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能这么气急败坏地爱上一个女人,对他来讲,她很难得,就像玛丽冯那么难得,就像张嘉田那么难得。
(一)
叶文健在重获自由之时,已经没了人样。
他瘦、高、脏、臭,看着分明是皮包骨头了,然而身体依然沉重。在沐浴更衣过后,他在床上半躺半坐,面无表情地喝着汤。叶春好坐在一旁,仔细看他的脸,想要从他脸上找出旧时弟弟的残影,还想把他搂到怀里拍拍摸摸。可他已经不再是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了,此刻的他脸色青白,瘦得面颊凹陷。冷眼一看,简直像个面目阴鸷的成年男人,让她实在没有法子出手。
“上午姐姐让小枝去了法国面包房,给你买了好些点心回来。一会儿给你端过来,你慢慢吃。”她几乎是怀了一点谄媚的心思,微笑着没话找话,“还是天津好吧?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明天——或者后天,姐姐叫裁缝来家,给你做新衣服。”
叶文健只是喝汤,不理她。
叶春好这些天饱受煎熬,被这个弟弟磨得脾气志气全没了,只盼他能恢复成先前那个小少年,可以乖乖地在自己身边长大成人。叶文健不理她,她也不敢说出半句硬话,甚至还得继续哄着他捧着他:“鸦片烟瘾是最难戒的东西,你能一口气把它戒掉,真是个刚强的好孩子,姐姐没有看错你。”
叶文健仰头把一碗热汤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喃喃说道:“我想睡觉。”
叶春好接过汤碗,连忙叫女仆进来铺床展被,让他舒舒服服地睡。而叶文健背对着叶春好躺进被窝里,闭了眼睛,其实并没有困意,只是不想面对她。他不能去恨姐姐,可他真地感觉姐姐的笑脸虚伪、不堪入目。
她要是真这么爱他,那么在他痛苦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怎么不见她进那间空屋子里陪伴他呢?
房门轻轻一响,是叶春好带着女仆走了出去,给他关上了房门。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看大门的仆人唤出了“张军长”三个字,他知道是张嘉田又来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姐姐是不是要和张嘉田推心置腹地长谈一番,细细描述自己在这几天里是如何的屁滚尿流鬼哭狼嚎了?
那是一定的,他姐姐有什么事都对张嘉田讲。
他又想起来,张嘉田那天在火车上踢过自己,很狠的两脚,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肚子,一脚踢中了自己的腰,好像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也可能他真是看自己碍眼,因为自己和姐夫亲,不和他好。
想到这里,叶文健开始思念起了雷一鸣。他还想妞儿,想苏秉君,想翠兰,想承德家中的一切,尽管那根本只是一所借住的房子,并不能算是真的家。
叶文健不知道,他的姐夫这些天一直没想起过他。
天气渐渐暖了,雷一鸣已经将那几箱子药吃掉了大半。这天虞碧英来了,正赶上他在喝药,便用手帕堵了鼻子,笑吟吟地在一旁看。
雷一鸣喝药喝得很痛快,可喝完之后便要眼泪汪汪的,皱着眉头急急地喝糖水。虞碧英顶爱看他苦到含泪的模样,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平时他这人总是无懈可击,非得到了此刻,才像是露了软肋。而雷一鸣用手帕擦了擦嘴,先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思索着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
虞碧英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看他。他穿着衬衫、长裤,外面套着一件墨绿色的毛线开衫,袖口和下摆织了两圈细细的白道子,算是一点装饰。走到房门口,他忽然一回头,问虞碧英道:“我过两天打算去趟北平,如果你也愿意去玩一玩,就跟我走。”
虞碧英没听出他这句话是邀请,还是建议。垂下长长的睫毛,她用手指挑起一绺发梢,说道:“我最近倒不是很有玩兴,如果去的话,那么,我要到北京饭店的理发馆里重新烫一烫头发。”
雷一鸣点头道:“好。”
虞碧英一抬眼,微笑唤道:“你过来。”
雷一鸣走到她面前站住,虞碧英仰着脸斜睨着他,同时伸出一根食指,一粒一粒滑过他的纽扣:“你不顾忌我哥哥了?”
雷一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不要对我抱有太高的期望。”
虞碧英笑出了声音:“怕我逼你娶我?”
