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心如死灰(2)

他数年前特意向教主请命,甘愿来关外做事,就是为了躲着花如何。不料后来刺杀许明灯,又给枪王伤口撒盐,心病非但没好,反而加重,虽在努尔哈赤营中,几乎夜夜做噩梦,想起那一日遭受的屈辱。

岂知这还不算最坏,他今日阴差阳错,竟在战场上重遇了这套剑术。恍如噩梦成真,只觉眼前的许清浊,变成了当日的花如何,能支撑着不吓晕就算好的了,哪还有胆与之较量?

可他毕竟武功奇高,只守不攻,许清浊四人竟也奈何不了他。斗了顿饭工夫。忽见向子玄紧闭双目,狂吼一声,手中蝉翼刀一劈一挥,石怪、玉妖各自惨叫,往左右扑在地上,不知死活。

马祥麟大骇,正要拼命抵抗,腹部中了一脚,长枪脱手飞出。他吐了口酸水,按着肚子滚到一边。许清浊暗叫不好:“糟糕!此人畏惧‘十二芳华剑’,竟想出这么个办法,闭眼不瞧。他就算盲打,我也非其对手!”

他见向子玄狂舞宝刀,像是不成章法,可激出的刀风尖啸,甚是可怖,不敢硬接,使“凌波剑”抽身退到一旁。向子玄形同疯魔,听声辨位,举着蝉翼刀追上,许清浊一惊,忙疾步再退。

“十二芳华剑”是向子玄的心魔,他只消一瞧招式,刻骨铭心的记忆顿时浮现。但他闭目之后,惧意大减,稍稍镇定几分,心想若不把此人尽快杀死,还得受其惊吓,没完没了,当下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地追赶许清浊。

向子玄一代顶尖高手,又干惯了刺客差事,执意杀人,有几个能逃得了?许清浊晓得厉害,不敢直行,竭力使出“凌波剑”中的精妙步法,将脚步声降至最小,在营帐前七转八绕。

向子玄心中一半惊惶,一半震怒,只是暗想:“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边听动静,边提步追赶,手中蝉翼刀挥舞不休,刀刀都用尽全力,盼对方稍有不慎,挨到自己刀刃,立刻就得殒命。

许清浊见他越追越近,出刀方位越来越准,自己却渐渐没了力气,惊恐之际,忽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原来他绕圈疾跑,足下生热,将附近的雪都踩软踩塌了,露出里一层的坚冰,自己全没留神。

他眼看蝉翼刀劈下,举剑一格,锃的一声,秋霜剑飞了出去,插在雪里。向子玄面露狞色,举刀再砍,许清浊手无兵刃,急得屁股向后一缩,蓦地手中摸到一物,忙抬起挡在面前,却是马祥麟失落的铁枪。

向子玄闭目一撩,打飞枪杆,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对手换了人,脱口道:“你是谁?”话音未落,身下似乎蹿来一物,来势极快,却并没有杀气相随。

他忍不住睁眼一瞧,只见马祥麟抱着许清浊,就势滚远了丈许,微微一怔,道:“想逃么?”忽地一声巨响盈耳,危险感涌上心头,抬眼望去,不知哪来了一团火花,张牙舞爪,飞快无比朝自己扑到。

他本能往左一闪,蓦地背上火辣辣的,剧痛难当,拼命滑下壕沟,手足并用,往远处爬去,霎时没了人影。许清浊、马祥麟摔在一旁,瞧向子玄背心血肉模糊,黑烟缠绕,人不人、鬼不鬼地逃窜,始知两人脱险。

许清浊心有余悸,转头一望,马林端着一只短铳,正对着这边,铳口冒着几缕烟气,心中恍然:“原来马伯伯趁着向子玄闭了眼,取了火枪来助我,麟弟定是瞧他眼色行事,抱着我滚远了去。不过无法出声提醒,以免向子玄惊觉。”

石怪、玉妖悠悠醒转,抚胸咳血,萎靡不振,几次想要站都站不起来。马祥麟以手撑地,哇哇呕吐,他肚子给人踢得太重,胃里还在翻滚。许清浊未受大伤,可也精疲力尽,四肢酸软。

