原才与我私奔是等不到了,我们只能等下一世才结为夫妻。”
赫梅蓝一听,笑道:“你怎么变傻了?”
武长春也笑道:“不傻我还会与你见面?”
“难道你不知道,那个魏忠贤是不肯放权的,而他扶持的皇帝,不一定肯当傀儡,那些仇恨魏忠贤的人,很可能会利用新皇帝铲除魏忠贤。你看过《三国演义》,应该知道十常侍造成的祸乱,这次新皇帝上台,明朝的内部很可能就出现这样的动乱。到那时候,就是有十个袁崇焕也无济于事。我八叔完全可以趁乱南下,入主中原。”赫梅蓝说时颇为自信。
武长春不赞同地道:“我的小宝贝,我觉得十个常侍也比不过一个魏忠贤。你看看,那么多人给他造生祠,把他当神一样,可见他的本领了得。我敢肯定,这个皇帝虽然不是木匠,但他是魏忠贤选出来的,他想当皇帝,就得听这老太监的。他不笨的话就该明白,太监没了下面,不会威胁他的皇位,尽可以当个无事可做的快乐皇帝。”
赫梅蓝一听,朝他嗔了一眼,又抿嘴一笑,避开他的目光才道:“我可没你那么悲观。”这是武长春放肆地说到“下面”,女人对这种词汇特别敏感,出于本能的一种神态。
“那你对这个新皇帝了解吗?”武长春这样问时,自己也感到有点好笑,他是锦衣卫的卧底,可对自己的新皇帝一无所知。
“不了解,但我想我们很快就能了解的。”赫梅蓝回答得非常肯定,但她没有告诉武长春,金晓东死而复活的消息,这是李永芳特为关照的。赫梅蓝与武长春一样,是个能把感情与工作分得十分清楚的女人,除了上床,其他方面她是绝对遵从李永芳的关照。
“你现在连那皇帝的情况就还没了解,怎么就这样乐观?”武长春还想从她口中套出一些情报,然而赫梅蓝却道:“咱们现在争论这些事没有意思,反正我相信我八叔的判断,你不信,那就等着瞧。”赫梅蓝今天心情特好,这段话里只提她的八叔,不提那位假丈夫,完全是有意回避,生怕引起武长春的不快,其实她是听了李永芳的分析,方才如此自信。今天,她来鹿苑是与情人幽会的,不是来谈政治的,所以很快就投怀送抱。而武长春却精力不够集中,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突然了,他想知道的是皇太极现在的想法与策略,同时也很想知道北京方面的最新情况,他已经意识到,眼下的形势对于大明与后金来说都是非常关键的。
武长春一离开鹿苑,就设法与傅英联系,傅英马上把皇太极听取了李永芳及一些谋士的建议后,决定静观其变,做好战备、等待时机、随时南下的决定告诉了武长春,于是武长春立即写了一封密报,投进邮箱。自从他随军回到沈阳,已经数月没与北京方面联系了,他希望这封信能引起田尔耕的重视,让明朝当局知道,虎视中原的后金希望北京方面发生一场后汉时期,十常侍那样的天下大乱,以便他们趁乱而入。
当他把密件投进“邮箱”时,心情十分矛盾,因为他所希望的是新皇帝能够铲除阉党,重用袁崇焕这样的能臣,让江河日下的大明皇朝得到中兴。但他马上又怀疑自己是白日做梦,因为他已经知道刚刚登基的崇祯皇帝才十七岁,明朝再烂,也不缺少精英,那么多精英都不是那个老太监的对手,这个毫无从政经验的少年,岂是年过五旬、精于谋略的魏忠贤的对手?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这封密报写得多余,但又觉得多余也得写,不然就对不起自己的职业与每年上百两银子的活动经费。
他的猜测似乎不错,不到十天,他就从傅英那儿得到这位新皇帝无能的情报。据傅英说,皇太极极为重视崇祯的个人情报,多次敦促李永芳抓紧打探,为此李永芳不惜冒着风险,让人把信鸽带往北京,要潜伏在北京细作把打探的情报用信鸽送回。根据最新情报看,崇祯明白阉党的势力太大,以前他只想当一个太平王爷,没有亲信,也不与大臣们交往,可以说在朝中毫无人脉。他好像不笨,十分识相,进宫当皇帝时,只带了两个老婆与两个贴身太监,宫里的原班人马一个没动。他不但照常称呼魏忠贤为九千岁,而且比先前那木匠皇更为敬重魏忠贤。最近,有个不识相的贡生上书崇祯,提出要废止为魏忠贤造生祠,而他却下旨道:九千岁有盖世之功,在建的生祠应该续建。对于这一情报,武长春听后只能仰天长叹,其实他早就预料到这一点。
也就是这一天,他又如期与赫梅蓝幽会,他知道,后金所希望的既不是魏忠贤继续掌权,也不是新皇帝甘当傀儡,而是两者相争的暴乱,赫梅蓝盼着与他私奔,也自然盼着明朝大乱,如今这一愿望落空,必然有些泄气与不愉快,他很了解赫梅蓝的个性,知道她的情绪很容易受形势的影响,她掌握着机密室,肯定也知道了北京方面没有出现他们所期望的大乱。但他意外地发现,赫梅蓝的情绪一如往常,这就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但他没有马上发问,而是使尽手段把她弄晕乎了,方才问着躺在一旁慵懒歇着的赫梅蓝:“你说,咱们何时方能私奔?”