雷一鸣伸出手,为她将一缕卷发掖到了耳后,然后将双手插进了裤兜里:“那我求之不得。”
虞碧英拈住了他那开衫最下方的一粒纽扣,轻轻地向下拽,紧接着再向上揪住第二粒纽扣,继续拽。一点一点地,她让雷一鸣俯下了身来。抿着红红的嘴唇,她含笑一歪头,在雷一鸣的嘴唇上狠啄了一口。
啄过之后,她向后挪了挪,微笑着端详他。他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态,面孔洁净苍白,眉目则是黑压压的,清澈的眼珠向她一转,他也笑了,嘴唇没血色,只染了一抹她的口红。
她抬了手,用指肚将那一抹口红在他嘴唇上晕开,低声哧哧地笑道:“真美。”
雷一鸣从裤兜里抽出了一只手,插入她耳后蓬松芬芳的卷发中,托住了她的头,然后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她的面颊。一边呼吸着她的香气,一边用嘴唇来回磨蹭她的脸蛋。蹭得辗转缠绵,把嘴唇上的口红颜色尽数还给了她,从她粉红的脸蛋,一直到她温暖的耳根。虞碧英搂住了他的脖子,哧哧地笑,格格地笑,不住地想要扭头躲避,忽然听到耳边“唰啦”一声响,她挣扎着抬起头,发现竟是雷一鸣伸手猛地拉上了窗帘。
她当即想要推开雷一鸣:“不要……”
然而雷一鸣已经掀起她的旗袍,扯开了她的裤子。双腿被抬起来向上一直压到了胸口,她窝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在半窒息中猝不及防,猛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椅子随之向后一滑,椅背撞到墙壁,椅中人退无可退,一声惊呼未毕,惊恐地又叫了一声。
虞碧英的嗓门很不小。
这一下午,苏秉君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在门口止步。虞碧英呼声婉转,似哭似笑,唱歌似的,让这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好意思出屋。
到了第三次,房内的女声独唱终于谢幕。苏秉君轻轻一敲房门:“大爷。”
门内响起了雷一鸣的声音:“送水。”
于是苏秉君没得着机会汇报正事,反倒是先得了个新鲜差事。去厨房端了一大盆温水送进房内,他就见床帐低垂,里面有人在窸窸窣窣地动,而雷一鸣衣着整齐,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正在低头点烟。
苏秉君把水盆放在地上,一眼没敢多看,悄悄地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虞碧英红着脸离开了此地,回家去了。到家之后,她先找到了虞天佐,说道:“哥,宇霆要去北平,你知道吗?”
虞天佐一点头:“知道,怎么了?”
“我要跟着他一起走,去北平玩儿几天。”
虞天佐抬手摸着下巴,半晌没说话。虞碧英等得不耐烦了,转身要走,虞天佐一见,连忙表态:“行,去吧。”
虞碧英一伸手:“给钱!”
虞天佐知道自己这个妹子虽然浪漫多情,但向来不靠着多情去向男子索要什么,所以别说她是和雷一鸣一起走,就是和财神爷一起走,自己这钱该给也还是得给。
“你拿支票本子走。”他说,“你哥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花的时候悠着点儿。”
虞碧英昂头一笑,这才美滋滋地走了。
又过了两天,虞碧英和雷一鸣当真出发,去了北平。
雷一鸣去年是从家中仓皇逃出去的,虽然后来又回北平看了一次病,可因没有到家,所以回了也和没回差不多。如今他小小地恢复了一点元气,总算可以从容地回家了。
然而他只在家里打了个转儿,便搬到北京饭店去住了。
家里处处都是旧景致,然而没有旧人物。他终究是不复往日的荣光与权势了,昔日满宅子的副官卫兵们都没了踪影。主人半年没回来,仆人散了大半,他出来进去,见大门口连个站岗的卫兵都没有,也觉得冷清刺眼。
虞碧英倒是更愿意住到饭店里去,因为吃喝玩乐都更方便。雷一鸣要了几间客房,除了自己和虞碧英之外,让随行的苏秉君等人也一起住到了隔壁。他和虞碧英各住一间屋子,不是为了名誉,是因为两人的生活习惯不甚相同,雷一鸣需要充足的休息,而虞碧英则是要玩个痛快。
住进饭店的当晚,虞碧英便花枝招展地打扮了,敲开了雷一鸣的房门,笑道:“走哇!我们去看跳舞。”
雷一鸣看着她脚上的银皮鞋:“只是去‘看’跳舞吗?”
