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伊凡·彼得罗维奇·别尔金小说集(4)

家里谁也不知道他们私下里商议好的私奔的事。她前一天写的信烧掉了,她的使女怕主人生气便守口如瓶。神父、退伍骑兵少尉、蓄胡子的丈量员和小枪骑兵都是谨慎的,这不该怪他们。车夫杰廖什卡从不多说一句话,即使喝醉了也这样。这么一来,秘密竟然被半打以上的阴谋家保守住了。但是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自己却不断地说胡话,把秘密泄漏出来。然而她的胡话是非常难懂的,即使是寸步不离床前的母亲也只能明白女儿正没命地爱着弗拉基米尔·尼古拉耶维奇,认为这大概就是她生病的原因。她和丈夫商量,和几位邻居商量,最后大家一致认为,看来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的命就是这样,命中注定的女婿要避也避不开,贫穷不是罪过,女儿不是和财富过日子,而是和人过日子,等等。人们在无法为自己辩护的时候,劝世的箴言往往可以起到非常奇妙的作用。

这时小姐的身体渐渐复原了。弗拉基米尔已很久没在加甫里拉·加甫里洛维奇家露面。他很怕受到平时那样的对待。这对涅纳拉多沃地主夫妇决定派人去找他,告诉他意外的喜讯——他们同意这门亲事了。可是回答他们的邀请的却是一封疯疯癫癫的信,这使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他对他们宣布,他的脚永远不跨进他们的家。他请求忘掉他这个不幸的人,现在他唯有一死而已。几天后,他们听说弗拉基米尔回军队去了。这是一八一二年的事。

家里很久都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尚在复原的玛莎。她从不提起弗拉基米尔。几个月以后,她在鲍罗金诺战役立功的重伤员名单中发现了他的名字,她昏倒了。大家担心她的热病会复发。可是,荣耀归于上帝,这次昏厥没有造成什么后果。

真是祸不单行,加甫里拉·加甫里洛维奇故世了,玛莎成了全部产业的继承人。但是遗产并不能安慰她,她真诚地分担着可怜的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夫娜的悲伤,发誓和她永不分离。她们离开了这个留给她们这么多悲痛往事的涅纳拉多沃,迁到某领地定居去了。

这里也有好多求婚的人成天围着这个又可爱又有钱的待字姑娘转,可她不给任何人丝毫的希望。母亲有时劝她选择一个可心的人,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便摇摇头沉思起来。弗拉基米尔已不在人世,他在法国人侵占莫斯科的前夕在这个城市死去了。对于玛莎来说,对他的怀念是神圣的,至少她珍藏着一切和他有关的纪念品:他看过的书,他的图画,他为她抄来的乐谱和诗歌。邻居们听说这些事情后,对她的忠贞不渝都感到惊奇,他们满怀好奇心,想看看有哪个英雄能征服这位贞节的阿耳忒弥斯[14]的悲惨的忠诚。

此时战争已告胜利结束。我们的军队陆续回国了。老百姓都跑去迎接他们。乐队高奏被他们征服的歌曲:《亨利四世万岁》[15],蒂罗尔州[16]的华尔兹和《若康德》[17]中的咏叹调。军官们出征时几乎还是半大孩子,他们在战火中已长大成人,回来时胸前挂满了十字勋章。士兵们快活地交谈着,谈话中不时夹杂着几句德国话和法国话。这真是难忘的时刻!光荣和狂欢的时刻!一提到祖国这个词,俄国人的心就多么猛烈地跳动起来啊!重逢的泪水是多么甜蜜啊!我们把民族自豪感和对皇上的爱戴结合得多么紧密!对于皇上来说,这是个什么样的时刻!

当时的妇女,俄罗斯妇女是无与伦比的。她们往常的冷漠这时已经无影无踪。她们那欢乐劲儿着实令人心醉,在迎接凯旋的士兵时,她们不断高呼着乌拉!

把包发帽抛往空中。[18]

当时的军官有哪一个不懂得俄罗斯妇女给了他们最好最珍贵的奖赏?……

在这个辉煌的时刻,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和母亲住在某某省,没能目睹两个京城欢庆军队凯旋的情景。可是县城和乡村也是一片欢腾,那热烈的程度也许更甚于两个京城。在这些地方,军官一出场就受到热烈欢迎,穿礼服的恋人相形之下自然要黯然失色。

我们已经说过,尽管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非常冷淡,她身边还是围满了追求的人。但是自从她家来了个受伤的骠骑兵上校布尔明以后,大家都退避三舍了。布尔明纽扣眼上别着乔治十字勋章,一如当地的小姐们所说的,脸上带着诱人的苍白。他约莫二十六岁,是来自己的庄园度假的。他的庄园和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的村子相邻。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对他另眼相看。他在场时她就不再那么沉思默想,而显得格外伶俐活泼。不能说她在向他卖弄风情,但要是有一位诗人看见她的举动,一定会说:

要说这不是爱情,那又是什么?……[19]

布尔明确实是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他恰恰具有讨女人喜欢的那种聪明样儿:彬彬有礼,善于观察,没有任何奢望,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讥讽味儿。和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在一起他的举止朴实而又洒脱,但不管她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的心灵和目光总是追随着她。他的性格显得沉静而谦逊,可是有人说他从前是个荒唐透顶的浪荡汉,这并不影响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对他的看法。她像别的年轻女子一样,心甘情愿地原谅他的胡闹,认为这种胡闹说明他很勇敢,性格热情奔放。