赫梅蓝依然自信地:“何时我可说不准,但我相信会有这天的。”
“这么说,那个新皇帝与老太监斗了起来?”
“没有,不过这个新皇帝绝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赫梅蓝因为被弄得晕乎了,所以脱口而道,但她马上觉察说漏了嘴,武长春还想再问时,她便用嘴将武长春的嘴给堵住。
其实,赫梅蓝前天见到一份情报,得知崇祯对魏忠贤的态度时有些失望。然而李永芳却另有看法,他从崇祯的主动低调,感觉出这正是崇祯的聪明之处。他非常清楚魏忠贤的阉党掌控着朝中的大权,自己只能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暗中活动。眼下他很可能是在麻痹这老太监,而这老太监只要发现崇祯在暗中活动,想要摆脱控制,就会毫不留情地出手。如是这样,不管谁能控制局势,也会大乱一场。皇太极的看法与李永芳完全一致,所以坚持静观其变。
就在武长春心神不宁、吃不准北京的形势时,他接到了田尔耕的密信。信中道,密报已经收到,要他继续注意后金方面的动态。并说,现在新朝与前朝毫无两样,还是魏忠贤掌权,而自己增加了一个提督的头衔,权力更大了,同时还得意地道,崇祯册封的田贵妃与自己是同乡同宗的远亲,自己通过这个缘故与崇祯拉上了关系。
武长春看过信后,方才心定。此前,他内心是矛盾的,觉得新皇帝不能除掉这老太监固然不够理想,但是老太监真被除掉的话,田尔耕肯定也要下台。而他没了这个靠山,很可能得不到新任指挥使的信任,只能与赫梅蓝分手,回到关内,辞职回乡。现在老太监继续掌权,总比新皇帝想摆脱控制、内斗起来引起天下大乱要好。如果新皇帝真的把魏忠贤铲除,田尔耕凭借与新皇帝的关系,非但能保住位子,还能去做好事。他一向认为田尔耕是个有能力、有魄力,无论坏事、好事都能做得完美的人才,关键是在谁的手下工作。武长春出于私心与情感,还想留在赫梅蓝的身旁,他从心里希望这个特务头子留任的。因此,田尔耕的密信让他转忧为安。然而,事情的发展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
这事得从朱由检还没登基,为哥哥守灵时说起,那天清晨他被皇宫的统领余遥与大太监王体乾用御用马车接到皇宫。前两次他被哥哥召见,乘的都是自备马车,这次动用了御驾专车,用意是明显的,就是守灵之后将要登基为帝了。但他心里不是兴奋,而是伤心与恐惧,伤心是因为与哥哥的兄弟之情,恐惧的是,他的继位是祖宗规定的继位次序,魏忠贤表面上遵从这个次序,但是否真想让他继位,他还吃太不准。如果对方想暗中把自己除掉,凭这老太监现在的权势完全可以做到。
历史上,只当了几天皇帝就驾崩的有好多个,而且多半死得莫名其妙,十分诡异。朱由检战战兢兢地走进灵堂,尽管当天是天和日丽,但是感觉十分阴森,进宫后,通往灵堂的这段路程也显得特别漫长。走进灵堂时,一身孝服、守了一夜的嫂子一见到这位小叔子,又伤心地大哭,而他只能垂泪劝慰。他一直非常敬重这位皇嫂,当他亲自把张皇后送到灵堂的门外时,张皇后见他身后无人,马上轻声地道了一声:“二弟切记,宫中的食物绝不能吃!”
这天守灵,他站在灵柩旁,一直在思量着如何骗得这老太监的信任,保住自己。他在灵堂里待了一天一夜,正要离开时,魏忠贤来了,向他宣读了朱由校的遗诏,也就是由他继承皇位诏书。之后,这老太监便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老朽以为登基大典明日即可举行,皇上今天就可以把王府的人都带进皇宫,以便明日举办登基大典。”
朱由检冷静地想过后,为了让这老太监放心,只把妻妾与两个随身太监王承恩与徐应元带进皇宫。他把王承恩带来,是因为这个太监从小就服侍他,对他绝对忠诚,此人也是他进宫后唯一能商议的人。而徐应元以前在宫中待过,那时魏忠遇贤还没发迹,他们是关系不错的赌友,他可以让徐应元调节与魏忠贤的关系。
当魏忠贤见到他们后,十分意外,不解地问:“皇上怎么不从王府里多带些人来?”
朱由检的回答是:“以前侍候皇兄的人,在九千岁的调教下,肯定比王府里的人强得多,还用得着我带那么多人吗?”
这个回答让魏忠贤十分满意,他希望的就是这位新皇帝完全在自己心腹的包围之中,以便于他控制。
“皇上登基,就得改元,皇上觉得该用什么年号?”魏忠贤主动与朱由检商议起来。
“九千岁可有想法了?”朱由检小心地问。
“老朽识字不多,所以这方面还得由皇上来定。”魏忠贤觉得这是小事,既然这个新皇上十分识相,不把王府的人带进来,那就给新皇帝一点面子,年号的事由他自定吧!
