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小说集(5)

【棺材店老板】

我们不是每天都看到棺材,这

正在衰老的世界的白发吗?

——杰尔查文[21]

棺材店老板阿德里安·普罗霍罗夫把最后一批家什装上殡葬车,两匹瘦骨嶙峋的劣马第四次拉着车从巴斯曼街蹒跚向尼基塔街走去,棺材店老板正往那儿搬家。他关上店门,往大门上贴了一张该房屋即将出卖和出租的启事,便步行到新居去了。年老的棺材店老板走近那座早已想得着魔、终于花了一笔可观的款子买下来的黄色小屋时,心里并不感到很高兴,他自己对这一点都感到惊奇。他跨进那陌生的门槛,发现新居里乱七八糟,不禁想念起那座破房子来,他在那里住了十八年,一切都收拾得有条不紊,绝无杂乱之感。于是他骂起两个女儿和女仆来,嫌她们做事拖拉,同时亲自动手给她们帮忙。不一会儿,家里便整理得井井有条。装着神像的神龛、摆满餐具的食具橱、桌子、长沙发和床都摆在后房里应摆的位置上;厨房和客厅里放的是主人的产品:各种颜色和不同尺寸的棺材,以及装着丧帽、丧衣和火炬的柜子。大门上方挂着一块招牌,上面画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爱神,手里倒拿着一把火炬,招牌上写着:“此处出售和包钉白坯或油漆棺木,并出租和修理旧棺木。”姑娘们到上房去了。阿德里安把家里巡视了一遍,在窗边坐下,吩咐烧茶。

知识渊博的读者都知道,莎士比亚和瓦尔特·司各特两位作家都在作品中把掘墓人写成快乐而有趣的人物,用这种和读者的想象迥然不同的形象让我们感到大为惊奇。为了尊重事实,我们不能效法他们,而且还得说一句实话,我们这位棺材店老板的秉性和他那令人悲伤的行当是完全一致的。阿德里安·普罗霍罗夫总是郁郁寡欢、若有所思。只有在他看到女儿不干活却站在窗口望着过往行人而斥责她们的时候,或者为了向那些遭到不幸(有的是感到幸运)而需要他的产品的人抬高价格时,才会打破沉默。阿德里安就这样坐在窗口,喝着第七杯茶,照例忧郁地沉思默想着。他想着一个礼拜前安葬退伍旅长时在城门口遇到的那场倾盆大雨。这场雨使许多丧服缩了水,许多丧帽变了形。他看出一笔开销是逃不了的了,因为他储存已久的丧服已剩下不多。他打算从一个年迈的女商人特留欣娜身上捞回损失,那个女商人已经卧病一年,气息奄奄。可是特留欣娜会死在拉兹古里亚伊村,普罗霍罗夫很担心她的继承人会不遵守诺言,嫌路远,懒得派人来找他,而与就近的承包人做成这笔交易。

这思绪被三声共济会[22]会员式的敲门声意外地打断了。“谁?”棺材店老板问道。门开了,一个德国工匠模样的男人走进来,很快活地走到棺材店老板跟前。“对不起,亲爱的邻居,”他用那种至今我们听了还不能不发笑的俄国话说,“对不起,我打扰您了……我想尽快和您认识。我是鞋匠。我叫戈特利布·舒尔茨,住在街对面对着您窗户的那座屋子里。明天我要庆祝银婚,特来邀请您和您的女儿赏光到我家吃饭。”棺材店老板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他请鞋匠坐下喝杯茶,戈特利布·舒尔茨是个痛快人,不一会儿,他们就谈得很投机了。“您的生意怎么样?”阿德里安问道。“嘿嘿,”舒尔茨回答,“马马虎虎,我可不能抱怨。不过我的货当然不如您的:活人可以不穿鞋子,死人可不能没有棺材。”“千真万确,”阿德里安表示同意。“但是,如果活人没钱买鞋穿,那么,请您别在意,他可以光着脚走路;可穷人死了,还可以白得一口棺材。”他们就这样继续谈了一阵子。鞋匠终于起身向棺材店老板告辞,并重申他的邀请。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整,棺材店老板带着两个女儿从新居的便门出来,到邻居那儿去。这一次我不想仿效当前一些小说家的做法,我既不想描写阿德里安的俄罗斯式长袍,也不想描述阿库利娜和达莉亚的欧洲式打扮。但是我认为有必要提一提,两位姑娘戴着黄帽子,穿着红皮鞋,以前她们只在很隆重的场合才这样穿戴。

