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浊不料在这偏僻之地,给人认出身份,亦是震惊,忙问:“您是哪一位?您认得先父么?”那女将军面容有些苦涩,点头道:“先父,先父......传言果然不假,他、他真的......”
她脸上的郁色一现即没,忽地正容道:“许公子,我想请你到敝府一叙,不知你是否赏脸?”许清浊已知她是父亲的故人,忙点头道:“您客气了,敢问您贵姓?”
那女将军道:“我姓秦。”转头道:“麟儿,我先回府里,你陪许公子慢来,切记好生招待他。”说罢,勒马往校场外驰去。许清浊见她背影轻颤,知她心神不宁,愈发好奇她和父亲是何关系。
忽听那少年将军道:“秦福,取两套干净衣裳来。”那亲随刚才守在一边,见少主子卸甲酣战,客人亦是全身大汗,早已备好了更换的衣物,闻言跑到马前,分别将两套蓝衫递给二人。
许清浊不欲在这么多人围观中更衣,抱着衣衫,踟蹰不定。那少年将军早已穿好,笑骂道:“羞你个头呀!莫非你还长了胸,怕人看不成?”许清浊恼道:“谁说的!”把汗湿的青衫一掀,甩开脱掉,换上了蓝衫。
那少年将军也不下马,手一平伸,道:“许兄,这边请!”许清浊拱手道:“有劳马兄!”那少年将军骑马在前,客气不到片刻,回首问道:“喂,你爹是谁呀?怎似我妈认得他?”
许清浊摇头道:“我爹叫做许明灯,我也不知道他们认不认识。”那少年将军一愣,喃喃道:“许明灯,明灯照玉......玉,啊!原来如此!”
许清浊奇道:“你知道什么了?”那少年将军道:“咱们刚才最后一招,藏着你爹和我妈的名字。”许清浊自习得这招“明灯照玉”后,就曾十分好奇,为何招名中嵌入了父亲的名字,闻言恍然。
他心想:“那位女将军说,这招是她和人合创的,想来便是爹爹了。多半他们创出此招后,瞧仅是一招,不足以自成枪法,于是加进了俞家枪里,后来分别传给了我和这姓马的少年。因此普天之下,只有我和他家会使这招。”
许清浊问道:“你母亲名字里,定是有个‘玉’了,她叫什么?”那少年将军道:“呸!你懂不懂礼?怎敢打听长辈名讳?”许清浊忿忿不平,恼道:“你刚问我,我可说了!”
那少年将军笑道:“我只问你爹是谁,又没打听他叫什么。你自己说的,怪我么?”许清浊恼道:“反正我都说了,你也得告诉我,不过是你娘的名字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那少年将军骂道:“男主外,女主内,男女能一样么?”转念一想:“妈可是当代女豪杰,素以秦将军自居,从来没听人喊过她马夫人。既然如此,也没那么多规矩,告之无妨。”于是道:“我妈姓秦,名良玉。”
许清浊点头道:“哦,明灯照玉,怪不得。”想起一事,又问:“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那少年将军笑道:“你先报上名来!”许清浊道:“我叫许清浊。”那少年将军笑道:“好得很,我叫马祥麟。”
两人枪法相若,虽然气质各别,然而已有些意气相投,得知对方姓名,都是牢牢记住。言语间,已从校场来到府外,门前两座石狮分立,匾额上书着“石砫将军府”五字。
马祥麟下马道:“许兄,请!”领着许清浊入了府内,转到正厅,以礼相待。许清浊在花苑当了数年少爷,大户人家待客之礼,烂熟于胸,言谢入座,毫不露怯。马祥麟见他落落大方,知他颇有教养,也十分欢喜。
两人坐了一阵,马祥麟笑问:“许兄,你家里是做什么的?”许清浊道:“先父也是朝廷委任的将军。”马祥麟道:“哦?敢问他老人家官至何职?”许清浊脸上一红,支吾道:“先父曾是游击将军。”
马祥麟闻言有些失望,啊了一声,道:“原来只是个游击。”许清浊恼道:“先父长年在关外征战,最后战死异乡,功劳不达朝廷,是以从未升迁。自然比不得你家里一方土豪,作威作福!”
