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命不由人

虽然嘴上再没说什么,可彭远却一直对两件事始终无法释怀。这其中一件便是之前沈明所说的他那离奇的经历,而另一件则是昨日王信智自刎前所留下的那番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王信智的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此时和彭远一样感到大惑不解的还有钱镠。他不明白,那一向待人谦和的董昌,昨夜的言行却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反常。

“大人,天已经亮了,咱们进城吧。”

钱镠轻轻点了点头。

“对了,石绍、彭远他们可曾回来?”

“禀大人,还没有。”

“怎么还没回来?你快派人去找找,找到后就说我已进城,让他们直接到苏州城中董大人府上来找我。”

“是。”

吩咐完,钱镠便带着帐下诸将前往苏州城内去见董昌了。

府中,此刻董昌正端坐于堂上,堂下他的亲信随众及钱镠等人则正手捧酒杯分列两班。

“这次得以剿灭朱、王之乱,全赖堂下诸将奋勇杀敌,来来来,如此我与诸位一起先满饮了此杯。”

说着,众人只将那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此次钱大人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正打算将此事表奏朝廷,以为各位请功。”

钱镠闻言赶忙出列。

“岂敢岂敢,此番若非大人于苏州城上指挥若定,我等又怎有机会袭破叛军,尺寸之功,卑职实愧不敢当!”

“嗳,钱大人不必谦虚,来……”

这时,站在钱镠对面的董昌之子董杰却是忽过来阴阳怪气道:“是呀,钱大人真是太客气了!若非此前就在我等还正拼死抵挡那叛军猛攻之时,钱大人却能于南边林外沉着若定、以逸待劳,便又如何能立下此等大功?”

钱镠听出这是董杰那小子在有意向自己发难,于是连忙解释道:“这一点小将军可能还有所不知,当初尚在湖州之时,那叛军人数便已过万,而我军不过三四千人,在下担心若是与之硬拼,只恐难解苏州之危,故而这才不得已‘围魏救赵’,相信董大人一定能体谅在下的苦衷。”

说着,钱镠忙朝董昌拱手一揖。

可不待董昌开口,董杰却是再次抢道:“哦,是吗?那可真是太难为钱大人了!如此说来,我们这苏州城上战死的三千将士也就算是没白死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便还提它作甚!”董昌终于出面制止道。

“可爹,难道咱们的人就真的这么白死了吗?”

董杰却是显得不肯善罢甘休。

“住口!我已经说过了,谁也不许再提此事!”

见董昌真的有些恼了,那董杰这才又瞟了钱镠一眼,之后便老大不情愿地重新站回到了一旁。钱镠见状自然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赶忙跟着往后退了退。而被董杰刚才这么一搅和,此时堂上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气氛好不尴尬。

半天之后,还是钱镠重又打破了沉寂。

“噢,来呀,快将那王信智首级呈上。”

“是。”

很快,有军士便手举托盘走了进来。行至近前,那人忙将蒙在托盘上的白布轻轻掀开,当即一颗人头映入了董昌的眼帘。只见那首级是披头散发、面无血色,若非熟识之人,谁又能认出这便是那王信智的头颅。眼瞅着自己面前正高举于盘中的首级,董昌的脸上却忽然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

“想当年他叔父王郢也曾同我出生入死,不料今日这叔侄二人却又都因背叛于我而先后尸首异处!”

说着,董昌忙提高了嗓门。

“你们都给我看清楚了,这便是背叛我的下场!”

话音方落,那董昌忽拍案而起,随后只一把将自己面前的案盘掀翻在地。王信智的首级在地上骨碌了几圈,最终停在了钱镠的脚边。钱镠见状忙唤人过来将之拾起,在重新放回盘中后便赶紧退了下去。

“钱大人。”

“卑职在。”

“但不知那朱直的首级现又在何处?”

“禀大人,对方尸首尚未寻获,不过卑职已派人加紧搜寻,相信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董昌闻言却似有不悦。

“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将那厮人头取来!”

“是。”

其实用不着董昌多提醒,钱镠也是不会放过那朱直的,毕竟他的昔日旧友——湖州守将史尉平,便就是死在对方手中的。

“对了,钱大人,昨夜我让你处决那两千名叛卒之事可曾已经办妥?”

