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花苑三芳(6)

许清浊不敢接口,嗯了一声,随她离开卧房。两人回到天井,兰韵走到左首边的房屋前,开锁而入,许清浊跟了进去。兰韵烧起火折子,只见室内东西北三个方向,各有一个多层铁架,其上密密麻麻地陈列着许多暗红色的蜡烛。

兰韵屈指往火折子间弹去,一粒火星飞出,将东边架子最上层排头的蜡烛点燃。许清浊赞道:“好指法!”兰韵微微一笑,左手横拿火纸,右手拇指为弓,其余四指接连轻弹,火星如矢,不住而去,顺次点着架上蜡烛。

一只火折子弹尽,东面架上数排蜡烛全都亮起,仿佛一面火墙。兰韵如法炮制,又烧火纸,伸指而弹,将西北两架的蜡烛点亮,许清浊便觉如陷火场,热力扑面,忍不住后退几步。

兰韵抖落烧剩的火纸,长剑出鞘,道:“‘幽风剑法’的剑意空而寂,空则无形,寂则无声。我卧房左右两室,一为烛室,专练无形;一为铃室,专练无声。现在我示演给你瞧。”

她长剑一提,舞动“幽风剑法”,许清浊左顾右盼,果见周边火焰仅是轻微颤抖,形状却维系不改。而她长剑挥使有力,迅捷不滞,理当激起阵阵剑风,竟不知是怎么做到不扰烛火。

兰韵瞧许清浊盯着蜡烛,手中长剑不歇,提醒道:“看墙上。”许清浊急忙望去,瞧了片刻,脸色大变。原来三面墙上除了无数烛影和许清浊的人影,兰韵的身影却似空袖起舞,居然没有长剑的影子。

许清浊转头再看兰韵,见她手藏袖中,但长剑犹在,回看墙面,仍无剑影,暗叫:“不可能!”瞪大了眼珠,极力分辨,才发现墙上似有一条细如弦线的阴影闪来闪去,若非专心查看,绝对难以觉察。

许清浊终于明了其中诀窍,心道:“兰韵姊姊的‘幽风剑’,招招以剑棱示敌,当面瞧去,仅乃一线。对手若不留神,还当长剑突然消失,震惊之下,更无法抵御其后的剑招。”

他想通没多久,兰韵一套“幽风剑”已练毕,倒拿长剑,说道:“空谷幽兰,只余香风。‘幽风剑法’想练至上乘,招式要空,剑也要空,空无一物,教敌人无从下手,你却能任意击之。”

兰韵不喜卖关子,知道许清浊所欠缺的,正是该剑的剑意,便早早指出“空而寂”的要点,又解释了什么是“空”。接着迈出烛室,走到右首的房屋前,开门道:“小少爷,这边是铃室。”

许清浊合上烛室的房门,跟着进了铃室。室内东西北三面仍是三个铁架,只不摆蜡烛,取而代之系着一只只铃铛。兰韵道:“无形之外,亦须无声,这就是‘寂’之所在。”长剑撩起,又演示了一遍“幽风剑”。

许清浊竖耳倾听,久久未闻一丝铃声,就连风响也没有听到。他抽出自己的秋霜剑,原地一挥,猛听叮叮呤呤不绝,身近几排铃铛急促地摆了起来,不由吓了一跳。

方知铃铛和系铃的丝线都极轻,只消有一点风过,就能摇晃得很厉害。兰韵听见异响,也就打住了剑法,收剑道:“要做到空寂二字,绝不是朝夕之功。但在这两间小室中练剑,剑意应当不难领会。”

于是将铃室、烛室的钥匙交给许清浊,告诉他可以自行使用。许清浊极是感激,当下躬身行礼,谢过兰韵。从此睡前饭后,都到静幽轩这两间小室来练剑,领悟“幽风”的剑意。

起初一剑挥出,要么烛光大摇,要么铃声大响。但他参照练“红雨剑”的心得,脑子里存想兰花,默念空寂二字,慢慢练下去,光影、声响都渐渐变小。约莫一个月后,也将“幽风剑”练至不混之境。

