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数谓小乘初果者,尚须往返天上人间,受七度生死,才能证得阿罗汉果。”苍老且沙哑的声音从一个小小的简陋的保安亭里传出来。
金秋十月,南方大都市里的天空像往常一样,漫天飞舞着看不见的尘埃颗粒,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生命在施舍,真是感激不尽。不远处传来街道上穿梭而过的车水马龙之声,喧嚣而繁忙的城市节奏被早上匆匆赶去上班的人群拉开序幕。
“刘叔,又念经呢?”一个身材高挑苗条的女人从保安亭前经过,朝着正前方医院一楼的电梯口走去,她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对着正坐在保安亭里的那位老头子说道。这个女人的皮肤并不白皙,却穿着一件棉麻料的白色中袖衬衣和涤纶材质的红色长裙,甚是乍眼,裙子的长度盖到了小腿上,在晨风的吹拂下裙摆翩跹而起。
早上不到八点钟的太阳正不知疲倦地从这座城市的一端爬起,越过高楼大厦,阳光照射在保安亭旁边那栋六层楼的专科医院上,医院的墙体上镶嵌着的玻璃窗户正反射着一束束刺眼的光芒。
“早!”
“早。”
……
一群正在医院一楼等电梯的员工互相打着招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昨晚残留下来的疲倦:打哈欠、惺忪和浮肿的双眼,手里提着简单的早餐,这些似乎都是上班族该有的正常现象。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就站在了这群人当中,可她的存在却显得有些突兀,不仅是因为她的个子高,还因为她那条红得艳丽如血的裙子,在人群中尤为扎眼,无论是吸引同性还是异性,她都成功了。
“主任,早啊!”红裙子女人向身后看了一眼,目光犀利的落在一位戴眼镜的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身上。男人全身上下装扮得精致,人靠衣装,不得不承认,名牌服装总能让人的气质提升几分,他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理所当然地就与其他人拉开了品味上的距离。
“早。”他言简意赅地统一回应了那些与他打招呼的员工,然后又顺理成章地和红裙子女人寒暄了几句。电梯门打开了之后,所有与他打招呼的员工都不约而同地向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一同乘坐电梯时,电梯里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他和红裙子女人的声音,而其他人都极其有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六楼,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楼道口传来,筱莱站在七楼的一扇窗户边转身探着由六楼上七楼的那条唯一通道——楼梯。接二连三的陌生面孔从她的视线中闪过,看着来势匆匆的人群,筱莱茫然的又退了一步,后背紧贴到了墙体上。
那位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一眼就看到了筱莱,并不是因为筱莱鹤立鸡群的缘故,对他来说,筱莱是面前那群员工中唯一的新面孔。“进去吧,站在这里做什么?”他拿着爱马仕钱包的那只手指了指前面的道,绕开排在前面打卡的员工后对筱莱说道。
筱莱似乎还没有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只是“哦”了一声便木讷地跟在了这位戴眼镜的年轻男人身后,完全没有留意在她身后的那位穿红裙子的女人。
走了几步路后,一扇单开的玻璃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座位和座位上摆放着的电脑,正在吃早餐的员工似乎能感觉到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的存在,都纷纷抬起头来张望,不一会儿他们的脸上就出现了惊诧的神色,也许是看到了戴眼镜的年轻男人身旁出现的那张陌生面孔——筱莱。
年轻男人扯着嗓子对众人说道:“给大家介绍一下,筱莱,任网站建设组的文案一职,以后就是我们团队里的一份子了,大家对新同事要多多照顾。”说完不等众员工鼓掌,他就转身向筱莱介绍了一下旁边站着的那位红裙子女人,“这位以后就是你的主管了,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她请教,另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和她说或者和我说,能解决的我们都会尽力帮你去解决。我是负责医院整个营销团队工作的主任,姓李。”说完还没等筱莱开口感谢,他就匆匆的转身离开了,风风火火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业务缠身又极其敬业爱岗的大忙人。
就在筱莱望着李主任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时,红裙子女人却微笑着走向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会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我叫唐月青。”红裙子的女人面带笑容地自我介绍道,即使视频面试的时候彼此已经见过面,可此刻如此近距离的看到这个女人的面容时,筱莱还是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唐月青很快就给筱莱安排了工位,那是一个背对着窗户的座位,电脑台面上有些脏乱,看来这个位置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坐了。筱莱正准备收拾台面,没想到唐月青已经给她拿来了一块湿抹布,她接过抹布,努力微笑着对唐月青说了一声“谢谢”。
“对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叫唐姐、唐主管还是?”筱莱一边擦着台面一边问道,眼睛却始终没敢落在唐月青的身上。
“我看过你的简历,你我同龄,以后就叫我月青吧!”