忽听董昌提起此事,钱镠只不由得一愣,他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向对方解释才好。

“怎么,钱大人,我爹问你话呢,你倒是快说呀,那些叛军到底都处决了没有?”董杰忙也在边上催促道。

钱镠则皱了皱眉。

“禀大人,忽然间要处决这么多人,在下也是还没来得及做准备,如此便还请大人……”

“这么说就是还没处决喽?”董杰忙又开口道。

钱镠一听便只低着头朝董昌一拱手。

“是。”

“好呀,钱镠,你真是好大的胆!”董杰却是立刻在边上借机咆哮道,“你竟敢违抗我爹的命令!哼,你究竟还把不把刺使大人放在眼里了!”

钱镠听后却是赶紧朝董昌再次拱手。

“大人,想那些叛卒多是受奸人蛊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误入歧途,眼下既是他们已然投降,便还请大人能网开一面,权且饶他们一命吧!”

“爹,绝不能放过他们!别忘了,咱们的人可也死了不少,必须让他们一命偿一命!”

“够了!”董昌却是忽勃然大怒道,“钱大人,昨夜我就已说得很清楚了,留着那些祸害早晚必生他乱,故而这才下令让你将其全部处死,难道你没听明白吗?”

堂上气氛也是一下子又跟着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有军士从外面跑进来禀道:“启禀大人,门外有三人求见,他们自称是钱大人的部下。”

董杰在边上一听。

“没看见大人在处理要事嘛,不见!”

“可他们说……”

来人却是显得有些犹豫。

“说什么?”董昌在对面开口问道。

“他们说自己是奉钱大人之命特来此献头请功的,还请大人务必召见。”

钱镠知道这肯定是彭远他们来了。而董昌一听“献头”二字,这才也赶紧往下压了压自己的怒气。

“好吧,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是。”

终于,堂上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很快,彭远三人便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刚一进屋,彭远却也是就立刻觉察到了屋中那异乎寻常的气氛。

“参见董大人。”

“嗯,免礼吧。”

“谢大人。”

董昌先是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来人,之后便开门见山道:“时才手下来报,说你们是特来献头请功的,但不知可有此事?”

彭远也是忙看了眼边上的钱镠,见对方朝自己点了点头,于是这才开口道:“禀大人,确有此事。”

“哦,却不知你们欲献何人之头?”

“噢,大人,我等所献,正是那朱直之首。”

董昌闻言立刻眼前一亮。

“如此那朱直的首级现在何处?”

彭远忙朝旁边沈明示意了下,对方这才也赶紧将自己背上的包袱解了下来。

“大人请看,这便是那狗贼朱直的首级。”

“哦,快呈上来!”

“是。”

只见董昌一边捋着胡子,一边又仔细瞅了瞅那案上的首级。

“不错,确是朱直!”

可一旁的董杰却是显得有些不服气。

“我说,你们仨是在哪儿找到的这家伙?”

“噢,昨晚我弟沈明也是向北苦苦追寻了一夜,直至今晨这才终于将之斩获,后来我与绍兄一起前往找寻对方,故而这才来晚,还请董大人见谅。”

很明显,彭远有意略去了这其中许多离奇的过程。至于王信智死前所说的那番话,彭远也是早已向石、沈二人交代过,只叫他们不许提及半字。

终于,董昌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容。钱镠知道,也许这将是他能救下那两千条性命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大人。”

董昌则在对面笑着点了点头。

“什么事?”

“关于处决那些降卒之事,但不知可否恳请大人再重新考虑一下。”钱镠小心道。

可谁知那一旁的董杰听了却是又立刻不依不饶起来。

“哼,钱镠,你好大的胆!我爹早已决定的事,你竟然还敢再来为他们求情!看你这副殷勤的样子,说,你到底和他们什么关系!”

钱镠听后却也是终于有些恼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还听不出来吗?”

“你……”

眼瞅着二人在那里是剑拔弩张,这时彭远只忽在一旁提高嗓门打断道:“董大人,在下有一言,但不知当讲否?”