兰韵忙于家事,很少有空指点他,平时都是他一个人练,碰到难题了大多自己解决,因此耗时更久。桃舞等得不耐,本要大加斥责一番。可转念一想,这岂非表明兰韵不如自己会教?于是又高兴得意起来。

桃舞对许清浊道:“你再去跟菊清学剑,可别这么磨蹭了!最好是年前就练成!”许清浊心道:“若非兰韵姊姊肯教,你还得多面壁一年呢。”许清浊特意去向兰韵道了谢,才去找菊清请教武功。

许清浊自画完木芙蓉后,就极少踏足淡菊轩,重入之时,只见各色菊花已然凋零,走到门边,听见菊清说道:“小少爷么?请进。”他推门进屋,菊清正坐在窗边书桌旁,执笔临写书帖。

许清浊走近了,瞧她写的依稀是行书,无少间断,字迹甚是秀雅流畅。许清浊书法极烂,不敢出言评价。菊清写完一贴,这才搁笔,许清浊刚要开口,菊清笑道:“你的‘红雨幽风’都练熟啦?”

许清浊点头道:“是的,我……”忽地惊道:“啊哟,你什么都知道了?”菊清道:“是啊,我等你很久了,本想趁着菊花尚未谢尽,好传你‘傲霜’的剑意,哪知你一直没来。”

她微微抬头,望了眼窗外冷寂的菊园,叹道:“春芳易逝,秋菊亦如是。”许清浊听她言语,好似对自己近来学剑的事了如指掌,迷惑之间,猛地生出一个念头,叫道:“菊清姊姊,莫非是你指点桃舞姊姊,教我该怎么练剑的吗?”

桃舞最初几日教授剑法,稀里糊涂,除了会喊“再练”两字,极少有什么见地。然而某一日,她突然像开了窍,从庸师变成了明师,一席话令许清浊茅塞顿开。如今想来,内中大有诡异之处。

许清浊剑术增进,颇为欣然,本没计较桃舞言真言假。此刻一听菊清说话,顿觉桃舞那些高论,应是出于眼前这名女子之口,暗道:“原来真正教会我剑法的老师,却是菊清啊!”

菊清笑道:“也不算我的功劳,而是小姐灵思巧想,令你画花半年,对你在‘十二芳华’剑意的领悟上,实有极大的益助。我只是替桃舞指了出来,以免你们多走弯路。”

这话听在许清浊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暗惊:“啊,剑意即花的道理,师父本是想让我自行悟出。可倒头来,我还是靠了她们点拨。”想着满脸通红,甚是惭愧。

菊清轻啜了口茶,站起身子,从桌边立柜里捧出一个长匣,打了开来,里面躺着一柄三尺长剑。她瞧许清浊伸颈探看,笑道:“这不是宝剑,只不过为我幼时习武所用,留作纪念。”

她将长剑拿在手里,轻抚剑身,默然不语。她送给许清浊的秋霜剑,是花然清夫妇念她体弱,特意为她寻来的防身利器。但她极少出门,几乎不与人争斗,是以持用秋霜剑的时日,远不比匣中这柄剑长久。

她握着长剑,回想起当年练剑的种种情状,感触良多,忽地摒思绝虑,朝许清浊道:“小少爷,咱们出去,我来教你练‘傲霜剑’。”许清浊喜道:“是!”

两人到了菊园当中,菊清长剑挥动,接连使出数招,剑影纵横,冷风激起,白衣簌簌而响。许清浊眼前一亮,赞道:“菊清姊姊,你平时呆在屋里,总是读书吟诗,没想到剑法竟这般厉害。”

菊清笑了笑,叹道:“寻章摘句老雕虫。若非我身子不宜动武,也想学老爷小姐那样,行走江湖,快意恩仇。”许清浊稍显担忧,迟疑道:“姊姊,你要身子不适,怎么敢劳你教剑?”

