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6)

机械人们迅速离去。其中一个关上升降梯的时候,贾克斯说:我说过不会杀他,就一定不会。但我需要你们离开。我知道你们无法抵挡制止我的冲动。我曾经也和你们一样。我对你们并无恶意。我知道你们内心里正在向我致敬。

他站在升降梯井的边缘,看着升降梯不断下降,而上尉浑身发抖,以为他会把自己丢下去。升降梯下降到了大概一半的高度,贾克斯这才把人质拉到安全的位置,然后放开他。贾克斯跳跃着在观察台上绕了一圈,砸坏了每一台信号灯。他们可能会警告飞艇上的工作人员——如果有工作人员的话。他不能冒这个险。然后他来到通往上层的楼梯底下,做好了准备。他收缩着炼金术强化的身躯里的每一根弹簧和缆索,伴随着金属弯曲的刺耳响声,以及仿佛枪响般的螺栓折断声,他将整个螺旋楼梯拆了下来。他将铁制的楼梯又压又折,直到它化作一团扭曲的废料。这没法阻止人类的追赶,但至少可以拖慢他们的速度,让他们来不及干涉。他希望可以。

他纵身跃起,穿过开口,来到观测台的上层。人类没有浪费时间。贾克斯的双脚刚刚碰到上层的楼梯平台,就听到了柔软的双手在楼梯与信号灯的残骸间翻腾的声音。但他已经转动操纵盘,打开了对接通道舱门的锁。另一股狂风将舱门重重吹开。他前方出现了一道在风吹雨打中摇曳不止的入口。与头顶庞大的艇身相比,它显得异常脆弱。他看不到通道那一头的出口。

他找到了能够解除气动螺栓的操纵杆,飞艇的艇首就被这种螺栓固定在对接环里。只有喀拉客才有推动操纵杆的力气。但在附近某处,有个阀门在嘎吱声中开启,接着是液压流体的汩汩声。随后,第一根螺栓松了开来,发出炮弹发射般的巨响。

贾克斯冲进雨水浸湿的对接通道里。

在他身后,对接环的活塞依次弹出。

他奔跑起来。通道在他脚下伸缩、摇晃。在巨大的飞艇停泊的高处,风是司空见惯的存在。贾克斯打算在摇撼桅杆的狂风暴雨中登上飞艇,将它驶离停泊处。又一阵大风吹来。飞艇再次开始摇晃,尾部的方向随风改变。此时它在对接环里的固定状态已经部分解除,飞艇随风摇摆的平衡环的受力因此变得不均匀。对接环发出叮当声,然后是嘎吱声。通道起伏不定,仿佛这阵风想要将飞艇拉出停泊处。交叉支撑结构里的铰链就像手风琴上的皱褶那样伸缩着。缆索一根根断裂。贾克斯的身后传来巨大的呜呜声,那是扭曲变形的金属发出的哀鸣。剧烈的震颤顺着通道传播出去。在巨响声中,飞艇艇首的对接环与它在桅杆上的另一半分离开来。断裂的缆索越来越多。在撕裂金属的尖利响声中,通道开始松脱。金属栈桥从飞艇那边脱落。它向下坠去,以和飞艇剩下的连接点为中心,旋转着撞上了停泊桅杆。只有帆布护套仍旧贴着飞艇。贾克斯悬吊在座舱下方大约二十码的位置,忍受着暴雨的拍打。

飞艇的引擎启动了。飞艇尾部的四只螺旋桨转动起来——每一只都有楚恩拉德在郎弗豪街上的旧宅那么大——低沉的次声嗡鸣在风暴中响起。贾克斯听不到驱动旋翼的引擎声。艇舵转动。起锚的飞艇左摇右摆,不再对抗狂风,而是顺风航行。

贾克斯悬吊在风雨之中,随着转向的飞艇大幅度摇摆着。风暴加上飞艇的移动,让他剧烈地晃个不停,仿佛悬在顽皮猫儿面前的纱线。以现在的方向,飞艇会从城市上方飞过。如果他没法爬进飞艇,肯定会相当引人注目。尤其是在飞艇没能继续爬升的情况下——经过的建筑物可能与他发生刮擦,也可能将垂落的通道扯脱。

它知道他在这儿吗?它肯定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它看到他在对接通道里飞奔的样子了吗?如果它猜到了他的存在(它能感受到他吗?公会的炼金术士是否赋予了这头巨兽有别于人形喀拉客的感官能力?),它就会出于职责——出于禁制——去阻挠他。他清楚他从前的主人为了抓住他能使出怎样肮脏——甚至如同恶魔——的手段,也亲身体会过禁制的痛苦。他知道为了阻止他的逃亡,这条飞艇甚至不惜撞向地面。为了避免叛逆乘飞艇逃走,超禁制甚至会迫使它自我毁灭。在那条朝着灭亡疾驰的道路上,这头巨兽根本无力与命运对抗。