虞碧英用手里的小折扇一敲他的肩膀:“不要怕,知道你禁不住累,我至多让你陪我跳一两个piece,绝不会过分地劳动尊体。”
雷一鸣果然随着她去了这饭店里的跳舞厅。这时早已入夜,跳舞厅内的电灯亮如白昼,正是宾客如云的热闹时刻。雷一鸣在角落找了一处座位坐下,因为知道自己今晚也无事可做,所以决定耐下性子,专用这一晚的时光来敷衍虞碧英。
让侍者上了一杯啤酒和一杯果汁,他没有要喝的意思。等到那乐曲声一响起,他便起身走到虞碧英面前,向她躬身伸出了一只手,没说话,只向着她一笑。
虞碧英是个享乐主义者,这时也不矜持,扶着雷一鸣起身走进舞池,和着音乐翩然起舞。而她本来身段就曼妙,舞技又高超,所以旁边虽然也都是一对对男女相拥着跳舞,可男子们的目光不由自主纷纷都射向了她。虞碧英被异性仰慕惯了,潇洒自如,毫不在意。及至舞曲终了,她枕着雷一鸣的肩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直起身笑道:“小可怜儿,一定累了吧?”
雷一鸣确实是累了,先前他也是个爱玩儿的,大蹦大跳的舞蹈也吓不住他。可如今只是搂着虞碧英在舞池里转了几个圈子,他便微微地喘了起来,额头上也有了薄薄的汗,甚至左小腿也开始隐隐作痛。
周身的不适败坏了他的兴致,他勉强维持着和颜悦色,带着虞碧英往座位走。然而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了脚步。
他看到在自己座位旁边,站着个西装革履的高个子。对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正是林子枫。
另有一人站在林子枫身后,是白雪峰。
白雪峰也是西装革履的体面模样,一手拿着礼帽,他隔着老远就向雷一鸣弯腰鞠了躬,一躬到底,十分恭敬。
雷一鸣沉着脸,目光扫过白雪峰,和林子枫短暂地对视了片刻,然后原地转了个身,对着虞碧英说道:“走。”
虞碧英身为虞天佐的老妹妹,也是见过一点世面的。此刻她见情势不对,一句话都没多问,挎着雷一鸣的胳膊便要跟上。哪知雷一鸣刚迈出一步,跳舞厅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高大男子走了进来——是张嘉田。
张嘉田腿长步大,一眼看见了林子枫,他且行且笑道:“老林,你兴致不错啊,有酒不喝,跑上来看跳舞。你没和老白搂着跳一段儿?”
然后他一转眼,看见了雷一鸣,当场“哟”了一声,也愣在了当地。
(二)
雷一鸣见了张嘉田,紧绷的神经立时松弛了些许,甚至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之后,他偏过脸对着虞碧英说道:“很抱歉,你先回房去吧。或者等我走了,你再回来接着玩儿。”
虞碧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然后一闪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张嘉田的目光追逐着她,她往外走,他便回头,直到目送着她走出跳舞厅了,才又转向了雷一鸣。
雷一鸣走到了他面前,低声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没想到林子枫在这里。”
张嘉田说道:“我还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呢!你什么时候回北平的?”
“今天上午。”
张嘉田还憋着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可眼看林子枫已经带着白雪峰走过来了,他便绕过雷一鸣,向前迈了一步:“老林。”他很亲热地抬手揽住了林子枫的肩膀,小声问道:“你是来玩儿的?还是看见了他,才过来的?”
林子枫答道:“巧遇而已。”
张嘉田瞄了林子枫一眼,发现此人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并没有活撕了雷一鸣的意思,便把一颗心放回了原位。抬手又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对着林子枫嘁嘁喳喳:“我专门回北平请一次客,你一声不吭地半路离席,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不等林子枫辩解,他笑了起来:“行啦,我知道,你是嫌他们太吵。现在他们已经散了,你、老白,还有他,咱们几个另找个清静地方,再吃点儿喝点儿,好不好?”
林子枫想了想,末了一点头道:“好。”
张嘉田放了他,转身又去低声问雷一鸣:“到我家去,行不行?”
雷一鸣不假思索地摇头:“不行。”
然后他迈步就要走,可张嘉田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回头又对林子枫一笑:“走哇!到我家去!”