菊清笑道:“教你剑法,又非与人剧斗,不打紧的。你的‘傲霜剑’练得怎么样,使出来给我瞧瞧?”许清浊道:“这门剑法是师父破例传我的,没练多久。我使得不好,你别笑我。”

他拔出秋霜剑,宝剑一撩,从第一招“雏菊凝秀”起,一直练到第七十二招“霜尽菊谢”,其间甚是流畅,并无错乱不接之处。须知他原已达到了四剑齐使的地步,六剑虽无法融汇,可“红雨”、“幽风”一成,便永不混淆。

剩下的四剑,很容易就能运使不乱,然则未通剑意,也仅仅是暂时清晰,再学新剑后肯定还得出错。菊清颔首道:“招式都差不多对了,可惜剑意不明显,牵强附会,威力上要大打折扣。”

许清浊知她素来语出婉转,自己的剑法肯定比她说的还差,当下虚心求教。菊清笑道:“还记得我教你念的咏菊诗么?”许清浊支吾几声,回忆白居易、杨万里等人的咏菊诗,出口背诵。

菊清听他断断续续背了,道:“这几首诗足可当作剑诀了。秋菊傲霜,既清且隐,清是因洗霜而清,隐是因远春而隐。”瞧许清浊迷惑,辅以白话,解释了一番。

她又道:“‘傲霜剑’取意菊花,说到剑意,正是‘清’、‘隐’二字。秋天不如春天热闹,乏色乏喧,菊生此时,是以尤为明澈,不同俗流。但菊花择秋,并非为求显目,而是不欲和百花争艳,存有隐世之愿。因此这一路剑法,要做到清楚了然,流畅无比,却丝毫不带争胜之气。即便占尽上风,招式上也凝而不攻,击而不伤。”

许清浊奇道:“击而不伤,那这门剑法怎么克敌?”菊清笑道:“你使剑朝我攻来。”许清浊点点头,暗想:“十二剑中,‘红雨剑’擅长猛攻,你若不反击,定要大大吃亏。”

他念头及此,秋霜剑轻颤抖出,招数迅疾,往菊清周身要害攻去。菊清轻拿长剑,往下一挥,已从许清浊的剑影中脱出,指向他的小腹。许清浊一惊,连舞几个剑花,回招御守。

菊清稍稍转身,长剑即给她抽离回来,一收一挺,剑尖将触许清浊眉心。许清浊啊哟一声,低头躲开,却见菊清的长剑已经收回,不忙逃离,猛踏一步,秋霜剑急刺六七下,乃是一招“花浪袭人”

菊清瞧他剑势向前,也不管锋指何处,长剑一绕,从底往上挑起,将秋霜剑震飞了几尺来高。许清浊手掌一松,定睛看去,菊清长剑直指,自己的秋霜剑落下,横躺在其剑身上。

这光景倒似一人捧着剑递过来,许清浊脸颊染红,伸手接过秋霜剑,道:“姊姊剑法好高,轻轻松松就能破掉我的招式,我攻得再急也没用处。”

菊清浅笑一声,道:“比武斗剑,原都怀着争胜之心。但反其道而行之,时刻保有不争之心,或能跳出迷局,将敌人一招一式的意图了然于心。这‘清’字诀,你也可当成是‘旁观者清’的清,你把自己视作旁观者,洞悉了对方的破绽,却不入局厮杀,这又与‘隐’字暗合。”

许清浊有些难明,问道:“既瞧出了破绽,使剑刺过去不就赢了,为何不入局厮杀?”菊清道:“隐是因,清是果。隐而不争,才能看得清楚,一旦生出妄念,眼前就会给胜负蒙蔽,再无此能耐了。”

她见许清浊仍一脸迷茫,笑道:“道理有些晦涩,也不必现下就懂。只消记得,这一路剑法不求胜,却不是不能胜,而是孤傲清高。倘若你非要令菊花在春天盛开,它也不会逊色,但如此一来与春花再无不同,哪还有隐者之风?”

许清浊叫道:“是了,你曾告诉我,画菊前,先得想想菊花与其他花有何不同,我若不懂这一点,画得再好,那也不是菊花了!”菊清笑道:“正是此意,你能这么想,清隐二字则不难体会。”

菊清瞧他有些开窍,说道:“空谈无用,你得怀着这股明悟练剑,让剑意融入招式。”令他再练“秋霜剑”招数,告知每一招使出,怎样合乎“清而隐”的要旨,又当如何收发,才称得上击而不伤,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