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直捣黄龙”起,至“幽林伏豹”,果然合了十招之数,小池尊者拼命招架,最终在第十招上坚持不住。这一番交手极为快速,仅数个呼吸,便分出胜负。换成其他人交手,大概还打不完三招。
只因许清浊招式转接之间,一气贯通,天然无痕,丝毫没有凝滞。若真要细究,既无中断,其实可以算作是一招。偏偏这一招之内,又包含了实实在在的十招,直叫人匪夷所思。
许清浊自称这套枪法脱胎于俞家枪,实则连“脱胎”都没有,压根就是俞家枪的原招。但他运用招数的窍门,得自在煤山上与大先生一行人苦战,从绝境中悟出的“借势节力”之法。
他膂力平平,以“阴符枪”施展枪术,强则强矣,消耗体能极巨。是以他凭着“心意六合”的境界,尽量不用己力,而借天时地势,甚至借敌人的攻势,来维系后续招式不断。为了保证这“不断”,他必须得连贯如一。莫说十招化成一招,只消给他合适的地利、充足的敌人,百招化为一招,也并非不能办到。
比起当日的生涩,他已趋近完熟,更向风倦月请教了“胎拳”的精髓,一并融入法门之中。“胎拳”自创招数虽多,只要内息连续,便可任意演变,他借鉴此拳,可谓受益良多。
群雄见许清浊赢得如此之快,简直目瞪口呆。内中有不少人,还猜他会不会投机取巧,暗使枪王降服三十七派的秘传武功制敌,正等着挑刺找茬呢。哪知他用的,不过是正儿八经的俞家枪,一瞧便知。
小池尊者精通“世尊如来棍法”,武功大气磅礴,一点灵机藏于古拙之中,庄严而不失活泼。可他招式前后既有间隔,怎能敌得了许清浊“合十为一”的圆顺自如?自从接下第一招,败势深埋,必输无疑。
他瞧许清浊收了铁枪,低身搀扶自己,摆手一止,自己调了调内息,站了起来,心中却想:“若非约定了十招,他真要胜我,恐怕两三招就够了。我闭关数十载,到头来仍在天下豪杰眼前,彻底败给了俞家枪。”
这么一想,灰心到了极处,大有空活一辈子,原来是南柯一梦的错觉,立在当场,怔怔不语。忽听许清浊道:“大师,晚辈这一套脱胎于俞家枪的枪法,您以为如何?”
小池尊者失落万分,惨然道:“许公子,你不必顾及贫僧颜面。你击败贫僧的武功,正是原原本本的俞家枪;事到如今,贫僧无话可说,少林棍从此......不敢再与俞家枪争雄。”
他难抑一腔冲动,非得寻俞家决一胜败,等同自作主张,赌上了少林寺的名誉。既然落败,本派声名大损,也是无可避免了。他自知罪孽深重,准备一回寺庙,即自废武功,余生面壁忏悔。
许清浊道:“大师此言差矣!晚辈用的,既是俞家枪,也非俞家枪。”小池尊者摇头苦笑。许清浊仍道:“晚辈力气不济,挥动寻常白杆木枪,没一会儿,就得汗流浃背;更逞论使如此沉重的铁枪,同大师这样的高手过招?”
他说到这儿,微微侧头,瞧向厅间,见花如何面含微笑,递来的目光里透着鼓励,信心更增,笑道:“所以晚辈只好讨巧,不等每招力道用尽,趁着还有余劲,借机变化招数。晚辈这么使枪,匆匆忙忙,远不如俞家其他高手那样从容不迫,实是‘半吊子’的俞家枪。但各人力气有别,晚辈无奈之下,唯有改易原本枪法。”
众人知他纯属谦辞,可那十招过于急促,穷追不舍,虽胜之连贯,确也失之风度了。俞家弟子听了,更是心头大悦,连小池尊者也稍觉好受了些,叹道:“许公子太谦了。”
许清浊话锋一转,道:“晚辈曾听一位高人讲过,武学之道,当合‘因事制宜’四字。少林功夫源远流长,乃天下正宗,可俞大猷将军习得少林棍,也无法完全用于练兵。只因出家人慈悲为怀,战场杀敌,不能心慈手软。所以,俞将军做出变通,借鉴少林棍,创出了俞家枪,就如同晚辈改易枪法一般,并非要争个高低,而是为求合适。”
小池尊者一愣,欲言又止,更听许清浊朗声道:“少林棍旨在武道修行,俞家枪旨在沙场建功,两者本无优劣之分。国家有难,倭寇掠海,俞家枪这才应劫而生,绝非刻意挑衅,争夺正宗权威。武林那么多门派,那么多绝学,不乏时势所造,继承有之,发扬亦有之,武学故能昌盛不衰。大师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许清浊讲的这番道理,纵然不算老生常谈,也并无出奇之处,可在其夺目的战绩之下,倍儿有说服力。不知谁叫了一声好,群雄跟着轰然称是,登时颂扬之声,赞许之语,经久不息,响彻俞府。
只听一人道:“善哉,善哉!”声音不大,却穿透满场喧声,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群雄全安静了下来,便见擂台的台阶上,站着一名老僧,白眉低垂,法相慈祥,正是小桥方丈。
小桥方丈双掌合十,道:“师弟,不破不立,半世执着非是祸,一破方证菩提心。”他所站之处,离台面隔着一阶,却并不登上去,好像一尊慈悲的佛陀,只影守在苦海之滨,远眺迷茫的舟子,劝人回头是岸。
小池尊者并非食古不化,但多年执念,全系于两家武功之争上,一旦否认本心,今生意义何在?正自心乱如麻,忽听这两句偈语,顿时幡然醒悟,合掌道:“小池洗落灰与尘,始到人间第一天。”
