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经讲演录:灵魂的诗与诗的灵魂
- 姜广辉 邱梦艳
- 2969字
- 2021-03-26 00:18:57
七 关于《毛诗序》的争议
所谓《毛诗》,就是一直传到今天的《诗经》版本,《毛诗》有传有序,传称《毛诗传》,是对《诗经》文本所加的注,“传”与“注”是一个意思。序称《毛诗序》,长达7590字,相当完整,学者习惯将它分为《大序》和《小序》。《大序》可以说是对《诗经》的总论,《小序》是关于《诗经》各篇的题解文字,简略交代此篇由谁所作,为什么事而作,用以赞美某人或讽刺某人。它由此构成《毛诗》最重要的特点。关于《毛诗序》的作者,有孔子、子夏、毛公、卫宏等众多说法,而更多的人认为是子夏所作,然皆无明证。宋代以后形成“攻《毛诗》”和“守《毛诗》”两大派,这也就成了此后《诗经》学的焦点和最主要的“问题意识”,它也由此遮盖了对《诗经》本身文学成就的探讨。《毛诗·大序》共348字,今录之于下: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变,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毛诗·大序》对《诗经》的总体论述,应该说是很精彩的。朱熹攻《毛诗序》,但主要是攻《小序》,对《大序》还是给予了积极的肯定。不过,在我们看来,《大序》还是存在问题的。比如关于“四始”,以前有几种说法:其一,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说:“《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司马迁将《诗经》中《风》 《小雅》 《大雅》《颂》的首篇称为“始”。由于司马迁曾师事孔安国,孔安国是鲁诗的传人,所以司马迁的观点可以看作鲁诗的“四始”说。其二,韩诗的说法:以《风》《小雅》《大雅》 《颂》中的首篇连着后面若干篇为“四始”。魏源《诗古微·四始义例》考韩诗之说云:“韩诗以《周南》十一篇为风之始。《小雅》, 《鹿鸣》十六篇,《大雅》, 《文王》十四篇,为二《雅》之正始。《周颂》当亦以周公述文、武诸乐章为颂之始。”上引《毛诗》的说法,是以《诗经》中的《风》《小雅》《大雅》《颂》之全体为“四始”。认为四者为王道兴衰之所由。“四始”是诗经学的一个问题。“始”是开端的意思,既是开端,以某一篇开端比较合乎逻辑,所以司马迁之说最为通达。《毛诗》以《诗经》全体作为开端,那便没有开端。若将《诗经》作为“王道兴衰”的开端,这种说法太过牵强。所以《毛诗·大序》的“四始”说,必定是在鲁诗、韩诗等“四始”说之后所提出的一种新说法。
我们再来看《毛诗·小序》。如上所说,《小序》是《诗经》各篇的题解,如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妬忌,则子孙众多也。”我们一看这些内容,就知道这是汉代大一统之后自上而下实施道德教化的产物。因为在先秦时期社会政治问题多而棘手,学者没有太多功夫关心人君的后宫问题。正因为《毛诗序》有许多可疑之点,所以唐代韩愈便提出:“察夫《诗序》,其汉之学者欲自显立其传,因藉之子夏。”朱熹也说:“《小序》大无义理,皆是后人杜撰,先后增益凑合而成,多就诗中采摭言语,更不能发明《诗》之大旨。”朱熹的意见乃受其前辈学者郑樵《诗辨妄》的启发,郑樵一生不应科举,不出仕做官,他是宋代最为博学的学者。1152年,新任同安主簿的朱熹拜见郑樵,郑樵仅用“豆腐、白盐、白姜、荞头”四种白色食品相待,两人谈诗论文三天三夜。朱熹的书童对此颇有微词,朱熹却诙谐地说:“此 ‘四白’,乃山珍海味齐全也。”这是把盐作为“海味”,把荞头作为“山珍”了。那一年,郑樵48岁,朱熹22岁。日后朱熹说:“《诗序》实不足信,向见郑渔仲有《诗辨妄》,力诋《诗序》,以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者亦疑之,因质之《史记》《国语》,然后知《诗序》之果不足信。”与朱熹同时而略早的程大昌也说:“《诗序》,世传子夏为之,皆汉以后语,本无古据。学者疑其受诸圣人,噤不敢议。……《荡》之诗以 ‘荡荡上帝’发语,《召旻》之诗以 ‘旻天疾威’发语,盖采诗者摘其首章要语以识篇第,本无深义。今《序》因其名篇以《荡》,乃曰 ‘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则与 ‘荡荡上帝’,了无附着。于《召旻》又曰 ‘旻,闵也。闵天下无如召公之臣也’,不知 ‘闵天疾威’有闵无臣之意乎?凡此皆必不可通者,而其它倒易时世,舛误本文者,触类有之。”(引自程大昌《诗论·九》)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赞同韩愈、朱熹、程大昌等人的意见的,所以我在一篇讨论《孔子诗论》(笔者拟称之为“古《诗序》”)的文章中说:
以本文拟称之“古《诗序》”与《毛诗序》比较,意旨虽有可通,文句几无相同,因此很难说两者有什么传承关系。……齐、鲁、韩、毛四家《诗》说的所谓“美刺说”“本事说”之类是汉儒自己的创造。关于子夏作《诗序》,历史上当有其事。……子夏《诗序》……可能久已失传。汉代经师附会传闻,托称自家《诗》说传自子夏,其实完全可能是新起炉灶,至于此篇《诗序》是否就是失传已久的真本的子夏《诗序》,尚有待证明。
最近,我看到这个观点遭到了台湾程元敏先生的批评。程元敏先生是当代学术巨擘,其考证类著述以资料详赡享誉于学林。他最近出版了《诗序新考》一书,可以说是近代以来诗经学研究一部力作。他在此书中引述了我上面的话,并批评说:
诗三百原具讽谏素质,至孔子极就此点发挥,设科授徒,用匡救国政,经世致用,此即诗教,经卜、孟、高、楚竹《诗论》作者、荀卿下递传毛公,薪火相传,渐次发展为汉代严苛之诗教,以规范人君,至以三百篇当谏书,衍进脉络分明。姜先生谓汉代经师附会传闻,托称传自子夏,而《毛序》等“其实完全可能是新起炉灶”,浅末如鄙人未见其可也。
程元敏先生于我为老师辈,先生赐教,至为感谢。但愚以为,师承源流同学术思想的继承与创造并不就是一回事。就像程先生是屈万里先生的高足弟子,程先生的学术著述与思想,未必屈先生那里都有。我是侯外庐先生的学生,我的学术著述与思想,也不是侯先生那里都有。事实上每一个时代的学者都有适应其时代需要的新创造,这些新创造无论是优是劣,只能由他们自己承当与负责。同理,《毛诗序》中所呈现的“新创造”,只能视为汉儒的东西。如果说《毛诗序》中所说的“本事”与“美刺”在孔、孟、荀那时已有,为什么孔子不说、孟子不说、荀子不说,而非要等到《毛诗序》的作者来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