“那九千岁看,定为崇祯如何?”朱由检用商量的口气问。
“好!就按皇上说的,改元崇祯。”
当天,朱由检牢记张皇后的关照,把麦饼藏在袖管里带了进来,而把御膳暗中倒掉,入睡前,他还不放心地把王承恩暗中带来的佩剑搁在床边,以防万一,惶惶不安地度过了入宫后的第一夜。次日的登基大典在太和殿举行,朱由检以崇祯年号坐上龙廷时,魏忠贤贴站在他的身旁,大典完全是由魏忠贤一手操办,而且办得很有条理。当鸣钟击鼓,净鞭三响后,朝臣们面对新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礼,山呼万岁时,唯独魏忠贤挺立没动,这是他向朝臣们表示,他那九千岁的地位没变。新帝崇祯按规矩册封了周美琴为皇后、田美人为贵妃后,又作了简短的圣谕,充分肯定了魏忠贤对前朝的贡献,同时把他称之股肱之臣,希望他继续为大明努力工作。同时宣布,他不会搞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赐封他的老丈人为嘉定伯一个空头爵位之外,一切照旧,前朝担任何职,今朝依然如此。
对于国丈的册封也是历朝的惯例,这还是魏忠贤向他提出的。新皇帝的首日表现,他非常满意,对于新皇帝的嘉勉,他也少有地谦虚了几句,还表示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不识字,但他知道很多成语,而且基本上能用得准确无误。魏忠贤的对食,也就是“老婆”客氏,崇祯也十分优待,恳请她也留下协助皇后料理后宫,为此,他还特意在私下严肃地对周皇后与田贵妃道:“这个太监的‘老婆’很有心计,魏忠贤是靠她起家的,如果你们对她不敬,很可能就会遇到不测。”皇后与贵妃都很精明,当然能理解崇祯的用心,所以见到客氏都是满脸笑容,纡尊降贵地称她为婆婆,十分亲切。
进宫后的头一个月,崇祯只吃从王府送来的麦饼,后来才向魏忠贤提出,自己原先的厨子做的饭菜更配自己的胃口。把那厨子调来后,他方才停吃麦饼。崇祯对魏忠贤的敬重,可以说远超先前的木匠皇帝,但魏忠贤对崇祯并不放心,而且有一种摸他不透、心里没底的感觉。虽说,崇祯依照其兄的惯例,对于奏章,先由魏忠贤过目,提出意见后,再由崇祯来审阅,但魏忠贤暗中发现,崇祯与那木匠皇帝很不一样,他会同意魏忠贤的意见,但对这些奏章,都会很有耐心地仔细看完。这就引起了魏忠贤的警惕,他知道几千年来,中国只出了一个痴迷木匠的皇帝,而且正巧被他幸运地遇到,他不可能再遇到一个知根知底、没有心计的木匠皇帝。为了永远掌控大权,他就得把这少年皇帝培养成一个荒淫的皇帝,他没性欲,但他知道英雄难度美人关,何况这个皇帝还不是英雄,他要用女人这把利器征服这位少年皇帝。
于是,他就在一天深夜,把田尔耕召到宫内,命他寻找美女,奉献给新皇帝,而且指示,这些美女不但要在外貌上胜过周皇后与田贵妃,还得能歌善舞、性感。他之所以把这事交给田尔耕办,一是知道田尔耕是个好色之徒,二是他清楚,自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对于女人没有兴趣,早就失去了鉴别能力,他所认定的美人,真正的男人不一定认同。
这是一个明月当空,桂花飘香的中秋之夜,魏忠贤亲自把四个美女带到朱由检的面前。此时,朱由检还处在心神不宁、战战兢兢的状况下,自然对美色毫无兴趣,但他清楚魏忠贤想让他沉湎美色的用心,生怕拒绝引起魏忠贤的疑心,便佯装高兴地收下了。魏忠贤果然被他迷惑,朱由检把魏忠贤送出门口,回到室内时,面对站成一排妩媚浅笑的四位美人,客气地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她们分别报出了姓名:成芝兰、吕红妹、张巧芸、陶雅凤。崇祯又问了她们的家庭出身,得知都是小康之家的小家碧玉。
崇祯想了想后,又问:“是谁把你们挑来的?”
“田大人。”四人齐声答道。
四个女人一进来,崇祯就闻到了她们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幽香,随着幽香变浓,面对这四位频送秋波的美人,他感到春情萌动,那种本能的欲望也随之升起。崇祯并不好色,以前,他对于不了解不熟悉的女人,哪怕再漂亮,也是定力十足,这种突来的欲望,让他马上意识到,幽香里面定有阴谋。于是立即把王承恩与徐应元召来,命他们对四位美女搜身,他没有参加搜身,一是觉得这样做有失皇帝的尊严,二是怕触摸她们后自己失控。两个太监仔细地在四位美女的身上搜索后,结果发现她们裙带的顶端都系着一颗细小的药丸。
崇祯看着王承恩从张巧芸身上摘下的一颗红色的药丸问:“这是什么?”