董昌这才忙也跟着摆了摆手,示意左右都先安静下来。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多谢大人。”彭远遂赶紧拱手上前道,“董大人,来时在下便曾听说,大人您一向宅心仁厚,而此次叛乱则实属那朱直等辈蛊惑所致,现如今既是贼首已然伏诛,便可否恳请大人能够法外施恩,权且放那些手下人一条生路吧。”

“是呀,万望大人开恩!”钱镠忙也从旁求道。

边上董杰也是刚要再开口,可董昌却只一摆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就是昨晚于城外向我禀报王信智死讯的那个彭远吧?”

彭远一愣。

“不错,正是在下。”

董昌忽皱了皱眉。

“如此我来问你,那王信智死前可曾还说过些什么?”

彭远一听赶忙低下了头。

“对方……不曾有言。”

董昌却是在对面将信将疑地眯起了眼。

“彭远。”

“卑职在。”

“早前我便已听钱大人向我提起过,说是你们此次前来乃是有意借兵去收复宣州,可有此事?”

彭远稍稍犹豫了下。他看了看边上的钱镠,之后这才又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在下等确是为此而来。”

“哦?”

董昌忙又在那里仔细瞅了瞅对面彭远三人,随后只微微咧嘴一笑。

“本来你们此次也算是立了大功,照道理讲提这么点小要求却也不为过,只是眼下苏州战事刚刚结束,我这里的情况你们也全都瞅见了,手下军士可谓伤亡惨重,倘是此时借兵与你,却只恐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说着,董昌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瞟了眼边上那正愁眉苦脸的钱镠。最终,他又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彭远的身上。

“不过你刚才所言倒也并非不无道理,既是你与钱大人都来向我求情,而我又不好就这么驳了你们众人的面子,那不如这样好了。”

说着,董昌只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制精美的骰子。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如此彭远你们三位还有钱大人……噢,对对对,还有‘宅心仁厚’的本刺史我,咱们五个一起就用这骰子来试着救救那些降卒的命好了。”

众人不解。

董昌微微一笑,接着道:“很简单,我这里有枚骰子,若是掷得‘大’,便可救下四百人的性命,若是掷得‘小’,那也就只能怪他们自己命不好,便是老天爷都不肯帮他们了。”

说完,董昌不待众人反应,只将手中的骰子掷入了面前杯中。

“当啷啷……”

很快,那翻转的骰子便在杯中停了下来。

众人急切地将目光投入杯中,而董昌却只倏地在那里哀叹道:“唉,看来他们确是死有余辜,便是宅心仁厚的本刺史也救不了他们了。”

一旁的董杰忙上前将那酒杯连同里面的骰子一起拿给众人观瞧,嘴里则还乐呵呵道:“哈哈,一点‘小’,这真是连老天爷都不帮他们呀!”

众人看后只面面相觑,随即董杰将那盛有骰子的酒杯举到了钱镠面前。

“钱大人,请吧。”

钱镠先是看了看对面的董杰,之后又抬头望了望案后的董昌,见此时对方也正瞅着自己,最终他便也只能又无可奈何地将目光落回到面前杯中。钱镠小心奕奕地取过那骰子,可他刚要掷出,却是忽又停手望向了董昌。

“大人……”

“嗳,钱大人,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看你还是快掷吧,大家可都还等着看结果呢。”

钱镠干张着嘴却又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了。突然,他手里一滑,那骰子径自落入了杯中。

“哈哈,三点‘小’!钱大人,真是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你便能救下四百颗脑袋了!”董杰在边上得意洋洋道。

钱镠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而董杰却只一转身来到了彭远三人面前。

“我说,你们三个谁先来呀?”

沈明一瞅。

“俺来!”

