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序(3)

基列实际上是一个无比虚伪的社会。色情商场虽然取消了,但在地下夜总会“荡妇俱乐部”里,女性照样是男性消遣的玩物;当权者号召人们不求物质奢华,只求精神充实的时候,黑市照样猖獗,夫人们照样过着舒适豪华的物质生活,作为当权者走狗的眼目们照样花天酒地;天使军士兵恪尽职守并非单纯出于对上帝的信仰,更多的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得到一个女人。嬷嬷们教导使女的是克制、禁欲,自己却干着偷鸡摸狗的龌龊勾当;大主教夫人摇唇鼓舌、大肆宣扬女性应恪守妇道、安于家中,自己却不甘寂寞、四处游说,最终被迫无奈呆在家里时,却发现自己与其信以为真的东西格格不入而气急败坏。

基列社会的实质是逃避。这在丽迪亚嬷嬷说的话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自由有两种,一种是随心所欲,另一种是无忧无虑。在无政府的动乱时代,人们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如今你们则得以免受危险,再不用担惊受怕。可别小看这种自由。”(第5章)在她看来,“从前那个社会毁就毁在有太多选择”。(第5章)面对当今这个充满暴力、罪恶、女性没有安全感的危险社会,基列给予的是逃离,但它却同时抹杀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自主权及个人选择权。对此,书中自助洗衣房的比喻耐人寻味:

我想着自助洗衣房。想着我走去时穿的衣服:短裤,牛仔裤,运动裤。想着我放进去的东西: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肥皂,自己的钱,我自己赚来的钱。想着自己曾经是驾驭这些东西的主人。(第5章)

基列的初衷似乎无可非议,“我们以为可以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社会”。(第22章)小说中宗教激进主义信徒中极端分子的最初愿望是要力挽狂澜,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生活。但对完美的盲目追求和走向极端往往造成事与愿违,导致极权、暴政,良好的初衷最终以黑暗统治结束。小说中的基列共和国不是以科学理性的态度拯救人类,而是用反自然、反科学的手段,利用宗教来实行极权统治,甚至不惜以扼杀人性来“挽救”人类,企图以此来力挽狂澜,救人类于危难。这样做到头来,只有把人类推向更为可怕的境地。二十世纪末的社会、环境问题固然可怕,但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矫枉过正、扼杀人性更为可怕。这是基列共和国的悲剧,也是人类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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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虽然是未来小说,其主题却是现实和多样的。它描写了专制政权对人的迫害和对人性的扼杀,同时也触及到现代社会共同关注的其他问题:如社会环境问题和污染问题等。除了主题的现实性和多样化,《使女》在写作手法上也十分新颖。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特殊的时间叙述方式,时空颠倒。整篇小说是发生在一个前推时间之先的倒叙,只是这前推时间被放在了小说末尾部分,小说一开始便是宛若现实的倒叙,由于没有时间上的交代,读者几乎感觉不到故事中发生的事与其所处的现实在时间上的距离。而在倒叙中作者又一反按照事实发生的先后顺序进行叙述的传统手法,物理时间的先后顺序被人物的心理时间顺序取代,时空颠倒,大量使用现在时态,使故事更增加了即时感,仿佛讲述者就在我们对面声泪俱下,侃侃而谈。整个故事完全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将已成往事的未来当作现实,又在这现实与回忆、当今与过去做了时间和空间上的交叉,从而突出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增加了该未来小说的真实感和可企及性。

2.直接引用《圣经》原文。由于小说题材与西方宗教文化传统的紧密联系,作者在小说中不仅针对人物的特点,使用了大量出自《圣经》里的人名,还大胆引用了许多《圣经》原文,将这一西方宗教与文学的经典著作与虚构的故事巧妙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生动地再现了宗教激进主义极端分子的狂热信仰及其所作所为,同时也使熟悉这一文化传统的读者看到,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一旦被专制政权堂而皇之地加以利用,将会多么可怕!

3.制造悬念。悬念的运用也是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许多人物、事件刚出现时,作者都有意不予清楚交代,而是设下悬念,让读者在欲知结果的好奇心中通过阅读去逐渐发现答案。如在主人公房间柜子里那行神秘的拉丁文是在第9章出现的,但一直到第29章答案才水落石出。男主人公之一尼克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扑朔迷离,好坏难辨,一直到故事末尾的最后一刻才“真人毕现”。至于书中许多意义含糊、模棱两可的细节以及整个故事的背景更是到了结尾“史料”部分才令人恍然大悟,豁然开朗。这一切使阅读本身极具挑战,也增添了阅读的乐趣。

4.重复手法的运用。重复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其作用在于能够强有力地表现情感。书中这一手法的应用主要体现在篇名上。除“史料”部分外,全书四十六章共分为十五篇。而其中以“夜”为题的竟高达七篇!重复使用“夜”为题,使读者对一个心灵被她屋里的四面墙壁,被大主教家的深宅大院,被将她一头秀发和脸庞严严遮住的头巾牢牢禁锢,饱受重创、苦不堪言的女主人公在基列国所经历的黑暗日子印象异常深刻。

5.跨学科特点。小说的跨学科特点十分突出。涉及的面有医学、文学、美术、历史、经济、电子、生物、人类学、遗传学、心理学、音响学、网络学等。表现出作者广博的知识面,也使所探讨的主题更有深度。