筱莱的心里一惊,手上的抹布在台面上停留了一会儿。没想到看起来如此成熟的唐月青竟然和自己同龄,她想抬眼再看看唐月青,以确认是否自己看错了别人的面容而误断了别人的年龄,可是她还是不太敢直视那张面孔。
第六感让她本能的畏惧那张面孔,方而大的脸庞上嵌着一双倒八字形的眼睛,眉骨上没有一根眉毛,鼻翼肥大,暗紫色的嘴唇让她联想到了一系列诡异的画面。活了二十七年,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女人……
这里的人和物似乎都透着某种怪异,从早上到现在,筱莱的脑子里都有疑问,从外面看,明明只有六层楼的医院,为什么进来了却有第七层?
当初,她是通过视频面试被录用的,此前并没有来此地考察过,她很好奇设计这家医院的设计师到底出于什么目的,要让医院呈现这种格局,在这座城市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幢这样架构的建筑物来了。
中午唐月青带着筱莱去了财务部领取了饭票,并告诉她每个员工每天有八块钱的饭票补贴,每个月的15号饭票可以和工资一起领。筱莱拿着那张盖有医院印章的饭票,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金额,她只是淡淡一笑,心里正猜想着在一线城市里给员工一天补贴八块钱的伙食费到底能吃到什么样的饭菜时,唐月青马上催促道:“快走吧,不然饭堂该人满为患了。”
到了医院楼下,经过保安亭时,筱莱不自觉地朝着里面望了一眼,只见那位保安正打开饭盒准备吃饭。
“刘叔,这么快就吃上了。”唐月青似乎总是很有礼貌地对待着每一个人,包括筱莱,从筱莱到这家医院报到开始,从她们俩再次见面且以后都会成为上下级关系开始,唐月青总是给别人一种极具修养的感觉,在人前,她看起来没有一点主管的架子。相比之下,筱莱的寡言少语倒显得冷漠处世了。
那位被称为刘叔的保安抬头看了看外面,筱莱的眼神正和他对视上,那双浑浊沧桑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突然间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想起鸡皮疙瘩。
“她是新来的,今天刚来。”唐月青一眼便看清楚了现状,马上向保安介绍着筱莱。筱莱却不想再抬眼看这位保安,保安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肃穆的神色中带有一些慌张,他放下筷子后就一瘸一拐地走到筱莱面前,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慢慢的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你……你……”刘叔颤抖着手指向筱莱,瞳孔在放大,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剩下一脸的懊恼和无可奈何,此情此景又像是一个老者要教化犯了错的弟子般,他不停地在筱莱的身边踱步。
筱莱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从第一眼看到刘叔开始,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张,像是被人捏住了命脉,随时可以将自己置于死地。这种感觉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神经开始紧绷,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过,连呼吸都开始变急促了,在刘叔的那双眼睛下,她就像是无处遁形的小怪物。
“刘叔,你怎么了?这样看一个姑娘家人家会不好意思的。”唐月青一边打趣一边狐疑道,然后便拉着筱莱离开了。
远离保安亭后,筱莱僵硬的身体终于得到了放松,真不知道再在那里站下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她在唐月青的牵引下迈步向前,却忍不住回头去看,这时,她看到保安脸上的惊恐神色分毫未减,那双可怕的眼睛穿过空气如一道剑气般直冲她而来。他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像一座雕像,诡异的眼神如追踪器般一直在捕捉着筱莱的身影,不肯放过筱莱。
“刘叔是美籍华人,膝下无儿无女,据说以前还参加过国际战争,后来因为排雷腿上受了伤,就没有继续留在国外的部队了。回国后,正好院长的父亲和刘叔是当年战场上偶然相遇过的战士,听说刘叔当时在战场上还设法救过院长的父亲,虽然没有把院长的父亲救回来,可是院长记恩,才会特别照顾他,这不,给他安排到了这家医院当一名保安。”唐月青像是在讲述一个极其普通的故事,对这些事情云淡风轻的说道。
“国际战争?”筱莱低声重复着唐月青的话,记忆瞬间被打开,她联想到了自己国家的历史——抗日战争,那是一段离现代人有些遥远的历史,现在是2015年10月9日,“刘叔现在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吧!”不知为何,筱莱突然脱口而出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唐月青似乎看出了她想知道什么,便继续解疑道:“听说他是1945年年初去前线的,当时才15岁,现在已经85岁了。”