“一种名叫迷魂香的春药。”
徐应元也曾在宫里待过,知道这种春药。因为皇帝的女人太多,有些妃子为了争取皇帝的宠幸,就设法弄来这种“迷魂香”引诱皇帝。魏忠贤备有迷魂香,原本是想让他所信任的几个妃子引诱那木匠皇帝的宠幸,早日生个儿子。这种迷魂丸立即让崇祯想到了他的父亲光宗朱常洛。他曾听说,这位好色的父亲,正是常用一种迷魂的春药,沉湎女色,导致早衰,登基当天就病倒了,只当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就驾崩西去,成了明朝在位最短的皇帝。于是,他立即让这四个美人把药丸销毁,并且关照她们为销毁药丸的事保密。当他准备入睡时,点名把张巧芸留下,他这样做是知道隔墙有耳,如果他收了美人不派用处,就达不到蒙骗那老太监的目的。同时,他也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定力,如果今晚他能做到面对美人,坐怀不乱,那么就能战胜这个老太监,当个中兴大明的皇帝。他之所以挑选张巧芸,是因为四人中她最漂亮,他要用最漂亮的一位来考验自己。
崇祯把张巧芸带进自己的卧室后,立即有个小太监密报给魏忠贤,皇上与一个美人上床了。魏忠贤听后非常得意,他想,这个新皇帝只要陷入美色,就不用担心他会恋权,自己这九千岁的地位就不会动摇。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位新皇帝居然还真的像柳下惠那样,做到了坐怀不乱。接着,新皇帝轮番让其他三个美女陪他过夜,小太监向魏忠贤作了密报,但魏忠贤始终不知道,这四位美女始终都是处女。这位新皇帝的那种色戒的定力是惊人的。
一天晚上,崇祯又传来一位美女时,忽然发现外面飘来一种诱人的、氤氲而来的香气。他让王承恩暗中一查,原来是个小太监捧着一支燃着的香,藏在一旁的复壁中。小太监立即被王承恩揪了出来,崇祯亲自对他审问后,得知这是一种与迷魂香有同样催情效果的春药,原来魏忠贤估计美女身边迷魂丸的药力挥发得差不多了,不想让崇祯就此休息,所以又使出一招。崇祯没有惩罚小太监,而是用收买的办法,给了那小太监二十两银子,于是这小太监每日捧着一根香气接近、而无催情作用的檀香,点起后坐在复壁内。在向魏忠贤汇报时,小太监还夸张地说,他每天都能听到室内美女叫床的尖叫与床铺翻滚的震响,新皇帝的动作十分猛烈。魏忠贤觉得小太监的汇报属实,因为他每次向崇祯递送奏章时,发现这位新皇帝总是显得萎靡不振,连打哈欠,认定这是夜间过于劳累所致,因此,他对新皇帝也就放松了警惕。
而崇祯为了进一步麻痹魏忠贤,不断地嘉奖魏忠贤、王体乾、崔呈秀等人,同时他绞尽脑汁地设想,如何分化这抱成一团的阉党。他相信这些人绝不是铁板一块,相互之间也有矛盾。崇祯没有嘉奖田尔耕,是他的一步棋。他想,既然他还没当皇帝时,田尔耕就暗中与他拉关系,那就证明此人的私心极重,想为自己留条后路,只要暗中向他许愿,扳倒魏忠贤后,他能得到更多好处,此人就可能倒戈。现在田尔耕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兼任锦衣卫的提督,指挥使是负责收集情报,提督是皇宫警卫的最高首领。魏忠贤在天启临死前,任命他为锦衣卫提督,就是要他帮着自己控制皇宫的禁卫军。这个职位比兵部尚书还要重要,一定要把他争取过来。
此时,田尔耕正为魏忠贤几个最信得过的亲信都得嘉奖,但没有自己而心中疑惑不解时,那个替他转送家谱的本家田家骏,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突然来访。田尔耕以为他是来借钱的,因为这位本家忠厚老实,家境不好,不是因为借钱从不主动找他。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次对方来不是借钱,而是带信,说是宫中的王公公想会会他,地点由他来定,前提是必须保密。
田尔耕是聪明人,得知王承恩要见他,马上明白,他没有得到新皇帝的嘉奖,完全是因为新皇帝没把他列入阉党的圈子,新皇帝准备要对魏忠贤下手了。他仔细权衡了一番利害关系,觉得崔呈秀虽然被任命为兵部尚书,但此人没有军中的经历,在军队中毫无根基,一旦魏忠贤与新皇帝对抗起来,这个兵部尚书调动不了军队,只能依靠隶属锦衣卫的禁卫军与另一个由太监组成的特务机构东厂,而田尔耕要是站在皇上的一边,对付由太监组成的东厂,那是绰绰有余,最终魏忠贤必然是死路一条,而自己可以成为铲除阉党的有功之臣。他知道魏忠贤不但民怨极大,而且老了,没有后代,不可能像曹操那样把权力传给儿子,与他抱团结伙的人,迟早会各奔东西作鸟兽散,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别人就会抓住。田尔耕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所以最终决定站在新皇帝的一边,为新皇帝效力。于是就让田家骏转告王承恩,次日夜晚在香山的白云观见面。
身着便服的王承恩准时如约地到来香山的白云观时,田尔耕已经先他一步等在那儿,以前他们见过面,但是从没交谈,而今天两人却像老友似的密谈起来。
“田贵妃看过家谱后很高兴,她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能干的本家。她要我向您问候,她也很想见见您,只是眼下的情况您也知道,很不方便,生怕引起那个人误会,此人你应该清楚,不但专权,而且疑心病极重。”王承恩以家谱把话拉开,这是他与崇祯商议后定下的开场白,一面点破主题,一面与田尔耕拉近关系。
田尔耕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道:“王公公说得是,陛下与田贵妃这样看得起小的,小的感恩不尽,陛下若有不方便的事需要小的去做,尽管吩咐。”
王承恩见对上了话,也就直白地道:“陛下身为天子,可是眼下这老太监却把陛下视作傀儡,凡事都得由他说了算,现在陛下不了解宫内,特别是隶属锦衣卫的禁卫军的情况,陛下想要干点事,禁卫军是否会在这老太监的指挥下发动政变?”