6.词汇创新。在词汇应用上作者大胆创新。由于这是一本未来小说,而未来必定是电脑应用普及的时代。为此,作者利用缩合法将读者熟悉的词进行拼缀,创造出不少这方面的新词。如compucard=(computer+card电子信用卡);compuchek=(compu-ter+check电脑查验器);Compucount=(computer+account电子账户);Computalk=(computer+talk电脑对讲机)等。其他方面的新词还有如Econowives=(Economical+wives经济太太);Libertheos=(liberty+theology宗教信仰自由主义战士);pornomarts=(pornographic+marts色情商场)等。所有这些都给这部小说增加了语言上的鲜活性和新鲜感。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曾经说过,她“试图将文字组合在一起做一些它们分开时所做不到的事情,即尽量扩大语言的表现力”。以上所有这些艺术技巧的综合应用,加上细致入微的观察、生动准确的比喻、机智幽默的语言、大胆的想象力以及哲人般的远见卓识和深刻思考,使得这部小说在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上都堪称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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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使女》是一本在题材和表现手法上都十分“后现代”的作品,对读者是一种挑战,对译者则更是一种挑战。用译者一位加拿大朋友的话说,不管是谁,不管是用哪国文字来译这本书,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它要求译者本着格外认真负责的态度,付出比翻译一般文学作品更多的劳动。正如英国翻译理论家纽马克曾经指出的,“事实上,一个语篇在语言、文化和题材上难度越大,在开始翻译之前要作的准备工作就越多”。和译者以往的翻译经验不同,这本书的整个翻译过程就像是一个课题研究过程。陌生的宗教背景,众多未标明出处的《圣经》原话、历史掌故、文学典故和内涵丰富的比喻,各种学科知识和德文、法文、拉丁文穿插其间,大量当今美国社会生活、文化现象和事物以及作者创造的新词等等,凡此种种,惟有靠阅读查考有关书籍、资料,虚心请教,仔细揣摩上下文逐一解决。在本书翻译过程中,译者一九九二年首次访加结识的加拿大老朋友,原布洛克大学英语系系主任肯尼斯·M.玛凯(Kenneth M. McKay)教授给予了巨大帮助,在此谨表示真挚感谢。另外还要感谢国际加拿大研究会的琳达·琼丝(Linda M. Jones)女士,她在得知译者正在翻译这部加拿大著名作家创作的当代名著时,通过加拿大驻华大使馆,热心提供了有关参考书籍,并帮助译者与作者阿特伍德取得联系,使书中一些关键性问题得到阿特伍德本人的权威性解答。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著名小说家、诗人和文学评论家。她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不断发表作品,至今共出版了十六部长篇小说、十七部诗集以及多部短篇小说集和文学评论集。她的作品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在二十五个国家出版,不仅在加拿大,而且在美国、欧洲及澳大利亚都享有盛誉。《使女》是作者于一九八五年完成的作品。该小说是作者继一九六六年以诗集《圆圈游戏》(The Circle Game,1965)第一次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后,于二十年后的一九八六年再次赢得总督文学奖。同时,该小说在英国获布克奖(Booker Prize)提名,并获阿瑟·C.克拉克最佳科幻小说奖。在美国,该书获得洛杉矶时报最佳小说奖,并与加拿大另一著名作家艾丽斯·门罗的短篇小说集《爱的进程》一道被《纽约时报》书评专栏评为一九八五年年度最佳小说。该书自八十年代出版后,读者如潮,在美国、加拿大和英国大获成功。当时甚至有报纸打出“趁被禁前先睹为快”的标题为该书大作宣传。时至今日,该书的魅力仍经久不衰,成为国际评论界研究的热点和欧美许多国家高校英语文学课的必选教材。究其原因,是因为书中描写的一切是如此耸人听闻,同时又充满震撼人心的真情实感。它看似荒诞不经,却展现了一个不无真实的未来景象。尤其在二〇〇〇年已经到来之际,在环保问题日益严峻、邪教势力十分猖獗的今天,眼看作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未来世界的一些描述不幸正在成为周围严峻的现实,我们在不断受到震撼的同时,不禁要被作者的高瞻远瞩、先知灼见以及敏锐的洞察力所折服。读这本小说,我们仿佛在聆听一位哲人的预言和警告,促使我们保持高度警觉,避免使人类误入歧途。这个虚构的故事反映的既是美国宗教激进主义极端分子所隐含的危险,同时也是世界各国宗教狂热分子所隐含的危险,它虽然讽刺的是美国的现实,却足以为整个人类敲响警钟。

翻译本书期间,正逢世纪之交,举世喜迎新千年。但在那万众欢腾的喜庆气氛之下,却也隐藏着深深的忧虑:新千年带给人们的是福,是祸,是忧,是喜?二十世纪已尽,二十一世纪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纪?

正如有人所言,世纪之交,人类被很多东西深深困扰。不过如果所有的缺陷都消失了,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无比乏味,世界因其不完美才令我们常怀希望,这是我们生活的动力。正视人类面对的困境,用科学理性、积极乐观的方式加以解决,这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陈小慰

二〇〇〇年夏于榕城

二〇一七年夏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