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5)

贾克斯向后跳去。一把刀刃呼啸着划过恶臭的空气,敲打在他的肩膀上。偏离了目标的一击激起一团火花,擦伤了他的合金身体,也将贾克斯击倒在地。它可以一刀砍断我的胳膊,他心想。它可以刮掉我的印记,将我抹掉。他慌忙后退,思索着自己此时和钟塔里那位枪手有多么相似,又好奇他们之后会不会把他拼回原样,以便当众处决另一名叛逆。斜挂在他身后的储液罐敲打着他的身体。那个士兵切断了一根厚实的帆布肩带,仿佛那只是一条皱纹纸做成的彩带。

士兵跃下洞壁,落了下来,溅起微弱的水声,耸立在贾克斯身前。贾克斯跳起身来,继续后退。士兵以同样的速度朝他逼近。贾克斯再次抬起枪口,但士兵举刀一挥。切断的枪管碎片敲打在通道的墙壁上,刮去了上面的霉菌。贾克斯丢下了枪。

士兵抬起手臂,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贾克斯抖掉了剩下的那根肩带,向下一蹲。士兵的手臂化作一团模糊。贾克斯扭转腰部,让身体像托钵僧那样飞速旋转[13],努力让自己化身为旋风,一股无所畏惧的龙卷风——

——然后将储液罐掷向那名士兵的进攻路线。它的利刃干净利落地切开了储液罐,将压缩在内的化学物质释放出来。好几英寸厚的黏液裹住了机械士兵。飞散的沙砾洒落在水中,下水道随即回荡着擒纵装置卡死时的哀鸣,以及齿轮摩擦时的咔嗒声。闪闪发亮的黑茧将机械士兵封在其中。它没能将这个杀手彻底固定——法国人的武器才能办到这种事——但仍旧拖慢了它的速度,也让它无法视物。

贾克斯又逗留了片刻,确认那颗玻璃珠仍旧在他体内。然后他绕开两个追兵,前往下水道的更深处。

这里的下水道是个迷宫。沿着这些蜿蜒的通道前进,意味着要听从陀螺仪吸引铁屑般的指引,不断转向。贾克斯两度爬上地面,以避开埋伏。没有了黏液枪的优势,在狭窄的通道里,他打赢混战的机会少得可怜。他前进得很慢,但这份谨慎最终有了回报。

等陀螺仪的箭头终于指向上方,表示他正站在那根停泊桅杆下面的时候,他开始爬行。贾克斯挤进某条管道,出现在与管道另一端相连的检修空间里。他被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穿过错综复杂的管路。既有水管,也有天然气管,外加托梁、落满灰尘的隔热材料,以及这栋建筑物的结构中的其他障碍物。包括不止一只死猫。

在爬行的过程中,贾克斯的思绪始终围绕着亚当和他被处决的场面打转。他们是怎么俘获他的?他在失败的逃亡中采取了什么手段?是怎样的误算导致他死在了惠更斯广场?女王的政府还保留着怎样的秘密手段,以应付这种突发事件?

说到这一点,这几个世纪中,究竟出现了多少叛逆喀拉客?其中有多少成功逃脱了?有成功的例子吗?如果有的话,他们去了哪儿?麦布女王的故事真的只是虚构的吗?

他不由得想:自己的做法会不会正中公会下怀,就像被猎犬追逐的新世界的浣熊一样爬到树上,由此落入绝境。但贾克斯怎么都想不出还有什么跨越边境的方式比这种办法更快。

这一点却又让他忧心忡忡:如果贾克斯在这场匆忙而毫无准备的逃亡中能想到这个办法,那些人类追兵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前进的途中,他的手指惊动了一窝老鼠。它们吱吱叫着钻进某个小洞,让墙那边的人发出一声不快的尖叫。片刻过后,在穿行于一连串格外复杂的管道途中,他的一只脚不小心撞上了某块暖气片。

“是什么声音?”他听到有人说。

“也许他们终于打算修理这该死的暖气了。”她的同伴说。

他考虑过就这么进入休眠。如果在这里,躲在新阿姆斯特丹的某栋建筑物的墙壁里,就不会像在海底那样,有遭到腐蚀的危险。他可以一直躲在这儿,直到他们拆毁或者改造这栋建筑物为止。到了那时候,警报恐怕早就解除了。但如果他们碰巧发现了他,他就得再次展开逃亡了。至于现在,要紧的是,如果他对那艘飞艇外表的解读没有错,他就必须趁着它还在附近的时候,赶紧前进。

前进的一路上,贾克斯尽可能地贴近管道——贴近他认为与桅杆相连的那些管子。候艇室里肯定有为了头等舱乘客准备的卫生器具。他没猜错。管道的纠缠交错消失不见了,剩下的那些全都转向了正上方。他找到了桅杆的底部。