张嘉田今天在北京饭店的餐厅里请客,客人中便有林子枫和白雪峰这二位。林子枫现在攥着禁烟委员会,权力很不小,他不能不联络。而白雪峰近来总跟着林子枫活动,所以张嘉田下请帖时,就把他也带上了。
张嘉田的朋友,大多都是军人一流,说他们粗俗都是轻的。酒过三巡,林子枫实在是被这些人吵得坐不住,便搭讪着起了身,说要上楼看跳舞去。结果甫一进跳舞厅,就看见了舞池中的虞碧英——她的样貌服装都太出众了。看到了虞碧英,就看到了拥抱着虞碧英的雷一鸣。所以林子枫说今天这一场是“巧遇”,倒真是实话实说。
张嘉田带着这几位离了北京饭店,白雪峰上了林子枫的汽车,他则把雷一鸣拽上了自己的汽车。汽车驶上大街,张嘉田转向雷一鸣,开始问话:“身体好了?”
“好什么好!”
“没好,还有力气玩娘们儿?”
雷一鸣一皱眉头:“胡说!那是虞天佐的妹妹,我敢玩吗?倒是你,非把我拽上来干什么?”
“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吧?”
“我躲什么躲!我是懒怠见他!他神经病!”
张嘉田抬手一抹脸:“看来你这身体是真好了,气这么足,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来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慌忙掏出手帕捂了嘴,又向一旁躲了躲。张嘉田见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别犯疑心病了,真要是痨病,你吃药也没用,能有现在这么好的精气神?”
雷一鸣听了“痨病”二字,脸色又是一变,像小孩子听了鬼故事,尽管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可依旧是怕。张嘉田瞧出了他的恐惧,于是转移了话题,又问:“你这一趟回北平,有什么事?”
雷一鸣慢慢地把手帕放了下来:“俱乐部。”
“什么?”
“俱乐部,原来是我和几个朋友合办的,后来那几个朋友都退出了,俱乐部就成了我个人的财产。我现在急着用钱,打算把它卖了。”
“用钱干什么?”
“发饷。”
张嘉田沉默片刻,末了摇了摇头,满心满脸的不赞成:“你有这个钱,不如回家关门当寓公,够你花好些年的,还省心省力。拿它当军饷,一转眼就没了,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雷一鸣换了个坐姿,低声嘀咕:“我是没当过寓公吗?我家的门,关得住吗?”
张嘉田正要回答,然而身体随着惯性向前一晃,正是路途短暂,汽车已经停在了自家门前。林子枫的汽车紧随其后,也停了下来。门外的卫兵跑上来打开两辆汽车的车门,雷一鸣犹豫一下,伸腿要下汽车,哪知门外忽然伸进了一双手,轻轻巧巧地就把他搀扶了出去。雷一鸣顺着这双手往上看,看见了白雪峰的脸。
白雪峰胖了,有了几分中年政客的模样,让雷一鸣感觉有些陌生。而白雪峰收回了手,赔笑问道:“大爷,我这几个月一直没向您问安去,您的腿养好了吗?”
雷一鸣一点头:“好了。”
“大小姐现在都会走了吧?”
“会了。”
白雪峰不再多问,垂手退开了,还是当年的副官本色。
张嘉田这时也下了汽车,招呼着众人进门,白雪峰落后一步,拉住了张嘉田,低声说道:“张军长,恕我先告退吧。”
张嘉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告退?他和老林之间有矛盾,和你又没关系,你跑什么啊?”
白雪峰笑道:“张军长,我知道您不低看我,可今晚我真是该走,不走反倒是不合适。您想,他和老林要是开谈判,您是有资格从中斡旋的,可我原来就是个伺候他的。说话,我没资格;干坐着,还挺碍眼。我这不是给你们添乱吗?所以我想我还是走吧,这个时候,人越少,话反倒越好说,您看是不是?”
张嘉田发现这白雪峰很是知情识趣,说的这话也有道理,便答道:“行了,知道你是想逃。我也不为难你,毕竟你原来是他的人,现在又在老林手底下吃饭,得罪谁都不好,想走就走吧,我派汽车送你一趟。”
然后他转身快步进了大门——雷一鸣和林子枫已经进了院子,他怕自己一眼照顾不到,那二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幸好在他赶过来时,雷一鸣和林子枫正各自站着,都是一言不发。林子枫偶尔抬头看看四周的房屋,雷一鸣则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是从跳舞厅中直接走出来的,跳舞的人图漂亮,身上都穿得单薄。而这春夜里的风,还很有一点寒意。
连忙招呼着把这二人引进客厅里,他这一路是连说带笑:“我让老白回去了,咱们这顿饭不定吃到几点去,他家里还有老娘等着,犯不上让他陪着咱们一起熬夜。老林,我知道你这人不爱凑热闹,但是今晚上这顿饭,你不来还真不行,老姜总说想认识认识你,非得让我介绍介绍。”
林子枫淡淡地问道:“是那位姜师长吗?”