田尔耕一听,早有准备地答道:“不瞒王公公,宫内共有警卫部队两千人,有六个统领共同掌管着这支警卫部队,这六个统领,都是在先帝病危时上任的,这是因为那老太监对先前六个统领很不放心,除了任命我为提督外,还任命他女婿的表哥余遥为统领,而且实权掌握在他的手里。其他五个统领,都是我的小兄弟,是由我向这老太监推荐的,我想只要设法让那老太监的死党余遥离开,陛下的安全就没有问题,到时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要让余遥这小子离开,可不太容易啊!”
“小的有办法让他离开。”田尔耕蛮有把握地道。
“那就拜托田大人了。”
这天晚上他们很深入地谈到半夜,王承恩回到皇宫时,快到崇祯的卧室时,就听见里面传出的歌声: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
这是张巧芸在唱歌,唱的是欧阳修的曲牌《查生子》,四位美人中,张巧芸唱得最好,她有一副云雀般清亮委婉、优美动听的嗓音。崇祯经常在夜间把她召来唱歌,用意是制造一种醉生梦死的假象。而王承恩一进来,他便让张巧芸退去。当他听完王承恩与田尔耕会面的汇报后,显得十分兴奋,仿佛见到了胜利的曙光。
果然,好消息来了,锦衣卫宫中的首席统领,也就是禁卫军掌着实权的头领余遥的父亲突然猝死,这位统领的父亲今年刚满六十,病故前身体很好,死得突然,原因不明。然而六十岁也不算短命,家人也没有追究,只有崇祯与王承恩心里明白,余遥的父亲为何会突然离世。在明代,除了特殊原因,一般人的父母死后,都得守孝三年,不然就会被称作不孝,所以余遥照例告假回乡,为父亲结庐守墓,去当孝子。首席统领的位子自然由田尔耕的小兄弟来接替了。
崇祯觉得自己的安全有保障后开始动了,他继续让魏忠贤处理日常事务,但却趁魏忠贤在忙于事务,按部就班地把静王府的旧部,零星分批地调进皇宫,等他周边的人净是静王府的旧部后,王体乾首先发现,起了疑心,他立即暗中向魏忠贤报告,并提醒魏忠贤应该密切注意皇上的动态。魏忠贤听后,有了警觉,但他并不担心,因为兵部、东厂与锦衣卫还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朝臣与阁僚中,他的亲信也占多数,他要把皇帝废了,还是易如反掌。不过他还是听从了王乾坤的建议,试探一下这位新帝是否想要亲政,摆脱控制。魏忠贤于是让王体乾以他的名义,代写了一份《久抱建祠之愧疏》,亲自交送给崇祯,貌似诚恳地请求不要再为他造生祠。
崇祯完全清楚这是老太监在试探自己,觉得出手的时机到了,于是便首次在这份疏奏上作了批复:“以后各处生祠,其欲举未行者,概行停止。”
这一顺水推舟之举,让魏忠贤明白了,新皇帝开始向自己叫板了,于是,他更为露骨地暗中煽动亲信接连上疏,为他大唱颂歌,要求继续为他建造生祠,其中调门最高的是他最信得过、如今掌控兵部的尚书崔呈秀。魏忠贤这样做,是想让崇祯明白,是他控制着朝廷,他的势力已经在朝中根深蒂固,不可动摇。但他马上发现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马上有人上疏弹劾崔呈秀,让他震惊的是,此人居然是被他视为亲信的御史杨维垣,这位御史以尖刻的文笔指责崔呈秀恃权纳贿,而他的儿子目不识丁,居然中了进士。在魏忠贤的亲信中,多半是一些拍马奉承、无德无才的小人,但也不乏有些才华、能写会道的聪明人,这种人完全是见到魏忠贤的权势炙手可热,出于私利,方才趋炎附势,投其门下。杨维垣就属于这种人,当他得知魏忠贤上了《久抱建祠之愧疏》,而崇祯立即批复同意,就敏感地觉察出,前一阵子崇祯是在韬光养晦,现在时机已到,开始出手了。他要抢先与魏忠贤决裂、以攻为守地保住自己,他清楚地揣摩出,崇祯的战略是首先除掉执掌兵权的崔呈秀。
杨维垣的上疏,果然正中崇祯的下怀,他立即把崔呈秀的儿子召来,当面让这个进士作文,果然是个文句不通、错字连篇的进士。崇祯随即下旨,免除了崔呈秀的兵部尚书,令他回乡守制。崔呈秀是魏忠贤门下“五虎”之首,最得力的智囊与干将。崇祯这一招,等于断了魏忠贤一臂,顿时让朝野震动。对于杨维垣的背叛,魏忠贤是恨之入骨,觉得如果不除掉他,那么其他亲信一定会认为自己已经失势,出现树倒猢狲散的效应,于是当晚就把田尔耕召来,令他不惜代价,尽快把杨维垣处理掉。当时,田尔耕满口答应,但回去后,非但没去执行,还把此事密报给崇祯。几乎同时,魏忠贤的对食客氏发现,周皇后与田贵妃对她变得冷淡,许多后宫的事,根本不与她商议,她便不知趣地卖起乖来,提出要离开皇宫,回乡养老,但没想到会被立即恩准。