鞋匠狭小的住宅里挤满了客人,大多数是德国工匠,还带着妻子和徒弟。俄国小公务员中有一个岗警——芬兰人尤尔科,尽管他职位卑微,却得到主人的特别青睐。他像波戈烈尔斯基[23]笔下那个邮差一样,已经在这个职位上忠诚而正直地服务了二十五年。一八一二年的大火烧毁了古都,也使他的黄色岗亭毁于一旦。但敌人刚被赶走,在原来的地方立即出现了一个新的、竖着多利斯式白色圆柱的浅灰色岗亭,尤尔科又“手提斧钺,穿着粗呢制服”[24]在它的周围走来走去了。住在尼基塔城门附近的德国人大多认识尤尔科,他们当中有的人还常在他那儿过夜,从礼拜天住到礼拜一。阿德里安马上和他结识了——这个人迟早总是用得着的,在客人入席的时候,他们又坐在一块儿。舒尔茨夫妇和女儿——十七岁的洛蒂安陪着客人吃饭,一边招待客人,一边帮着女厨子传递菜肴。啤酒像水一样流着。尤尔科的食量抵得上四个人。阿德里安也不逊色。他的两个女儿却假装客气。德国人之间的谈话愈来愈热闹。突然,主人和大家打了个招呼,他边打开用树脂封着的瓶塞,边大声用俄国话说:“为我好心的路易莎的健康干杯!”冒牌的香槟酒冒着泡沫。主人深情地吻吻年已四十的太太那鲜艳的脸颊,客人们跟着闹哄哄地为好心的路易莎的健康干了杯。“为我们亲爱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主人开了第二瓶酒,向大家举杯祝愿,客人们向他道了谢,又干了一杯。接着就一次接一次地祝酒:为每一个客人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整整一打德国小城镇干杯,为所有的行会和各别的行会干杯,为师傅们和学徒们的健康干杯。阿德里安劲头十足地喝着,他快活得竟然祝起酒来,开了个玩笑,为某件事情干杯。突然,客人中一个肥胖的面包师举起酒杯,高声说道:“为我们的服务对象——我们的顾客[25]的健康干杯!”这一提议和所有的提议一样被大家高兴地一致接受了。客人们互相鞠躬致意,裁缝对鞋匠鞠躬,鞋匠对裁缝鞠躬,面包师对他们两人鞠躬,大家又对面包师鞠躬等等。正当大家在互相鞠躬的时候,尤尔科也对他的邻座大声说:“怎么样?喝吧,老兄,为你的死人的健康干杯。”大家哈哈大笑,但棺材店老板觉得自己受了欺侮,皱起了眉头。这事谁也没有留意,客人们继续喝酒。大家离席的时候,教堂已经敲晚祷钟了。

客人们很晚才散去,多数人都带有醉意。肥胖的面包师和脸红得像上等红羊皮书面的订书匠搀扶着尤尔科回岗亭去,他们这样做是遵循一条俄罗斯谚语的教诲:以德报德。棺材店老板醉醺醺、气呼呼地回到家里。“这算什么意思,”他高声地自言自语着,“我的行业果真比别人不光彩吗?难道棺材店老板是刽子手的兄弟不成?那些异教徒在笑些什么?难道棺材店老板是圣诞节的小丑吗?我还想请他们到我的新房子来,盛宴招待一番呢。现在我才不干哪!我要请我的顾客——那些信正教的死人。”“你在说什么呀?老爷?”正在给他脱鞋的女仆说,“你在瞎说些什么呀?快点画十字吧!请死人到新房子里来!这多可怕呀!”“上帝作证,我一定要请,”阿德里安接着说,“明天就请。我的恩人们,请你们一定赏光,明天晚上请到我这儿来喝几杯,我要尽我的能力款待你们。”棺材店老板说完这几句话,往床上一倒,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