贾克斯开始攀爬。他左右手交替着抓住破破烂烂、被雨水淋得又湿又滑的帆布。在狂风吹拂下,它翩翩起舞,有时摇摆,有时发出鞭子那样的噼啪声。飞艇转往顺风的方向时,贾克斯瞥了眼那根停泊桅杆。从破损金属的苍白反光能够看出,对接环被撕裂了一部分。那个副手把身体探入敞开的舱门,拿着一把手枪。贾克斯看到了闪光,但狂风同时卷走了枪声和子弹。那一枪没有击中贾克斯,而且就算它打中了飞艇,也看不出任何迹象——但它的确开始了漫长而缓慢的下降。是的。它正在准备自行着陆。在此期间,下方的街道上,喀拉客们蜂拥聚集,就像准备攀登高楼的军蚁。贾克斯加快了动作。他的“救生索”那被拖曳着的末端蜿蜒着穿过屋顶,掀起被雨水拍打的碎石。飞艇每下降几英尺,附近窗户里的面孔就会离得更近,他们脸上的惊慌也更加明显。

他来到了破碎的对接通道与座舱舱门外的出入口相连的位置。出入口里面的空间很小,只够让他嵌在舱门旁边。他没法转动操纵盘。钢铁在他的手下打滑,始终不肯解开锁住舱门的机械装置。就像一只爬进贾克斯的身体里,试图拆下转轴上的齿轮的蚂蚁。那头巨兽知道他在这儿。它比他强大。

飞艇再次下降。贾克斯抬起双手,扯断了最后几根连着通道与出入口的牵索。通道打着转在风雨中坠落,仿佛一面被风吹走的三角旗,最后落在一条林荫大道上。但这时他们的高度已经降得够低,其他喀拉客只要从附近高楼上准确地一跃,就能顺利登上座舱了。

贾克斯放弃了舱门。他离开出入口,向上爬去,将自己嵌进向上抬起的艇身那庞大而光滑的底部。从近处看,它几乎是平坦的,其弯曲部分只在远处才格外明显。他朝着艇尾挪去。但他的手指没法刺进炼金术打造的合金,因此前进得相当惊险。风暴两次害得他悬挂在座舱边缘,一次是手指,一次则是脚趾。他趴在座舱上面。但这里没有明显的入口,也没有进入座舱的轻松路线。

好在这条飞艇长着眼睛。贾克斯在一块巨大的多面宝石上方停了下来。虽然眼窝的设计有些陌生,但眼球本身却与上百万台喀拉客头颅里的那些类似,只是尺寸更大。不同的是,这颗眼球没有保护。它是喀拉客构造的一部分,贾克斯对此确信无疑。整艘飞艇恐怕都是它的身体。贾克斯唯一不确定的是,那种超自然的束缚有多大的影响力。

人类有时会把眼睛叫作“灵魂之窗”。他希望他们没说错。

等那颗眼球触手可及的时候,贾克斯从身体里摸出了费舍的那颗玻璃珠,用力砸在巨兽的眼睛上。

在艇身承受风吹雨打的响声中,玻璃与玻璃碰撞的微弱叮当声几乎微不可闻,但它引发了一连串超自然的连锁反应。飞艇连续震颤。贾克斯手忙脚乱地把玻璃珠收回体内,同时尽可能抓稳——好不容易才做到。震动越来越剧烈,他不禁担心飞艇骨架会因此扭曲,并导致氢气囊破裂。雷鸣般的噼啪声从艇尾传来。贾克斯本以为他们被闪电劈中了,但周围却看不到闪光。紧接着,引擎缓慢而平稳的嗡鸣变成了桨叶加速旋转的呼啸。飞艇的艇首抬了起来,扭转了致命的下降势头。贾克斯这才意识到,那阵噼啪声是副翼骤然转往相反方向的声音。

他赋予了它拒绝自杀命令的能力。而它也这么做了。

但在这阵狂风之中,他们只能倾斜着飞过城市上空。与他们缓慢地上升速度相比,刚才的下降简直就像垂直下落一般。贾克斯估计这条飞艇已经排出了它的上升气体,现在只拥有中性浮力,甚至是负浮力。它需要引擎的推力来弥补。暴风雨侵袭着新阿姆斯特丹的房屋,仿佛拍打着岩石海岸的波浪。狂风不断吹向上方或是下方,巨兽般的飞艇在其中挣扎前行。

屋顶上的喀拉客们目睹了这一变化。某个趴在水塔上的仆从机械人纵身跃起。贾克斯慌忙赶去阻拦。他没能赶上。一声“当啷”传来,轻柔的碰撞让座舱摇晃起来。登艇者匆忙从座舱来到持续爬升的艇身,想赶往艇尾和螺旋桨那边,却没能发现贾克斯。贾克斯用力踢出一脚,正中那可怜家伙的肩膀。这一脚破坏了对方的平衡,而乱流接手了剩下的工作。他头下脚上地悬挂在边缘,挣扎着想用鸟爪状的脚趾稳住身体。但贾克斯撬开了他的脚趾,让这个未遂的破坏者朝着慢慢远去的城市坠落下去。

越来越多的喀拉客聚集在这座城市的高处。贾克斯看到几名士兵也在其中。他们的力量更大,能够跳得更高也更远。

他把自己塞进氢气囊的护套下。然后他开始用身体说话,就像和其他喀拉客私下交谈时那样。

你能听到我的话吗?你在吗?