85岁?筱莱的头皮一阵发麻,是否从军过的人身体素质都要比一般人强壮和健康呢?刘叔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已经有85岁高龄的人。筱莱突然心生羡慕,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所谓的阳刚之躯带来的身体便利,哪怕在自己最青春的那几年……按照唐月青的说法,若不是因为刘叔和院长的父亲的那层特殊关系,估计医院也不会让一个老头子来当保安吧!她这样推断着。
“现在是和平年代,所以医院才一直没有换保安,而刘叔自己也不想退休,其实院长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报答刘叔罢了。到了!”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唐月青突然拉高了声调,她拍着筱莱的肩膀指着前面的一幢旧楼说道:“二楼,那里就是饭堂了。”
由钢筋和铁皮焊接搭建起来的楼梯直通二楼,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饭菜香味,勾起了筱莱的饥饿感。唐月青已经先行一步上了楼梯,筱莱只好紧跟上去。
到了二楼,才发现饭堂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窄小,里面别有洞天,一排排如快餐店常见的餐桌上已经有许多人打好饭菜坐下进食了,看着他们胸前配戴着的工作证筱莱才明白,原来饭堂里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医院的员工,而是周围其他公司工厂里的职员,医院的员工在此饭堂吃饭只不过是“搭伙”罢了。
队伍很长,她排在唐月青的身后,赶上饭点时间,左右两条过道上排队的人数依然在增加,看着身边那些正坐着吃饭的人,他们狼吞虎咽,桌面上一片狼藉,筱莱却没有了胃口。
打上饭菜后她们俩就找到了空位坐了下来,唐月青盯着筱莱的脸庞突然蹙眉道:“你要多吃点,脸色看起来并不好。”
“是吗?”筱莱马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明知是徒劳,可她还是做了这个动作。“我住在郊区,离市区远,早上起得早,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她又在不经意间看到了唐月青那张发紫的嘴唇,想说一声“其实你的脸色也并不好”,可是她还是忍住了。
“你还没有搬到医院的宿舍去住啊?我以为你提前搬过来了呢。”唐月青一边拿起筷子一边说道。
“我今晚就会搬进去住。”筱莱微笑着答道。
“你知道宿舍在哪里吧?就是大马路边的那栋T公寓,离医院有两个公交车站的距离。”唐月青很热心的对她说着这些琐事,“不过不是很远,走路15-20分钟就可以到了。”她又补充道。
“T公寓?”筱莱嘀咕着,心想,取这样名字的公寓,倒是新鲜。她的一只手拿着调羹搅拌着碗里的如潲水般的汤,汤里零星可见几棵葱花漂浮在上面;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夹着那份她花了八块钱饭票和自己补了五块钱现金的梅菜扣肉,正想往嘴里送时却发现梅菜里有一根长长的头发。她马上放下了筷子,但未惊动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唐月青,最后她勉强着把饭吃了,菜和汤却丝毫未动。
“饭堂的菜就是这样,虽然难吃,可我已经在这里吃了快一年了。”唐月青看着筱莱盘子里未开动的菜说道。
听唐月青的话筱莱便推断,眼前的这个女人来这家医院工作的时间也不超过一年,要么她以前在别的地方工作时就已经是主管;要么就是她能力出众,在这里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由普通员工晋升为主管。但这些对筱莱来说都毫无意义,她对职场的晋升从来就不感兴趣,更不喜欢和别人钩心斗角,她只求安安稳稳的做好自己的工作,拿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薪水,业余时间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养花,足矣。除此之外也就别无它求了。
待唐月青吃完后,二人便端着盘子到了餐具回收窗口,唐月青把自己的空盘子递了进去,接着筱莱也依样画瓢把自己的盘子递了进去,可是接盘子的那位中年妇女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筱莱,筱莱拿着盘子的手伸在半空中,许久都不见对方把盘子接过去,当筱莱抬眼看向那位中年妇女时,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滑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被盘子那端的中年妇女稳稳的抓住了胳膊,当中年妇女接过菜盘子后,又重新审视了她一番。筱莱以为那位收盘子的阿姨至少要对她抱怨几句,说她浪费粮食或者自以为是的责怪她一味减肥之类的话,可阿姨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而刚才看她的眼神分明怪异。