魏忠贤当然不肯罢休,他等了几天,还没等到田尔耕的回复,开始怀疑田尔耕被收买了。这一怀疑没错,当他派人召见田尔耕时,田尔耕居然以身体不适予以拒绝,这真是破天荒的事情,此时,他才明白余遥的父亲猝死是田尔耕配合崇祯制造的一场阴谋,目的是为了让宫中的禁卫军听命于崇祯,正因如此,崇祯才敢对他出手。眼下他手中还剩最后一张牌,那就是由太监组成的东厂。就在魏忠贤犹豫是否调动东厂,与崇祯作最后一搏时,崇祯又出招了,这一招还有些怪,就是向太师宁国公魏良卿、少师安平伯魏鹏翼颁发了免死金牌。有了这块牌子,除了谋逆,无论你犯何罪都能免死,二人同属阉党,他们与魏忠贤同姓,但非同乡同宗,没有亲属关系。以前,他们以五百年前都是一家而去巴结魏忠贤。这一怪招的目的非常清楚,即便你是阉党,但能反戈一击,与魏忠贤划清界限,以前的罪行再大也可以既往不咎,他是以此来分化阉党。
这一怪招非常管用,揭发魏忠贤的高潮很快就被掀起。第一个上疏弹劾魏忠贤的是陆澄源,此人既不是东林党,也非阉党,他指责魏忠贤即便有功,也不过是伺候先帝的功劳,这点功劳也必须根据祖宗的法制进行赏赐,现在居然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自称九千岁,这算什么道理?这份弹劾写得还算比较客气,而紧跟其后,曾经巴结过阉党的兵部主事钱元悫,干脆把魏忠贤与历史上谋逆的王莽与董卓相提并论。以后的奏折,更是一封比一封厉害。魏忠贤在阁僚中那些亲信,非但无人为他说话,而且为了开脱自己,竞相跟着揭发。魏忠贤开始害怕了,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最终向崇祯服软,痛哭流涕地诉说自己被人误解。但崇祯不予理睬,而是让一个太监当着他面宣读了海盐县贡生钱嘉生的上疏,列举了魏忠贤的十大罪状:一、并帝,二、蔑后,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七、滥爵,八、掩边政,九、伤民财,十、亵名器。当魏忠贤听着时,表情是震恐伤魄,差点儿瘫倒,事后他忽然想到向昔日的赌友、如今皇帝的亲信太监徐应元讨教对策。徐应元劝他辞去爵位,也许能保住富贵。次日,魏忠贤便向崇祯彻底投降,请求引疾辞爵,立即得到批准,并且派他去南京为太祖守陵。魏忠贤不想去,于是又找了徐应元,想让他对崇祯表明,自己绝不会与皇上作对,只想在北京养老。
徐应元答应了,真去为魏忠贤说话,他没有想到,自己是崇祯亲信,亲信为他的对手说话是犯忌的,崇祯当场就大发脾气,指责道:“这老家伙也真是太不知趣,我宽大了他,让他去南京守陵还不够,你倒是还为他说话,那你就与他一起去凤阳守朕的祖陵!”
与南京相比,凤阳的条件差多了。然而,跋扈惯了的魏忠贤还不知趣,出发时,通过东厂的死党,调集了一千人马与四十多辆大车,招摇过市地离开北京,浩浩荡荡地开往凤阳。这事马上被人告发,崇祯认为这是向自己示威,当即下诏,对田尔耕道,“魏忠贤犯了大罪,朕已经宽大了他,从轻发落,但他不知反省,还纠结一群人在自己的周围,难道这不是要造反吗!朕现在命你立即派人将其缉拿,带回京城审讯!”
田尔耕不敢怠慢,立即带了一队锦衣卫的旗牌官前去追赶。当天晚上,一个东厂太监得知崇祯龙颜大怒,以谋反罪缉拿魏忠贤的消息,马上派人抢在锦衣卫出发前去通知他的兄弟。他有一个兄弟跟着魏忠贤南下,他担心自家兄弟会受到牵连,要他快点逃离。当时,魏忠贤的人马刚到阜城,这个太监兄弟逃跑的消息很快在队伍中传开,这支惶惶不安的队伍,马上从魏忠贤的亲兵变成了一群土匪,他们把四十大车的物品洗劫一空后,四散而去。
这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众叛亲离的魏忠贤,只能孤零零地呆坐在城南的驿馆里,端着一根旱烟管吸烟。烟草源自美洲,它与地瓜、玉米一起传入菲律宾,明朝万历年间又从菲律宾传到中国,而且普及得很快,天启年间,不少人就把这种吞烟吐雾的吸烟当作醒脑提神、兼顾消闲的一种乐趣。魏忠贤以前并不吸烟,他是因为败给崇祯后,失落苦闷方才开始吸烟。现在他深深感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以前自己是多么威风,朝廷中的三公九卿见到他都得躬身折腰,如今他住进这破旧的驿馆,小小的驿长都给他冷脸。他有点渴,还没吃饭,想要热茶与点心,这小子就吼着说没有,他只能从衣服上摘下一颗金扣子给那小子,方才有了一壶茶、两个窝窝头与一块咸菜,这窝窝头硬得石头似的,他只勉强吃了半个,就开始抽烟。对他来说,窝窝头并不陌生,年轻时,他还是个有着下面的赌徒,窝窝头就是他不可缺少的主食,他是把钱输光,吃过两个窝窝头后才自宫的。他没想到,他在天堂般的皇宫里生活了几十年后,几乎忘记这窝窝头时,居然在这天寒地冻、破旧驿馆的夜晚与它重逢……他无法入睡,既感慨,又悲愤地想着,隔壁传来一阵苍凉的胡琴声,接着又传来伤感的歌声,那是正巧住在隔壁的姓白的书生在自拉自唱,他唱的是《桂枝儿》,这位书生曾经因为嘴快,诉说过对魏忠贤的不满,被东厂的特务听到而内定为危险人物,这种人在乡试中考得再好,也不可能及第,所以几次进考都是名落孙山。当他闻得魏忠贤众叛亲离,独自住进这驿馆时,便拿着胡琴住到他的隔壁,唱了起来。这《桂枝儿》又名为《五更断魂曲》,歌词很长,可以从一更一直唱到天亮前的五更。中国之大自然不缺少奇人,这位书生也算是一个奇人,居然能在这寒夜里不停地唱,魏忠贤也就不停地抽着烟,呆呆地听着。突然,他发现身边的烟没了,全身冷得冰凉,实在坐不住了,只能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着,这时临近五更,那姓白的正好唱到了最后一段:
如今别龙楼,辞凤楼,凄凄孤馆。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远回,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势去时衰,零落如飘草。似这般荒凉,真不如死……
魏忠贤听到这里,停住了,这时屋内那盏昏暗的油灯油将耗尽,晃动的灯光反倒忽地变亮,极似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他抬头朝破屋的横梁看着,心中就像突然变亮的灯光似的,猛然明白起来:“我是该享的福都享过了,谁都是要死的,我为何还要留恋这个世界,难道还想体验一下锦衣卫大堂里的酷刑吗?……”
想到这里,魏忠贤便平静地解下身边的腰带,爬上椅子,踮起脚,把腰带缠在横梁上扎成套圈,将头伸了进去,然后用脚把下面的椅子踢翻。姓白的书生听到了椅子翻倒的声响,赶了过来,望着悬在梁下的魏忠贤。此时,外面传来纷杂急促的脚步声,田尔耕带着锦衣卫的旗牌官来了。
田尔耕进屋后,发现魏忠贤已经断气,也没令人抢救,而是问起一旁白姓书生,当他得知这是个贡生,而且感觉出这是不嫌麻烦、专程来为魏忠贤送葬的怪人,便道,“你得跟本官去北京走一趟。”白姓书生好生奇怪地问,自己又不是阉党,为何要去北京?田尔耕解释道,需要他证明魏忠贤是自杀,而非他杀。田尔耕这样做,完全是怕自己与魏忠贤关系密切,知道太多,崇祯会怀疑他杀人灭口。他在来路上就十分担心由他来逮捕魏忠贤,带往北京,魏忠贤会报复他,把与自己的那些勾当揭露出来,那将后果难料。现在魏忠贤死了,死得及时,对他来说真是去了一块心病,绝对的好事。
田尔耕把魏忠贤的遗体装进一口薄板棺材后,马上写了一份奏报,让人以八百里急报的快递向崇祯报告:他到阜城的当晚,魏忠贤已经自尽身亡。之后才带着这口棺材与白姓书生一起上路。然而,他的行程还没过半就接到崇祯的诏书,内容是既然魏忠贤死了,那就不必将他带回北京,找个地方埋了便是。于是田尔耕就在路旁不远的黄土岗,草草将此公埋了。同时,他感到自己的担心也被埋了,觉得这位少帝还是心胸宽厚,没对魏忠贤鞭尸示众。
田尔耕是带着轻松的心情回到北京的,那天的天气虽然很冷,但有太阳,冷得清新爽快,然而,他没想到,回到锦衣卫的衙署时,迎接他的门卫换了,都是一些不知从哪儿调来的人。面对这些新门卫,这位向来敏感的特务头子顿时打了一个寒战,不祥之兆上了心头。一个门卫认出了他,一脸假笑地迎了上来,行过礼道:“田大人,骆养性大人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田尔耕一听,马上想起四个字,“兔死狗烹”,当他明白后,努力地稳住自己,跟着那人走了进去,那些旗牌官想跟进去,都被门卫挡住。田尔耕走着时,忽然感到这条路旁,以往熟悉的景物全都变得陌生,心想,大概自己走上了通往黄泉的路上吧!当他走到签押房时,骆养性与一个太监冷着脸,站等在门口。骆养性是他前任骆思恭的儿子,田尔耕当然认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干脆摆起架子,停在骆养性的面前,高傲地朝他看着。骆养性一见,微微一笑后,便主动地拱手招呼着:“亦农兄,久违了。”
田尔耕这才开口回礼道:“休生兄也久违了。”
这时,一旁站着的太监叫了起来:“田尔耕听旨。”
田尔耕跪下后,太监便展旨宣读起来,这份圣旨指责田尔耕为虎作伥、残害忠良、坏事做尽,同时罗列了田尔耕一长串的罪行,而且都是有根有据的事实。田尔耕还在为崇祯对付魏忠贤时,崇祯就收到许多东林党人检举他的密奏,这些人把魏忠贤身边心腹骨干形象地比喻为五虎、五彪,虎是文臣,彪是武臣,崔呈秀是五虎之首,田尔耕被列为五彪之首,算是最大的两个老虎。让田尔耕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份圣旨最后的那句话:念其为功臣之后,不忍令赴市曹,宣示朕旨,加恩赐令自尽。田尔耕的祖父曾为兵部尚书,在万历年间抗日援朝中有过功劳。田尔耕做好死的准备,而且做好了被凌迟处死的准备,如今能得到皇上的恩赐,令其自尽,也没有株连到家人,他真是大喜过望,叩首谢恩。但他不信,这位皇帝会想起他的祖父给他恩赐,他认定这是崇祯看在他是田贵妃本家的面子上,方才得到这种恩赐,他该感谢的是田贵妃。
田尔耕的这种态度让骆养性感到意外,他怔了一会才道:“亦农兄是家父的旧部,小弟一向挺佩服兄长,如今亦农兄要上路了,小弟为您准备好了上路的薄酒,不知亦农兄是否愿意让小弟陪您喝上几杯?”