他与毒灵子突袭五毒聚会前,有过多次商议,其中一次,就听毒灵子提到了土司的来历。与花如何一同到石砫后,察言观色,早知当地正是由土司统掌。
经历了一场闹剧,也发觉此处的乡亲百姓,对秦良玉和马祥麟母子俩异常尊敬,稍稍一想,就已明白他马家正是土司之家,只不过自称将军,统兵治民,地方上的职权,几乎等同皇帝了。
马祥麟也不生气,笑道:“你怎知我家作威作福了?我妈爱民如子,领军有道,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不过听他说许明灯是关外的将领,倒也肃然起敬,接着道:“关外苦寒,莫说是驻防将官了,就是寻常士兵,也值得我辈钦佩。”
许清浊转怒为喜,笑道:“这话在理,实不相瞒,我从小就在关外长大,吃了不少苦头。”马祥麟扑哧一笑,道:“你少骗我了!瞧你细皮嫩肉的,跟姑娘家差不多,哪是在关外磨砺过的样子?”
许清浊起身怒喝:“走,咱们再去斗三百回合!”马祥麟笑嘻嘻地道:“好啊,好啊!”话虽如此,人依旧安坐不动。许清浊甚是无奈,一屁股坐回椅子里,道:“罢了,最近几年我确实在关内生活,没什么辛劳。”
他自己也想到:“我从小体弱多病,军营里又苦,练‘阴符枪’这种霸道内功,只怕就算练成,人也半死不活了。多亏这几年住在花苑,师父教我练‘藏花诀’,还拿各种灵丹妙药给我服用,我身子这才渐转康健。”
想了一会儿,忽觉失礼,问道:“马兄,你父亲呢?他也在府上么?若是在,我去给伯父磕头见礼。”马祥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摇头道:“我爹同你爹一样,已经离世了。”
许清浊啊了一声,忙道:“恕我失言。”马祥麟道:“无妨,只不过你爹是战死的英雄,死得其所!我爹却是给小人诬蔑,下狱病逝,死得甚是憋屈。”他愈说愈是咬牙切齿,面露凶光。许清浊瞧在眼里,不敢多问。
原来他父亲叫做马千乘,乃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世袭石砫宣慰使,是当地的土司。十几年前,马千乘夫妇曾率三千白杆军,助朝廷平定播州杨应龙叛乱。他夫妇大胜叛军,明军得以平叛,此役即后世所称的“万历三大征”之一。
马千乘英雄半生,不料竟因为太监邱乘云来访,招待不周,就被后者诬告下狱,最终病死于云阳的监狱里。事后朝廷亦觉他冤屈,不夺其世袭之职,只是马祥麟尚且年幼,于是由其母秦良玉代为石砫宣慰使。
许清浊岔开话头,笑道:“马兄,你的枪法着实了得,那两个狂徒的武功不算弱了,却远非你敌手。”马祥麟笑道:“两个贼人固然不弱,幸亏许兄不是他们一伙,不然这会儿我已给‘外地三鼠’打得大败亏输了。”
许清浊大笑,摇头道:“你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忽地想起一事,问道:“马兄,你们这里常有江湖上的武人出没吗?”马祥麟道:“不,出入川蜀的镖队或是独行的会家子,一般不从我家这偏地方借道,那两个贼人实属罕例。”
许清浊心道:“多半与丹教法会有关,若能扣下那两人,打听到些消息就好了。”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行踪诡秘,必有所图,其实该将那姓胡的押回交秦将军问讯处置,放了太便宜。”
马祥麟哈哈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把姓胡的押回来,才是真正便宜了他。我是故意抬出我妈,吓他一吓,这人果然中计。”许清浊正喝了一口茶,闻言急忙咽下,问道:“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马祥麟笑道:“你不知道,我妈平日只关心练兵,别人待她不敬,她总是不在乎。我要真把姓胡的押回府里,交给我妈发落,她多半当场直接放了。倒不如我先将这狗杀才折辱够了,出口恶气再说。”