离开饭堂大厅下了楼梯后,她和唐月青一起往医院的方向走着。由于初来乍到,她也不习惯拍马屁,而且一直以来就不喜欢和上司走得太近,于是到了医院门口后她就借故说自己想出去走走,消消食,进而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唐月青。
筱莱一个人站在医院门前的那片空地上徘徊,空地前面是一条大马路,她仰望着午后的天空,太阳躲起来了,阴郁的云层似乎在预示着即将要下一场大雨。转身,她又望向眼前的这栋楼,无论如何看,它都是六层的,电梯里的楼层数字也只有六层,可为什么它偏偏有七层?
她的脑子里一阵混乱,以前看过太多的恐怖电影,但作为新青年的她尽可能让自己不往其它方面去想。一个无神论者,无论如何也不想将这些一时无法找到答案的事情与神秘莫测的事件联系到一起,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她的眼神不经意间掠过旁边的保安亭,霎时间,她的心不由的一紧。
亭子里的那个老头子还是用那样令人畏惧的眼神盯着她,也许他并不是在看她,只是她恰巧站到了他的视线中。筱莱这样欺骗着自己,然后便低头快速走进了医院,像是逃离一般,不知为何,一见到刘叔的眼神总会让她心中战栗。
下午一点钟,午休的时间到了。七楼异常安静,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了,她推开玻璃门的那一刹那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明明是大中午,这间形状如数字“7”的办公室里却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隐约可见的那些黑色物不知道是电脑还是人伏在桌上的脑袋,轮廓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筱莱觉得身后吹起了一阵凉风,冷飕飕的穿梭在自己的身体里,而那些模糊的影像像是一抹可怕的魅影,会在不经意间突然附在某个物体上,或者贴到自己的眼前……
她慢慢的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尽可能不让脚步声出现,并小心翼翼的坐下。第一天上班,她更害怕会因为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动静吵醒那些看不清脸的正在午休的同事而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后,她也伏在桌面上进入了午休的状态。
“佛数谓小乘初果者,尚须往返天上人间,受七度生死,才能证得阿罗汉果……”半梦半醒之间,筱莱似乎又听到了这句话,她一个人伶俜走在一座陌生的山上,是谁把她引到了这片云雾缭绕的林子里,那里长着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树下花白的一片……如糯米般大小的花朵漫天飞雪,正从头顶飘落而下。它们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脚下,落地的花儿覆盖着眼前的这片腐烂潮湿的土地。林子里闻不到花香,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作呕的怪味,她踩在看不到脚印的花朵覆盖之地上,脚下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像是把谁的尸骨踩碎了……她向着不远处的人影走去,是他把她引到这片林子里来的,她想看清楚他的脸,正要靠近他的时候,突然一记真实的拍打让她从梦中惊醒。
肩膀上传来痛感,她睁开眼睛只见那张丑陋的面孔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筱莱惊慌失措的看着对方,恐惧的双眼由于惊吓而被放大,唐月青却依旧面带笑容。
原来,是上班时间到了。
筱莱张望了一眼四周,自己是在办公室里,她还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前是自己工作的电脑,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原来是梦!如此真实的梦,在梦里,她似要飞起来,踩在雪白的落花上……她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唐月青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台面,并把午休用过的披肩也折叠好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