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饮食男女村上龙

《村上龙料理小说集》,村上龙的龙不写作竜,而是龍,日本不强求书同文,所以,原文书名这八个汉字我们也看得懂。料理一词在中国已通行,未见抵制,好像用起来还有点洋气,基本就特指日本饮食。不过,所集三十二个超短篇小说不止于写饮食,醉翁之意,也在于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2007年又有出版社把半数取自《村上龙料理小说集》的十几篇小说重新编辑,书名就干脆叫《特权的情人美食》,副题更豁亮:村上龙料理与官能小说集。饮食男女,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学命题。

饮食与男女是两件事,但在人的本能上、生活中天作之合。单纯写美酒佳肴,为吃而写,属于美食家的擅场,归类为美食评论、烹饪方法或店铺指南。小说家写吃,应别有意图,起码是营造气氛。村上龙笔下,食物的色香味形更用作暗喻,不单在舌尖上,并勾起对性的记忆,联想到女人,两全其美。(“生牡蛎滑落用白葡萄酒冷却的喉咙时的那种感触,沾满了情欲。”)(“三种意大利面弄得鼻腔发痒,产生性欲的联想。”不过,他说“第三种戈尔根查拉,听说是像头发一样细的面条的意思,撒满青霉干酪”,但是查《广辞苑》,“戈尔根查拉”是地名,“青霉干酪”原产于那里。)

为这个作品文库版撰写解说(相当于我们的序)的是一位大厨,说村上龙不做菜,但知悉菜的真髓。这真髓不就是性吗?渗血的粉红色烤肉更充满野性。(“‘吃这个肉想起来了吗?’女人的下颌动着。‘全都想起来了。’我一边把肥肉滑进嘴唇一边点头。是女人的住处。”也想起了肛交。这女人的屁股柔软得“好像刚才吃的烤肉”。)

村上龙说过:菜肴具有使人陶然的要素,跟SEX同等地描写菜肴。(“油炸小牛肉的面衣底下有一层乳酪和蘑菇,我每天吃它,想起百老汇的少女,面衣的唦啦唦啦感触让人想起因海洛因变糙的少女肌肤。”)

《村上龙料理小说集》是所谓短篇连作,一以贯之的“我”可以认定为村上龙本人。“我”是电影导演,每月在大学讲一堂电影论,所以除了性,小说中也常谈到电影。(“女人用舌头舔着红葡萄酒沾湿的嘴唇说。脸红了。‘哎,《闪电舞》,看过吧?’。‘拍得很不错的片子嘛。’‘詹妮弗·比尔斯一边吃大虾,一边用脚碰恋人的那儿,记得吗?’我点头。‘我就是那种心情,现在。’我像往常一样主菜点了烤肉。”)

“我”以东京为据点,满世界飞,亚洲、北美、南美、欧洲、北非等。看似孤独,其实这正是他所追求的独特的生活方式,饕餮各种食,交接各种色。食是高档的(“这个店很好吃啊,很贵吧”),色的品位却不高(“百老汇街头揽客的最次的娼妓哟”)。而且只有性,毫不关涉爱。一个离了婚的男人,每月和儿子吃一次饭,中学生的儿子只是吃,不说话。一次吃黑乎乎的乌贼鱼墨汁拌面条,他说:“吃这个面条拉黑屎。”儿子眼睛发亮,半年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啊,真的么?”翌日,儿子来电话:“爸爸,真的呀,屎是黑的呀。”儿子时隔一年多的电话让男人激动得流泪,作者难得地写到了夫妻儿女之间的温馨,但那男人是在和人家的夫人大白天做爱中接听的。