阿德里安被人唤醒时天还没亮。女商人特留欣娜在当天夜里去世了。她的管家派人骑马来给阿德里安报信。棺材店老板为此赏给来人十戈比银币的酒钱。他立即穿好衣服,雇了一辆马车到拉兹古里亚伊村去。死者门口已经站着几名警察,商人们就像闻到死尸味的乌鸦一样在那儿走来走去。死人被安置在桌上,脸黄得像蜡一样,但尸体尚未腐烂变形。尸体旁挤满了亲戚、邻居和仆人。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点着蜡烛,几个神父在念祷文。阿德里安走到特留欣娜的侄儿,一个穿着新式礼服的年轻商人跟前,告诉他,棺木、蜡烛、棺罩和一应丧葬用品将完备无缺地马上送到。继承人心不在焉地感谢他,对他说,他不计较价钱,一切都凭他的良心办就是。棺材店老板照例发誓决不多拿一文钱,同时意味深长地和那管家交换了一下眼色,就回去张罗了。这一天,他在拉兹古里亚伊和尼基塔城门之间来回奔忙,直到傍晚才把一切办妥,退了马车,步行回家。这是一个月光溶溶的夜晚。棺材店老板平平安安地走到尼基塔城门。我们熟悉的尤尔科在耶稣升天教堂附近叫住了他,认出是棺材店老板后,向他道了晚安。夜已经深了。棺材店老板快到家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个人走到他家的大门口,打开便门走进去了。“这是怎么回事?”阿德里安想道。“又是谁用得着我了?该不是小偷钻进我家里吧?是不是我家那两个傻丫头的情人?绝不是什么好事!”棺材店老板已经想叫自己的朋友尤尔科来帮忙了。这时又有一个人走到便门前,他正要走进去,看到正在跑过来的主人,便站住脚,摘下三角帽。阿德里安觉得他很面熟,但匆忙间来不及仔细辨认。“您是光临我家的,”阿德里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请进去吧。”“请不必客气,老兄,”那个人闷声闷气地答道,“请您先走,给客人们带路!”阿德里安没有时间谦让。便门是开着的,他登上楼梯,来人跟在他后面。阿德里安觉得几个房间里都有人在走动。“真是见鬼了!”他想着,急忙走进去……他的两条腿立即发软。房间里挤满了死人。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亮了他们蜡黄和发青的面孔、凹陷的嘴巴、半睁半闭的浑浊的眼睛和隆起的鼻子……阿德里安恐怖地认出这都是他卖力地埋葬了的人,他认出那个和他一起进来的客人就是下大雨那会儿下葬的旅长。这些太太和先生围着棺材店老板,向他鞠躬问候,只有一个不久前免费埋葬的穷汉因衣衫褴褛感到羞愧没有走过来,自卑地站在角落里。其他的人都穿得很体面。女的戴着帽子,饰着缎带;男的,凡是当官的都穿制服,只是没有剃胡子,商人们则穿着过节的长袍。“你看,普罗霍罗夫,”旅长代表全体诚意来访的伙伴说,“我们大家都应邀前来赴宴了。只有那些完全腐烂,只剩下一副骨架的人,实在力不从心,待在家里,但还是有一个待不住,他实在太想到你这儿来了……”这时一副很小的骷髅挤过人群,走到阿德里安跟前。他的头骨向棺材店老板甜蜜地微笑着。一块块翠绿的、鲜红的呢子和破麻布稀稀拉拉地挂在他身上,就像挂在木杆上一样;他的两根腿骨在宽大的长靴中磕碰着,像两根捣着石臼的石杵。“你认不出我了,普罗霍罗夫,”骷髅说,“你还记得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罗维奇·库里尔金吗?一七九九年你曾把第一口棺材卖给我,而且用松木的冒充橡木的。”死人说着,张开两支臂骨,想拥抱他,阿德里安使尽力气,惊叫着推开他。彼得·彼得罗维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完全散了架。死人中掀起了一阵愤怒的低语,大家都站出来维护同伴的尊严,他们纷纷责骂和恐吓阿德里安。可怜的主人几乎被他们的叫喊声震聋,差一点被他们挤死。他魂飞魄散,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的骨堆上,失去了知觉。