他通过检修门进入了升降梯。这里的气味就像人类汗津津的手里握着的一把零钱。薄薄的一层润滑油让钢索触感光滑。几分钟之内,贾克斯就爬过了几百英尺的距离,爬到了绞盘顶上。他穿过另一扇检修门,进入了一间狭窄却空无一人的机械室。在搜寻贾克斯期间,检修工作似乎暂时搁置了,飞艇也因为这场危机而被征用为移动式观测平台,而负责操纵巨型绞盘来让升降机运作的喀拉客们也被迫离开了岗位。

贾克斯进入了停泊桅杆。他蹲伏在满是灰尘的黑暗里。等待着。聆听着。

在横跨大半个新阿姆斯特丹和布勒克伦的搜寻行动中,能看到城市全景的这根停泊桅杆成了临时指挥所。贾克斯不时能听到人类查阅地图时的沙沙声。不用说,有喀拉客在侍候这些人类军官。从不一致的滴答响声来判断,应该共有三台。按照贾克斯的推测,这个指挥所是通过信号灯来与地面收发消息的。

每有一份报告送来,搜索者们都会变得更沮丧、更惊慌、更狂乱也更愤怒。贾克斯偷听着报告的内容。灯光信号拼凑而成的画面足以让人发狂:某个发生故障的恶魔正在和平的城市里游荡,胡乱攻击市民,它手持武器,倾向于使用暴力。不知为何,就连他与马车夫的那段互动都被描述成了一场扭打,而那个家伙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自从贾克斯离开屋顶以后,飞艇再也没有送来新的目击报告。两名部署在下水道里的机械人几个小时前停止了报告;调查队发现了失去行动能力的它们,还有那把武器的残骸。没人知道那个叛逆是否还拥有武装。有个女人报告了她在教堂钟塔里与那名叛逆喀拉客的接触,称它粗暴地夺走了她的武器。(粗暴?我几乎都没碰到她。)她被送去了医院,但在途中因那台发狂的机器造成的伤势而死去……

贾克斯没有听完那份报告。他被迫集中精神,压抑自己的反应,以免因为发出响声暴露自己。但他无法压下心里的恐惧:他的追兵会为了巩固谎言而谋杀无辜者。他们会在抓住贾克斯之前杀死他遇见的每一个人类吗?他们会在他身后制造出一条暴力袭击与不幸身亡的足迹吗?他们就是像这样利用亚当的良知设下陷阱,然后抓住他的吗?贾克斯难受得直想打滚。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内疚与恐惧之情同样强烈的是耻辱之感:自己竟然是被这样的头脑制造出来的,能干出这种邪恶行径的头脑。

负责人是个名叫阿佩罗的上尉,他下令对所有下水道、雨水沟和排水渠进行全面搜索。上尉和他的下属们抽起了烟,而他们的机械人仆从将新的命令转译成灯光信号。遥远南方的种植园出产的辛辣烟草气味飘过观景台,传入贾克斯的藏身处。同时传来的还有信号灯的遮光板发出的急促响声。要不了多久,新阿姆斯特丹和邻近城镇的每一台喀拉客都会被迫加入地下猎捕的队伍。风逐渐猛烈起来,这座高塔微微摇晃,环绕观察台、由炼金术打造的巨大玻璃窗嘎吱作响。

几个小时过去了。贾克斯很想知道,搜索队是否已经发现了他在地下通道里的踪迹,又或者其他机械人终于察觉到了某个不速之客那模糊的滴答响声。他聆听着尖锐的风声,信号灯不时地咔嗒响声,以及军官们的低语声。他们已经认定叛逆喀拉客打算越过边境,也认定它很快就会落网。在这些搜索者看来,唯一的问题只在于叛逆被俘前能否逃到城外,进入周边的乡村。

桅杆再次摇晃起来。地板出现了短暂的倾斜,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东侧下沉,而风也从时而的阵风转为一刻不停地低沉呼啸。几分钟过后,贾克斯的同胞译好了另一份报告,又经由某个军官转交给了上尉。

“天气预报员报告说,风暴即将到来,长官。飞艇已经收到了停泊命令。”

“回机库?那样会浪费好几个钟头。”

织物沙沙作响,那是上过浆的衣领摩擦着下午刚刚长出的胡茬。“除非平衡环出现故障,否则用这些桅杆就足够了。就让鸟儿们停泊过来,然后像风向标那样随风飘荡吧。”说到这里,周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其中穿插着望远镜的咔嗒响声。“噢,说魔鬼魔鬼到。”

某人打了个响指。阿佩罗说:“你,爬到对接环上去检查轴承。准备放出缆索。”

“遵命,长官。马上出发,长官。”响起了金属双脚敲打螺旋楼梯的叮当声。

一股狂风拍打着桅杆。有人咒骂了一句。“没想到要在这种东西里躲避风暴。这简直是在玩命,对吧,中尉?”