可沈明刚要去拿骰子,旁边彭远却是连忙伸手拦住了他。

“沈明……”

“嗳,大哥,你放心好了,俺肯定能掷个‘大’!”沈明拍着胸脯道。

然而,不待彭远再说些什么,这时石绍却从另一旁将那骰子取了过去。

“元德兄,还是让我先来吧。”

彭远一愣。

对面董杰却是有些不耐烦道:“咳,谁来还不都一样,反正这该死的终究活不了。”

石绍只全当没听见似的,随即用力一掷。边上沈明则立刻双拳紧握,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那飞快旋转的骰子。一边看,嘴里还一边小声嘟囔着。

“大!大!大……”

终于,骰子停了下来,可结果却同样令人失望。

“唉!”

沈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

对面的董杰却是美滋滋地将那杯子重新举回到彭远面前。

“请吧。”

彭远犹豫着抓起骰子。

“大哥,一定掷出个‘大’来给他们瞅瞅!”沈明从旁打气道。

可彭远的心里却是没底。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自己竟会用这种方式来决定他人的生死。

骰子掷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大!大!大!大……”

唯独沈明却是在边上独自喊个不停。一边喊,他还一边在那里不停地摩拳擦掌。

当骰子终于停下来时,所有人也几乎全都屏住了呼吸,只静待着沈明的反应。

“哎呀!”

沈明猛地一砸拳。

“怎么会是三呢,就差一点!”

沈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忙用力揉了揉,仔细再瞅,却还是不能改变那骰子上掷出的数字。

“不可能!连着四把都是‘小’,这骰子肯定有问题!”沈明脱口而出道。

可他刚要伸手去抓那骰子,对面的董杰却只赶紧一撤步。

“怎么,自己没本事,还想耍赖不成!”

“你说谁耍赖,分明是这骰子有问题!”

沈明又一伸手,却只再次抓了个空。

“怎么,想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董杰忙一招手,周围的几个军士立刻围了上来。

“够了!”

众人身后忽传来董昌的喝止声,刚围上去的军士则也赶忙止住了脚步。

“钱大人。”

钱镠赶紧一抱拳。

“大人。”

“难得这会儿如此雅兴,该不会有人要扫了大家的兴吧?”

“这……”

钱镠有些为难地回过头来。彭远见状只忙一拱手。

“噢,吾弟一时戏言,还望大人莫怪。”

董昌却也没再理会对方。

“杰儿,接下来该谁了?”

董杰一听,于是只不情愿地把东西往沈明面前一举。

这下沈明也总算是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枚骰子。他先是在自己手里掂了掂,接着又举到眼前仔细瞅了瞅。

对面董杰见了只咧嘴道:“当心着点,那可是象牙做的!”

可沈明却是全不在乎,只自顾自地又在那里端详起来。好半天的工夫,也不知究竟看出些什么没有。

“嘿嘿嘿,我说你还有完没完,到底还掷不掷了?”

沈明也是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催什么催!”

可他刚要抬手掷出,旁边彭远却又赶紧拉住了他。

“沈明!”

沈明扭头一瞅。

“大哥,放心好了,等下俺非掷出个‘大’来给他们瞅瞅!”

说完,沈明便将那骰子猛地掷入了杯中。

偏偏用力过猛,那骰子一下子飞蹦出来,弹到董杰身上,之后滚落在地。众人急忙弯腰上前观瞧。

“哈哈,大!是‘大’!俺掷出个六点‘大’,这下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沈明一边喊着,一边高兴得手舞足蹈。

而这下也是换董杰急眼了,他立刻上前拾起那骰子道:“不算不算,都弹到我身上了,如何能算!”

沈明忙从后面一把攥住了对方拿着骰子的手腕。

“怎么,大家伙儿全都瞅见了,如何算不得!难道你还想耍赖不成!”

“你……你松手!”

董杰没想到对方的力气竟能这么大。

“就不松!”

眼瞅着二人僵持不下,这时董昌再次开口了。

“好了,都不必再争执了。”

钱镠、彭远也是赶忙上前将二人劝解开。

“既然掷出了一个‘大’,那本刺史也自然言而有信,只叫你们从那两千名死囚中挑出四百人,而这些人也就算是我借给你们去收复宣州的人马,如此我便已是仁至义尽!至于剩下的那些家伙嘛……”

说着,董昌阴着脸转向了一旁的钱镠。

“剩下的那些家伙则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们活过今晚!”

言罢,不待众人答话,董昌只径自卷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