读《村上龙料理小说集》值得注意的是发表年月:1986年1月至1988年9月在文学杂志《昴》连载,随即出版单行本。那个年代,经济如泡沫一般景气,日本人不可一世,那股子盛气简直要买下美国。我是1988年随出国潮东渡的,赶上了泡沫经济,虽然在一个小公司打工,却也夜夜跟着吃喝。前些天电视上有一个问你幸福吗的节目,问五十多岁人,觉得现在年轻人幸福吗,一律回答不幸福,“我们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每天下班泡酒馆,吃吃喝喝”。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在不景气中成长的,不少人安贫,自得其幸福。村上龙小说或许“满足了一般人的富贵梦”(据说是余秋雨语),但这样的年轻人读了恐怕也无动于衷。经济评论家喟叹:年轻人这么简单地感到幸福,日本就没有明天。

1976年村上龙以小说《无限接近透明的蓝色》获得芥川奖,亲自装帧的单行本大畅其销。年轻的村上龙是幸福的。《村上龙料理小说集》初版附有“协助店一览”,一色是世界顶级店,写作成本之不菲可想而知。对于一般人来说,那是非日常的世界,若无某种“特权”,则可望而不可即。“我”认识了一位日中混血的老板,打算出资拍电影,掏出一大笔钱(相当于“我”两个多月的薪水),让“我”游香港,都不知怎么花才好,一连三晚大吃响螺,“总是吃完了那种味道就完全消失”。

村上龙生于1952年,比村上春树小三岁,但是早三年出道。龙读美术大学时去过春树开的爵士乐茶馆,说不定这位少年得志的作家也刺激了春树呢。由于同姓,前后脚登上文坛,二人有W村上之称,时常被拉到一起比较。他们给纯文学插上了空想的翅膀,几乎把私小说逼进绝地,但是从为人到文风,二人都迥然不同,粉丝军团也互不兼容。两个村上都是小说家,都还另有一个头衔,春树是翻译家,龙是电影导演。春树笔下的人物总在找什么,寻寻觅觅,而龙常常是邂逅,邂逅了脸上做过十一次美容手术的前女优,与一位空姐竟六度邂逅,牵扯的美食是生牡蛎。近年春树也努力关心社会,却显得勉强,龙更像个媒体人,主持电视节目,主编电子杂志,总是一副与时俱进的姿态,越来越用力于社会、经济以及政治。人到五十五,石器时代早该死掉了,体力自然开始了衰弱,那时他说过:“也许味觉比过去更敏感了。有一阵子也疯一样美食复美食,但年轻时满足食欲优先。最近最留有印象的是春天在上海吃的黄色的鱼翅汤。”

日本有各种道,茶道、花道、香道……但没有“味道”,《广辞苑》查不到这个词。日本人的味觉似乎很原始,最善于品尝天然的鲜味儿,以致发明了味素。村上龙在上海喝了鱼翅汤,问大厨这是怎么做的,黄黄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惊讶厨师把秘不外传的技艺教给了日本人,但大厨说:关键是把握火候等,想模仿也绝对模仿不来。中日这两个民族的菜肴最大区别即在于用火。日本人多食生冷,用火也没有节奏,强调的是材料的自然味道。日本古典文学里缺少像《红楼梦》那样的衣食描写,近代以来所谓食味随笔颇不少,如檀一雄《檀家菜》、邱永汉《吃在广州》、吉田健一《我的食物志》,还有子母泽宽《食味随笔》、内田百闲《美食册》、狮子文六《食味岁时记》、草野心平《口福无限》等。当代一些小说家喜欢把衣食絮絮地写进小说里,如江国香织、边见庸、川上弘美。多是西餐,一串串片假名,有时也不免有文字填充料之嫌。

小说家高桥源一郎评价村上龙:“在现存作家中,关于文章,大概堪称最大的天才。一时间模仿者不绝于后,但好像最近少了。”莫非龙老矣,文学已有点过时?食色即人生,最终的感慨总是关于人生的,哲学兮兮。村上龙写道:“我们越上岁数越害怕感伤,因为不能挽回的时间忽忽地增加。但同时也能遇见从情感上保护我们的东西,例如那普罗旺斯海鲜汤似的东西。那普罗旺斯海鲜汤塞满了海香,以及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