许清浊暗道:“以我四人合力,仍不是向子玄对手,尚需马伯伯使火器,才惊走了此人。如今爹爹已逝,师父昏迷不醒,凭我自己,怎么才能报得了这大仇?”心下黯然不已。

跟着想到:“为什么这向子玄不在三斧峰,却在这里出现?她、她知道么,还是说她本来就......”越想越是心痛,好不容易扫去杂念,扶着马祥麟站起。

忽听周围惊呼连连,又有一阵阵沉闷的响声从东方传来,乍听之下,还当是闷雷滚滚,可冬日落雪,岂有打雷之理?许清浊、马祥麟朝东方望去,不由心惊胆寒,竟又一起跌坐在地。

原来东面的山坡上,黑压压一整片人影疾步冲下,竟数不清有多少,仿佛黑云笼罩山体,便是目及之数,已远超北路全军。只听马林声嘶力竭地喝道:“调转炮口、火枪,全都向东!快!”

话音刚落,麻岩又复述着喊了一遍,他的声音比马林大了不少,可语气中难掩颤抖,实是惊慌失措。许清浊一呆,他得马林开枪所救,可得救之后却没听这位长辈说过片语,方知马林定是望见了此景,哪还有工夫和自己说话?

马祥麟比他略通军略,几个念头一过,全盘通明,惨然道:“好鞑子,派了一队死士,一个武功高手,就把咱们的目光全骗到了南面,他们却悄然无息地从东面杀到。”

许清浊随他而望,果见敌军全是步行,而无一个骑手,那自然是怕群马齐喑,不能悄悄地发起突击。这群人借着从山坡冲下的势头,转眼间前锋已涌入了壕沟,落在最后面的也下了半山腰。

马林、麻岩等人均是老将,马祥麟能想通的,他们刚一看到就全明了,来不及后悔,唯有尽力补救。马林一直欲借火器之威对抗金兵的攻势,可几门大炮还没调过头来,双方人马早纠缠到了一起,山坡剩下的敌军越来越少。

马林两眼一黑,心知火器杀伤太广,不能分辨敌我,已完全派不上用处。何况金兵中四种旗色皆有,似乎八旗俱至,敌人之多,大超自己预料,短兵交战,开原兵尚不及金兵勇猛,怕是北路也要重蹈西路的覆辙。

其实尚间崖所驻的开原兵、叶赫兵加在一起,近有两万,大多数人给死士闯阵、向子玄刺杀主帅吸引了目光,也总有些人觉察了东面山上的动静,但这些人多半远离主营,又都各自分散,消息难以串接。

更何况金兵早往山后埋伏,只是集结在山顶下方不远,没叫马林等人看见。当正红、镶红两旗的骑兵和死士出现时,山上的金兵就越过山头往下冲了。向子玄退走时,金兵下山者已然过半,如此迅速,也根本来不及应对。

许清浊、马祥麟望着大营东边,那里金兵与开原兵、叶赫兵交战激烈,金兵好像洪水冲塌河防,须臾涌入壕沟,奔进营地。两人耳畔嘈杂阵阵,眼见己方人马草芥一般被刮倒,明知战火蔓延而至,仍觉无法相信。

马祥麟苦笑道:“鞑子太多了,咱们的人多半要抵不住。大哥,你还有力气没?”许清浊知他心意,奋力站直,又将义弟拉起,咬牙道:“走,咱哥俩杀敌去!”转向石怪、玉妖,喝道:“你们去保护马总兵!”

石怪、玉妖也见得金兵阵势凶猛,我方难免兵败,只想着怎么逃命,可一旦逃了,靠着镇痛药丸,不过再活两年,闻言犹豫不决。许清浊道:“快去!救得马总兵逃走,我给你们解毒!”