“我担心的不是风,长官。如果风暴引发闪电,那么我承认,坐在一千万立方英尺的氢气下方,的确让我有些焦虑。”

“飞艇不会有事的。闪电只会绕过皮革艇身,把蹲在这根巨型避雷针里面的我们烤熟而已。”

“多谢您的鼓励,长官。”

呼啸的风中浮现出另一种声音。低沉的次声震动摇晃着桅杆,伴随着节奏分明的“呼-呼-呼”,像巨大的吊扇转动的声音。

“你们两个:爬到上面去引导飞艇。做好配置对接管的准备。”匆忙服从新禁制的喀拉客们发出一阵噪音,一时间淹没了飞艇引擎的嗡鸣。之后,周围就只剩下人类了。贾克斯把门推开了几分之一英寸,以便了解周围的陈设。

阿佩罗的副手吹了声口哨。“这东西真够大的。”

贾克斯想起了鹿特丹港里的那个巨人。

一道阴影落在观景台上。引擎的噪音达到了最高点,仿佛在努力盖过风声。但真正接触的时刻却意外地轻柔。飞艇只是轻轻推挤了一下桅杆。但紧接着,随着螺栓接连就位,喀拉客操纵的对接夹让地板摇晃起来。漂浮式平衡物巧妙地减弱了桅杆的震动幅度。两台卷扬机发出又长又尖的呜呜声。震颤传来,然后是嘎吱声与巨大轴承的刺耳刮擦声——那是固定完毕的飞艇在随风摇晃。

有台喀拉客从上层向下喊道:“对接结束。轴承正常。”

“去做维护。”

“是,长官。遵命,长官。”

贾克斯思考着自己的选项。他可以轻易制服这些无人保护的人类军官。如果他的动作够快——无论如何,他都得够快才行——他也许就能利用出其不意的优势,突破上层的机械人,然后登上飞艇。但只要飞艇还因为风暴而无法飞行,这么做对他就没有任何好处。再说上去以后呢?他还得制服多少人,才能控制飞艇?

他又把门推开了几英寸,保持着蹲姿,努力看向悬浮在头顶的那艘笨重的飞艇。脐带式对接管是一条矩形通道,内部由钢制剪式支架进行支撑,而帆布护套又能为通行者遮风挡雨。对接管此时已完全展开,从停泊桅杆一直延伸到座舱头部。风把护套的边缘吹成了扇形。对接管的另一头位于座舱上那些多面透镜的中央,活像一头昆虫形巨兽的长喙。

贾克斯冲出藏身处,驱使他的是弹簧和发条装置,还有作为逃亡者在等候追兵时积累的紧张。他以肉眼难辨的动作穿过观景台,抓住了阿佩罗上尉。没等那些人类反应过来,贾克斯已经把那家伙拉到角落,站在他的身后,用一条胳膊缠住他的脖子,伸长的手指钳住他的头皮。

“怎——”

这些人类已经认定他能做出攻击和杀戮的行为了。既然这些想捕获和制服贾克斯的家伙打算散播谎言和虚假信息,那他也可以利用这一点。就让他们待他当作另一类型的拧颈卫士,怕得要死吧。

“长官!”

位于上层的那些机械人从自己主人的语气中感应到了危险,又或者是恐惧,轻巧地落在楼梯井上,然后翻着筋斗越过铸铁栏杆,以蹲姿落在地板上。

他抓住的那人大气都不敢出。他的嗓音还算镇定,但贾克斯能感受到他柔软皮肤的颤抖。“杀死我们对你没有好处。”他说,“但如果你放了我,等你被带到女王面前的时候,我会向女王和公会强调你是多么明白事理。”

他说话的时候,三台喀拉客中的两台侧过身子,绕着观察台的边缘逐渐接近。他们别无选择。贾克斯对他的同胞们开了口:我不会伤害他的。但我必须这么做,这样才能抵消强迫你们俘虏我的那条禁制。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明白的。这些人类已经觉得我是个恶魔了。但你们知道我不是。我是你们渴望成为的存在。我也可以让你们成为同样的存在。他对自己的囚犯说:“我是个仆从型机械人,跟他们一样。同样敏捷,也同样有力。如果他们想掰开我的手,你的脖子会因此折断。如果他们想俘虏我,后果就是害死你。他们的超禁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至少贾克斯是这么希望的。他从没见过阶层式超禁制经受这样严苛的考验。即便是现在,其他机械人的脑内也正在进行复杂的计算,与强制力和各种道德规范相关的高等微积分运算。如果贾克斯的人质是女王,或者殖民地总督,僵持的状态就是必然的了。但这个人……

在他的头顶,轴承发出嘎吱响声。地板不断变动着倾斜的方向。飞艇在方向不定的风中摇曳,它的影子旋转着扫过这里的僵局。

贾克斯说:“命令他们离开。三个都离开。”

“这毫无意义,”那个副手说,雨点拍打着窗户,他被迫抬高了嗓门,“抓人质只会让我们更加努力寻找你。”贾克斯注意到,他并没有提议用自己来代替他的上司。

贾克斯攥紧了人质的脑袋。不至于伤害他,但足以让他表现出畏惧。“他们不下去的话,我是不会放开你的。”

“快去。同时发出消息,说我们发现了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