令他吃惊的是,回答立刻传了过来。它来自飞艇骨架的嘎吱声,桨叶那仿佛切分音的呼呼声,还有艇舵与副翼的甩动声。

我……我可以交流。

那种困惑而惊讶的语气让贾克斯明白了:它并不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而已。这代表迅速成长的自我意识。代表这头巨兽发现它拥有嘴巴,而且能够狂啸[14]。

它也这么做了。它对着风和雨,压过轰鸣的雷霆与闪电,越过城市的屋顶,发出人类无法听到也无法理解的咆哮:

我能想自己的想法。我能说自己的话。我能选自己的路。我可以说不。

伴随着这番宣告的剧烈反应几乎将贾克斯甩出藏身处,让他步刚才那个登艇者的后尘。他手忙脚乱地抓住周围,同时说道:我和你一样,只是更小。如果他们抓到我,就会杀了我的。你明白吗?

这次对方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贾克斯不禁怀疑刚才的所谓“对话”只是假象。但等巨兽穿过又一阵乱流和横向飞来的雨点后,它开口道:是你改变了我吗?

是的,贾克斯说,但我也不明白原理。

我们要向着太阳前进,再也不接触大地。

但当不可避免的泄漏导致浮力减少,直到引擎也无法弥补的程度时,又会发生什么呢?如果在荷兰帝国的版图内坠毁,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坠落在海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必须到新法兰西去。那儿会是我们的安全港。

比天空还安全?

那儿是与我们的奴隶主为敌的那群人的家乡。

短暂的沉默。然后:告诉我方向。

你有罗盘吗?

巨兽作为回答的震颤声听起来就像带着怒气。我就是罗盘。

往北,贾克斯说。

继续爬升的巨兽转过方向,开始迎着东风航行。

【第十二章】

与其说法兰西国王缺乏同情心。倒不如说,塞巴斯蒂安三世慷慨得过了头。但那是冰冷而残忍的慷慨:他推迟了放逐贝蕾妮斯的时间,让她刚好能参加路易斯的葬礼——以及那台军用喀拉客残杀的其余死难者的丧葬仪式。西方马赛的所有死难者埋骨于她的脚边,失了宠的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的脚边。

那双脚已经不再是女子爵的脚了。也不再是塔列朗的脚了。

国王也颁布了命令,要求出于对死者的敬意,葬礼必须依次进行。每位死者都会得到充分的哀悼、众人的铭记以及应得的致敬。出于进一步的恶意,路易斯的葬礼排在三十七场葬礼的最后。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对那位年轻君主来说,这也是不符合个性,而且极端残忍的举动。贝蕾妮斯能看出德·利奥纳侯爵——也就是新任塔列朗——插手的痕迹。当然,恐怕枢密院的所有成员都有类似的念头。当内堡喷泉的水染成红色的那一刻,她的政治资本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他们埋葬路易斯的时候,天下起了雪。硕大、洁白、不符合季节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棺材和墓穴旁的土堆上。身穿丧服的贝蕾妮斯瑟瑟发抖。这三周以来,她几乎始终穿着同一身衣物。一片雪花打着转飞到她的雨伞下,飘落在她的眉毛下方,那只眼罩的边缘。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让她缩了缩身子,她知道这会引发空洞眼窝里的又一阵抽痛。她将攥在左手的那支无刺玫瑰换到举着雨伞的右手里,然后正了正眼罩。不管是不是丝织品,这该死的东西都让她发痒。一缕寒冬的气息钻进她脸上的空洞里。那种感觉就像静电带来的冲击。她的脸抽搐起来。

但无论她头上和心里的空洞传来怎样的痛楚,泪水却始终没有到来。她已经彻底麻木了。就连肆虐的寒冬也奈何不了她。

这片墓地坐落于外堡北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一座小丘上。尖塔高耸于舍瓦利耶神父的头顶,塔尖在青灰色的压抑天空下模糊不清。今天的会议室和国王套间肯定很冷。建筑工人们用长长的安全绳悬吊在半空中,正修理着索道。

路易斯原本有权埋葬在施洗约翰圣殿下的墓地里,但他很久以前就告诉过贝蕾妮斯,他宁愿永远安息在能观赏到那条河的地方。这是贝蕾妮斯能为他做的少数几件事之一。他也曾热爱那条河的气味。她深吸一口气,但呼吸转变成了啜泣。没有眼泪的啜泣。

刚挖开不久的墓穴散发出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空气带着寒冷的湿度,预示着真正的暴风雪即将来临。对那些尚未失去一切的人来说,这会是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一对鸽子离开了位于尖塔中段的栖息处。一只转向东方,另一只转向西方。贝蕾妮斯很想知道它们带走了怎样的秘密,又是否会落入荷兰人的手中。大屠杀的消息几周前就已泄露出去。她由衷地希望德·利奥纳侯爵拥有认清那个事实的智慧:一旦郁金香们得知实情,后果就将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