石怪道:“公子你若逃不出来,五毒桃花瘴落在鞑子手里,我夫妇一样也......”许清浊听他这当口儿还来计较,怒气上涌,不搭理他,搀着马祥麟便走。石怪、玉妖对视一眼,相互扶持,跟着两人踱去。

北路军营之中,以他四人武功最高,可不是挂了彩,就是耗尽了力气,真要与金兵交手,比寻常将士也好不到哪去。走近交兵之地,箭矢漫天齐飞,火箭射中营帐,浓烟冒起,难以视物,便听烟雾里全是惨叫、怒喝与谩骂声。

许清浊拔出秋霜剑,使出“盈秀剑”几招,将两人身前箭矢打落,手臂一酸,长剑快要拿不住。猛地又几支飞箭射来,马祥麟瞧他无力,急忙按着他趴倒。身后传来两声啊哟,石怪、玉妖各自中箭,摔倒在地。

许清浊惨然道:“哎,这副模样,也杀不了鞑子了。”举目前望,硝烟里进出的多是扭打在一起的女真兵。爱新觉罗和叶赫那拉向来是死敌,均以勇士自居,不肯结群攻寡,哪怕身在战场,也要一对一的单挑,叶赫部人马因此留存不少。

许清浊侧目一瞧,那叶赫部的好汉熊库鲁摔落了一名金兵,又将另一个扑来的金兵一拳打倒,身子摇摇晃晃,兀自朗声大笑。再看周围,开原兵没剩多少了,金兵杀汉人,倒不管什么女真习俗,全是包围格杀。

忽听一人道:“把他们四位抬上马背,我去引开敌人,你们送马总兵和他们杀出去!”许清浊身子一轻,给人抱起,放在马背上。扭头看时,抱自己的人是蔡八哥,马却是自己的红马。

另有几人也是铁枪军好汉,将马祥麟、石怪、玉妖抱上了马。指挥的人是麻岩,他见许清浊目光投来,微微一笑,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们好生保重了!”

许清浊惊道:“麻叔叔,你......”猛地发现马林横卧马鞍,昏迷不醒,躺在自己身侧,又叫:“马伯伯!”麻岩叹道:“总兵大人说要炸了火炮,免得落于敌人手里。两位小马将军自告奋勇,结果点了炮,没能走开,都给炸死了。大人瞧见了,就此晕倒......罢了,不说这些,你们快走!”

他一挥手,数人骑上了马,带着许清浊等人往北驰,自己却领着数十人往东走,砍了几个金兵,奔入浓烟当中。其余金兵纵声咆哮,追着他而去,顿时两方都不见了身影。

许清浊给人带着,从后方逃离战场,沿途看见十来个开原兵,靠拢为阵,面对数倍于己的金兵,尚能僵持不溃,心知他们必是训练有素的铁枪军。可一想这些父亲带出来的好汉们究竟难逃一死,不由泪水直落,悲伤无已。

许清浊等人因麻岩引开了敌军,逃走之时近处都无金兵,其他金兵发觉他们时,距离已远。且金兵突袭为求迅速,都是下马步战,马匹留在山上。几个悍勇的金兵抢了营中的马追去,给蔡八哥等人拉弓射杀。

一行九人,逃脱金兵追赶,穿过尚间崖,直至身后听不到厮杀声,天色也已暗了下来。蔡八哥和其余两个骑手驰进一片枯林子里,到了深处,这才停下歇息。

众人不敢升火,许清浊力气恢复少许,帮忙将马鞍上乘客拖下来,搁在树干旁安置。只见三匹马都是骑着一人,驮着两人,除却自己、马林、马祥麟、石怪、玉妖,还有个叶赫部的尼雅哈。

蔡八哥将干粮分了给几个醒了的人吃了,几人都一言不发,神色颓然。靠着马腹睡了一宿,次日重行,亦是尽力疾驰,免得后面有追兵。第三日马林才醒过来,众人又遇到几个猎户,买了几匹马。

马林深谙辽东局势,知道这一败,努尔哈赤几乎未损兵力打下两路,其余两路即便同到,也已不是其对手了。可毕竟不闻消息,仍怀一丝侥幸,心知无论胜败,都会有使者往开原报讯,当下率领众人急忙赶回开原。

过了两日抵达开原,许清浊重踏故地,心中却只有悲伤,想起自己出关缘由,到马市上询问了一周,没能问到凤雏下落。他悲上加悲,去父亲、段升墓前磕头时,再也按捺不住,直哭得双眼红肿,声音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