许清浊恍然大悟,笑道:“真有你的!”忽听一人笑道:“谁说人家待我不敬,我总不在乎了?”许清浊转头一瞧,秦良玉从后屋走出,依旧穿着将甲,忙起身请安,口中道:“秦将军。”秦良玉微笑点头,示意他坐下。
马祥麟嘻嘻笑道:“我说得不对么?前年有个劳什子参将,骑马打家门口路过,指着咱家的牌匾说:‘好端端的家业,要给娘......娘们儿败了!’妈,我只是复述这狗官的话,没对您不敬啊。我当时可就绑了这家伙,让他跪在堂前忏悔,结果妈一来,亲自替他解绑,还好言安慰,把他放了不说,更赠了他一盘金银。所以儿子打那以后,碰见有人敢辱您的,先教训一顿再说,免得您又好心发作,白给人占了便宜。”
秦良玉往主座坐下,摇头道:“那人是朝廷命官,福王提拔起来的心腹,何必得罪他了?你爹英雄了得,最后却死在太监嘴下,你还没长记心么?世道污浊,要想干出一番事业,造福万民,有时也得委曲求全的。”
马祥麟不忿道:“咱家是世袭土司,就是朱皇帝亲自刁难,不理他又怎地?敢派兵来,叫他们葬身巫峡前,进不得川蜀!咱们守好自家这片基业,护好同胞乡亲们,也就足够了!何必非向万历老儿称臣,寻他讨要什么差事做?”
他一时激愤,把话说完,怒气略消,忙向秦良玉道:“妈,我激动过头了,你、你别发恼。”秦良玉叹道:“你一向沉不住气。”转头向许清浊道:“犬子大言不惭,许公子见笑了。”
许清浊忙道:“不敢。”心中却想:“他说的可没错呀!”秦良玉道:“麟儿,我岂不知当今皇帝是个为了立幼,与百官对着干,几十年不上朝的荒唐之主?谁爱听他的圣旨了?我和你爹相助平叛,全是出于自愿。”
马祥麟嚷道:“便是这‘自愿’二字最想不通,杨应龙作乱,让朝廷自己收拾岂不甚好?”秦良玉道:“你也知咱们石砫的乡亲父老都是骨肉,该保护好他们。可天下黎民未遇明主,难道就该遭罪了?”
她瞧马祥麟沉默不语,缓缓地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间,须心怀苍生,不可狭隘。为一方父母官者,若只知政绩官声,从来难逃偏私之名。我说一事与你知晓,当年大闹饥荒,我与你爹四地购粮,游遍中原。有的地方清官做主,肯发粮赈灾;有的地方贪官扎堆,民不聊生,都往外地逃难。可就是好官坐镇的州县,也往往拦住别处饥民,不放他们入界。为的什么?若放他们进去了,一来粮食不够,二来死了人算在他们头上,好心赈灾,结果仍死了人,岂非要被批为无能,败了名声?因此,他们就任别处百姓活活在界外饿死,这样饿殍遍地的场景,我和你爹见了好几次,你说他们做得对么?还能称为好官么?”
马祥麟道:“我、我......”秦良玉道:“道理是一样的,咱们因祖上之德受封土司,可眼界若只局限当地,乐于当个土豪,岂不负了圣人教诲?为将为官者,当先忠于民,再忠于国,最后忠于君。我们一家都是将军,学不来张居正、海瑞、赵邦清这些贤臣,却也能挥兵出击,扫荡乱寇,还百姓安乐。这还需要皇帝派给你做,你才知道去做吗?”
马祥麟低下头去,满脸惭色,道:“母亲教训得是,儿子牢记在心。”秦良玉道:“盼你真记得了。这石砫宣慰使之位,迟早落在你头上,但我现在还不放心。你回自己屋里,好好想清楚了。”
马祥麟起身点头,道:“是。”转头向许清浊一躬,道:“许兄,我失陪了!”许清浊慌忙回礼,见马祥麟离去,不知该留座还是告辞,只听秦良玉道:“许公子,我有话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