太阳早已照耀着棺材店老板躺着的床铺。他终于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正在烧茶炊的女仆。阿德里安心有余悸地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他的脑海里朦胧地浮现出特留欣娜、旅长和库里尔金中士的身影。他默默地等待着女仆和他谈话,告诉他昨夜历险的后果。

“你睡得多香啊,阿德里安·普罗霍罗维奇老爷。”阿克西妮亚把晨衣递给他,对他说,“隔壁那个裁缝来找过你,本地的岗警也跑来说,今天是他的命名日,可你还在睡觉,我们就没有把你叫醒。”

“故世的特留欣娜家里有人来找过我吗?”

“故世的特留欣娜?这么说,她已经死了吗?”

“你真傻!昨天你不是还帮我料理过她的后事吗?”

“你在说什么呀,老爷?你是不是疯了,要不就是昨天的酒还没有醒?昨天哪里办过丧事?你昨天在德国人那里喝了一天酒,回来的时候醉醺醺的,往床上一倒,直睡到这会儿,午祷钟都响过了。”

“真是这样吗?”棺材店老板高兴起来,说。

“千真万确,”女仆回答。

“好,要是这样,就快把茶端给我,叫我的女儿来。”

【驿站长】

十四级文官,

驿站的主宰。

——维亚泽姆斯基公爵[26]

谁不诅咒驿站长,谁没有和他们吵过架?谁不在盛怒的时刻向他们讨取那本要命的簿子,把自己因受冒犯、粗暴对待和怠慢而产生的徒然的怨恨统统记上去?谁不把他们当作从前那些刀笔吏,或者至少是牟罗马[27]森林里的强盗那样的万恶之徒?可是只要我们公正一点,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那么,在我们责备他们的时候,也许就会宽容得多。驿站长是什么样的人呢?不折不扣的第十四等受苦人,凭着自己的官职只能免遭殴打,而且未必都能幸免(希望读者能扪心自问)。维亚泽姆斯基戏称他们为主宰者,他们的职责是什么呢?难道不是真正的服苦役吗?他们日夜不得安宁。旅客们往往把旅途寂寞而产生的怒气发泄在他们头上。天气恶劣,道路坎坷,车夫固执,马匹乏力——这全是驿站长的过错。旅客一走进他那简陋的屋子,就像对仇人一样盯着他;如果他能把不速之客尽快打发掉,那总算他幸运,但是,如果碰巧没有马呢?……天哪!那就会有什么样的谩骂,什么样的威胁劈头盖脸落在他头上!他得冒雨踏着泥泞挨家挨户去跑;在暴风雨中,在三九严寒里,他只好躲到门廊里,避开盛怒的借宿旅客的吼叫和推撞,稍稍歇一口气。要是来了一位将军,战战兢兢的驿站长就把仅有的两辆三套马车调给他,其中一辆是信差专用的。将军走了,连谢谢也不说一声。过了五分钟,又响起来车的铃声!……信差把驿马使用证往桌上一扔!……我们把这一切都仔细想一想,我们的心中就会充满真挚的同情,而不是愤怒。我想再说几句:二十年来我连续不断地跑遍了俄罗斯的东西南北,几乎所有的驿道我都熟悉,几代车夫我都认识,难得有一个驿站长我觉得面生,我不曾与之打交道的驿站长也很少。我很想于短时间内把我在旅行中观察到的趣事整理出版,而现在我只想说一点:公众对驿站长这种人的看法是非常错误的。这些受尽诽谤的驿站长一般说来都是些很和气的人,天生殷勤周到,容易相处,对荣誉极少要求,对钱财也不过分贪婪。从他们的谈话中(过往的老爷们偏偏忽视这些话),可以汲取许多有趣和有益的东西。至于我呢,老实说,我宁可听他们的谈话,也不愿听任何一个因公出差的六级文官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