小桥方丈见他目光清澈,心中甚喜,笑道:“不晚,不晚。”小池尊者躬身道:“多谢师兄点化。”又冲许清浊行了一礼,道:“许公子以德报怨,贫僧佩服之极。”许清浊忙还礼道:“不敢,大师客气了。”
台下有人见小池尊者似要离开,捡来了长棍递给他。小池尊者摇了摇头,径自走下擂台,向俞崇仁躬身合十,道:“贫僧今日无礼,得罪了俞家诸位高贤,就请降下责罚。”
俞崇仁笑道:“大师何出此言?恩仇擂本为此而设,大师心结得除,可喜可贺!”小池尊者谢道:“俞掌门心胸似海,远胜贫僧。”微一沉首,转身往厅内的座位行去。
小桥方丈转向许清浊,微笑道:“许公子神功通玄,后生可畏。枪王有一传人若此,九泉之下,亦将欣喜自豪。”许清浊从小立誓要继承父志,听到小桥方丈这一结语,激动得无以复加,心绪难平,竟然忘了称谢。
转眼间,小桥方丈也已归座,恩仇擂台上,只剩许清浊一人持枪站立。群雄惊叹连连,交头接耳,但谁都知道,从此武林之中,又多出了一位横空出世的少年高手;江湖画卷上,更将落下一笔崭新的浓墨重彩。
风倦月心想情郎总盼着出风头,这回终于遂愿,亦替他高兴。又见他立于台上,自信满满,比周遭的众人都高出一头,相貌俊美之外,平添了不少英雄气概。莫名脸红起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只觉百看不厌。
俞家名头得保,俞崇仁大松一口气,暗想:“多亏我这个师侄,否则今日绝难善罢甘休。”瞧他还直直杵在台上,笑眯眯地道:“许师侄,有劳你啦!请下来歇息,把擂台留给......”
话还没说完,忽然有人喝道:“且慢!”众人侧目而望,只见黑影一晃,一名中年男子跃上擂台,方面大耳,长须过颔,身穿宽袍,脚踏云靴,怀中抱着一对长钩,一金一银,一曲一直。
这人来头不小,很多人都认得他,忍不住叫道:“喂,‘金银双钩’刑连山,你不是称‘埋头研武,避见故人’么?怎么还当着这么多故人的面,来到俞家了?你忘了自己发过的誓?”
刑连山沉声道:“这两句不假,但之前还有两句:‘武艺未成,仇家不到’。连起来是‘武艺未成,仇家不到,埋头研武,避见故人’。如今,仇家已重现武林,纵然在下武艺未成,唯有不请自来。”
众人竭力回忆,果有此事,只是谁都觉他报仇无望,久而久之,将前两句忽略了。许清浊暗想:“他定是三十七派的好手,爹爹久居关外,不在中原现身。对他而言,自是‘仇家不到’了。”
俞崇仁也认识这人,因其有誓,并未送去请帖,不知后者怎么混进俞家。他使了个眼色,命一个弟子去知客处查看。刑连山望见此幕,摇头道:“俞掌门,在下扮成朋友的随从,一同前来府上,并非暗闯偷入。”
他两手一抬,从怀中抽出双钩,斜朝左右,盯着许清浊,道:“许公子,你好!”许清浊心想他与父亲有仇,对他太客气,反显自家理亏,于是轻微点头,并不言语。
台下有人讥道:“刑连山,‘白云阁’今不比昔,哪怕你们老阁主复生,也没有‘少林四景’的修为吧?”意指他武功不如那老阁主,那老阁主又不如“少林四景”,他有何能耐与击败小池尊者的许清浊交手?
刑连山道:“生死荣辱,何足道哉?若许公子不愿归还本门武学秘诀,在下明知不敌,也要一战,以表心迹。”他话里的“武学秘诀”,实是枪王对其武功的破解法门。虽说荣辱“何足道哉”,仍不好直言。
许清浊得胜之后,没有立刻下台,便想借这个机会,向天下英雄言明枪王与三十七派的误会,恰逢刑连山挑起此事,当下理了理思绪,正要开口,只听一人嘿嘿冷笑:“刑老师,你表心迹不要紧,当心成了武林公敌喔!”
刑连山侧头一望,见说话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倒也有过一面之缘,知其姓翟名彦,乃昆仑派拳宗的名宿,绰号“白头雕”,不由说道:“翟前辈的话,在下不解,望请明示。”
昆仑派集西域武功之大成,分为拳、剑、奇三宗。“白头雕”翟彦曾是拳宗的第一高手,曾与六名师弟,合称“昆仑七禽”。他当年横行西域,自认无敌,为人怂恿,也行往辽东,欲战胜枪王,威震天下,结果落得惨败。
此后传出流言,说枪王破解了诸派武功。昆仑拳宗陷入恐慌,命翟彦前去索讨,他却不肯认账。拳宗因而一蹶不振,无法再与剑、奇两宗并称。七禽中一人抑郁病死,其余五人,愤然与翟彦决裂,七禽变为了五禽。
“昆仑五禽”最终也受不了门庭凄冷,离开山门,不知所踪。翟彦拖累同门,在武林中名声不佳。刑连山却颇有侠名,平素不喜与这类人结交,但想此老也是三十七派中人,同仇敌忾,言语上客气了几分。
翟彦一面走上擂台,一面笑道:“邢老师怎么忘了?俞掌门才将枪王重列门墙,口口声声,称其忠义之士,师门榜样!人家可是正气凛然的大英雄啊,谁与他有仇有恨,自属妖邪恶贼了。枪王这等英明神武,扣着诸多门派的武功秘诀,定也是防患于未然,以免他们犯上作乱,为祸武林。嘿嘿,不讨回来还罢,若谁要去讨,那不明摆着想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