田尔耕一听,笑道:“休生兄的这番好意,小弟岂能拒绝,只是小弟想求您一件事。”
骆养性反应很快:“是否想与您的儿子见最后一面?”
田尔耕答道:“正是。要是休生兄觉得不方便,那就请为我捎个话。”
骆养性爽快地:“亦农兄不提,小弟也准备让他们来为您送终,咱们先喝着,我已经让人去关照了,要他们两个时辰后来这儿。”
田尔耕谢过骆养性后,便跟着他走进客厅。那儿早就备好酒馔,田尔耕一看,都是一些自己爱吃的菜肴,其中有鲍鱼。他连声称谢地坐了下来。桌上的酒都是由田尔耕用公费购买窖藏在这儿的,这儿不但有文件库,书库,还有酒库,皇宫里有的酒,这儿都有。骆养性替他斟满酒后,干过一杯道:“亦农兄,说实在的,小弟虽然曾经恨过你,把家父踢到楼上,夺了他的位子,但是对你的能力还是相当佩服。小弟还希望兄长在离开前,还能给予指点。”
“指点谈不上,可是小弟以为,新皇上即位,局势稳定后,必然要把收复辽东的事提到日程上来,而锦衣卫在满鞑子那儿最大的卧底是武长春,以前,他一直是与小弟单线联系,此人极有能力,如果我们要收复辽东就绝对离不开他的情报,今后,兄长可以继续与他进行单线联系。”
骆养性一听,马上道:“那就麻烦您马上给他写封信,让他今后直接与小弟联系。”
田尔耕答应后,立即写了一份简单的信:长春兄,小弟即走,长春兄日后可与骆指挥使直接联系,望兄长在骆指挥使的督导下,为收复辽东、驱逐鞑虏再立新功。别了,弟尔耕。
两个时辰后,田尔耕两个尚没成年的儿子来了,他们一见父亲便大哭着扑跪在他的面前,田尔耕却厉声将他们喝起。此时,他才从儿子那儿得知,他的家早被抄了,虽然家人没被逮捕,但是限时离开京城,带走的财物也仅限于回到老家的盘缠。田尔耕觉得这样对他家来说也够客气了。田尔耕与儿子会面的时间不长,只是关照他们日后绝不能当官从政,老老实实地在家乡务农,照看好祖坟与他们的母亲,就命他们离开,到门外等候。然后,他对骆养性道:“谢谢休生兄的好意,如此款待小弟,俗话说,千里送君,总有一别,休生兄就送到此吧!”
骆养性也有些醉意了,便道:“那好,我已经替兄长准备好一根绳子,要是亦农兄自己下不了手,我可以请人帮忙。”
田尔耕沉痛地道:“还是给我一把匕首吧!我知道我是有史以来,排得上号的酷吏,跟着魏忠贤做了不少坏事,现在回顾,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暗中折磨、杀害的几位为人正派的老臣。这是一笔血债,现在就用不得好死来偿还这笔血债吧!”
骆养性一听,赞道:“好,这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来人,拿把匕首来。”
田尔耕接过匕首后,双手执柄,把匕首的顶尖部对着自己的心脏,大叫一声,猛地扎了进去,一道鲜血喷涌而出。骆养性看呆了,田尔耕的硬气让他感到震颤。
田尔耕露出一丝微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随即崇祯便发起一场铲除阉党的打虎运动,这些人随着魏忠贤的自杀先后入狱,除了虎首崔呈秀与彪首田尔耕自杀,其他不少人都是弃之于市,也就是斩首示众,与他们相比,田尔耕真算得上是幸运的了。同时,不少东林党人联名向崇祯上书,要求废除完全由太监掌握的另一特务机构东厂,以及在军中由太监担任监军的制度。崇祯本人就受过东厂的监视,痛恨东厂,所以听取了第一条建议,把存在了二百五十多年的东厂撤销了,但却保留了军中派驻太监担任监军的制度,他与明代所有的皇帝一样,对于握有兵权的将帅是不放心的。
阉党覆灭,燃放爆竹,欢腾雀跃的是东林党人,他们高呼万岁英明,接连几天,北京的一些著名酒家全都因为聚会爆满,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也是天天爆棚,聚会的顾客都是异常兴奋的东林党人与社会清流。然而,普通百姓的反响似乎没有那么热烈,甚至有些麻木。因为这种宫廷斗争与普通百姓的关系不大,他们希望的是稳定,有钱赚、有饭吃。
然而,最为懊恼与失望的恐怕就是盼着北京大乱的后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