但年轻骠骑兵军官的沉默比他的任何表现(比他的温柔体贴、比那愉快的言谈、比那诱人的苍白、比那缠着绷带的手臂)都更能激起她的好奇心和幻想。她不能不承认,他非常喜欢她;凭他的聪明和经验,他想必也注意到她对他是另眼相看的,可为什么她至今还没有看到他跪倒在她的脚下,没有听到他向她吐露衷曲?是什么使他犹豫不决?是由于心怀真挚的爱情而感到胆怯,是自尊心,还是一个狡猾的追求者在故意挑逗引诱?这真是一个谜。她仔细思考了一番,认定胆怯是他唯一的原因,便决定对他更加殷勤关注,必要时,对他更加温柔体贴,以鼓起他的勇气。她设想了一个最令人想象不到的结局,急切地等待着那富有浪漫色彩的倾诉衷肠的时刻。秘密,不管是哪一种秘密,总会使女人的心觉得难受。她的军事行动获得了理想的效果:至少,布尔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炽烈燃烧的黑眼睛总是停留在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身上,似乎决定性的时刻近在咫尺了。左邻右舍都在议论他们的婚事,好像这件事已成定局,而善良的普拉斯科维娅·彼得罗夫娜也很高兴,以为女儿终于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未婚夫。

一天,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玩纸牌占卜游戏,布尔明走进来,立即问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在哪里。“她在花园里,”老太太回答。“您上她那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布尔明去了,老太太画了个十字,暗自思忖:“也许今天可以把事情定下来了!”

布尔明找到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她在水池边的柳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身上穿着白衣裙,俨然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寒暄几句后,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故意把话头停下来,竭力促使对方更加局促不安,这种窘局也许只有突然果断地表白爱情才能打破。事情果然这样发生了:布尔明感到自己处境的困难,便说,他早就在寻找机会向她表明心迹,请求给他几分钟,听听他的心里话。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合上书本,垂下眼睑表示同意。

“我爱您,”布尔明说,“我热烈地爱着您……”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满脸通红,把头埋得更低。“我的行为不谨慎,养成了一个诱人的习惯,每天都要看见您,听您说话……”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想起了圣·普乐[20]的第一封信。“现在我要违抗自己的命运为时已晚,对您的思念,您那可爱的、无与伦比的形象从此将成为我一生的苦恼和慰藉。可是我还得履行一项艰难的义务,向您揭开一个可怕的秘密,在我们俩中间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这道障碍始终存在,”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迅速打断他的话,“我永远不能做您的妻子……”“我知道,”他轻声回答她,“我知道您爱过一个人,但死亡和三年悲叹……善良的,亲爱的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您不要让我失去最后的安慰:我曾经想到过,您本来可以成全我的幸福,如果……请您别打断我,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别打断我。您使我非常痛苦。是的,我知道,我感觉到,您本来可以做我的妻子,可是——我是个最不幸的人……我结过婚!”

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吃惊地望了他一眼。

“我结过婚了,”布尔明接着说,“我结婚已经三年多了,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妻子是谁,她在哪儿,我是不是能和她再见面!”

“您在说什么呀?”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叫了起来,“这事情太奇怪了!您再说下去,然后我来说……您快说下去吧,行行好吧。”

“那是一八一二年初的事,”布尔明说,“我急着到我们团的驻地维尔纳去。一天我到驿站时已经很晚了,我本想吩咐快点给我套马,突然刮起了可怕的暴风雪,站长和车夫都劝我等一等。我听了他们的话,但是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好像有人在催促我。这时暴风雪还是刮个不停,我忍耐不住,又吩咐套马,冒着暴风雪出门去。车夫决定沿着河流走,这样大致可以缩短三里路。河岸被雪盖住了,车夫错过了拐向大路的路口,于是我们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暴风雪还是没有停息,我看见远处有灯光,便吩咐车夫把雪橇赶到那里去。我们来到一个村子,一座木头教堂亮着灯。教堂的大门敞开着,围墙外停着几辆雪橇,教堂门口有人在走动。‘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几个人大声喊着。我吩咐车夫把雪橇赶过去。‘谢天谢地,你在哪儿耽搁了?’有人对我说,‘新娘昏过去了,神父不知道怎么好,我们都打算回去了。快下来吧。’我默默地跳出雪橇,走进微弱地亮着两三支蜡烛的教堂。一个姑娘坐在教堂暗角里的凳子上,另一个姑娘在给她揉太阳穴。‘荣耀归于上帝,’这姑娘说,‘您终于来了,您差点送了小姐的命。’老神父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开始吧,开始吧,神父,’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姑娘被扶了起来。我觉得她长得很不错……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可饶恕的轻率……我和她并肩站在读经台前,神父连忙宣布仪式开始,三个男人和一个使女扶着新娘,只忙着照料她。我们行了婚礼。‘接吻,’神父对我们说。我的妻子把苍白的脸转过来。我正想吻她……她却叫了起来:‘哎呀,不是他!不是他!’接着便昏倒在地。在场的人瞪着眼睛惊惶地望着我。我转过身走出教堂,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我奔向雪橇,喊了声:‘走!’”

“我的天哪!”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喊道,“您也不知道,您那可怜的妻子怎么样了?”

“不知道,”布尔明回答,“我不知道我举行婚礼的村子叫什么村,我也记不清是从哪个驿站出来的。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种有罪的恶作剧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我一离开教堂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那时我已经到达第三个驿站。当时服侍我的仆人在远征中死了,因此我也无法指望找到那位被我如此残酷地开了玩笑、现在又如此残酷地遭到报复的姑娘。”

“我的天,我的天!”玛丽亚·加甫里洛夫娜抓住他的手说,“这么说就是您了!您认不出我吗?”

布尔明脸色发白……扑倒在她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