“对,就是他。那人虽然长得像土匪,但是心眼不坏,你和他多交往交往就知道了。”随即他转向门口的仆人,“去,让厨房预备一桌酒席,要清淡点儿的,快。”
仆人领命跑出去了,张嘉田又对着林子枫笑道:“其实我也没吃饱,光顾着听那帮家伙胡吵乱闹了。难怪你吃到一半就逃了,我都有点受不了。”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够吵闹的。
张嘉田一边对着林子枫说话,一边弯腰把沙发上的靠垫摆正,推着雷一鸣坐了下去。眼看林子枫在对面的小沙发上也坐下了,他便在雷一鸣身边坐了下来,又问:“老林,你这几个月一直没回天津,在北平都忙什么呢?别告诉我你光忙着办公了。”
林子枫摘下眼镜,掏出一条半旧的白手帕擦了擦镜片,然后将眼镜重新戴上,严肃而又舒适地向后一靠:“天津过于喧嚣,这边家里比较清静,我闲来无事,搞了一点儿文学方面的创作。”
仆人送了热茶点心进来,张嘉田亲自端了茶壶,给雷一鸣和林子枫倒茶:“文学?你在家读书写字了?”
林子枫答道:“是的,我写了一本诗集。”
雷一鸣确实是有些冷,这时就端起了茶杯,想要喝茶驱寒。张嘉田知道若是自己不说话,那房内必定立刻冷场,故而有口无心地继续闲聊:“嗨!作诗能作出一本书来,那可真了不起!什么时候你送我一本,我放家里,也沾沾文气。”
林子枫答道:“送不了。”
他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让张嘉田不禁一怔:“为什么?”
林子枫沉着脸答道:“写得太糟,各大书局全不肯出版。”
此言一出,雷一鸣“噗”的一声,弯腰将一口热茶喷到了地上。
张嘉田被他这一喷吓了一跳,同时摸不清头脑。而林子枫依然板着脸,看着雷一鸣:“我很可笑吗?”
雷一鸣没理他,扭头对张嘉田说道:“回头给你讲个笑话,相当新鲜,包你这辈子没听过。”
(三)
张嘉田本打算做一次和事佬,哪知道雷林二位全是阴阳怪气,让他没法子把话题引到正路上去。对待林子枫那作诗之举,他已经是硬着头皮胡夸,此刻听了雷一鸣的话,他越发地莫名其妙:“笑话?什么笑话?”
雷一鸣抬手指向林子枫:“他曾经对我——”
林子枫猛地向前一欠身:“你不要讲!”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张嘉田又道:“在安泰——”
林子枫登时站了起来:“请你不要无聊到底好不好?”
在张嘉田的印象中,林子枫素来是个云淡风轻、镇定自若的形象,他能这样变脸失色地站起来说话,说明他是真急了。张嘉田不能让林子枫急,他想万一这家伙急到了一定程度,一气之下走了,那自己今晚不是白说了那一车废话了吗?他抬手一扒拉雷一鸣的胳膊,说道:“好好好,老林不让说,那你就别说了,我也不差你一个笑话听。”
雷一鸣端坐在沙发上,背后垫着个软绵绵的靠垫,屁股和腰都是相当舒服,简直可以坐到天荒地老。这回有了张嘉田在身边,他的底气是相当之足,仰头看着林子枫,他说道:“是我无聊,还是你无聊?你自己想想,在我身边这十年,你除了捞钱和干涉我的家事之外,还干了什么正事?”
林子枫涨红了脸,眼睛都瞪圆了:“我没有干涉你的家事!”
“当年玛丽离家出走,我把她追回来也就得了,是谁说我太娇惯她、不许我找她的?是不是你?结果她一走,就受了她那些外国朋友的撺掇,跟我闹起了离婚,最后我不但没了太太,还搭上了一百万元!后来娶了春好,你又在里面挑拨离间地不安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等到我娶了胜男,你越发疯了,竟然还不许我回家,想逼我扶正胜男,扔了春好!我看胜男那孩子本来是很好的,全是受了你的挑唆,才学成了那个能哭能闹的泼妇样子,生生把我逼走!她之所以难产而死,也完全是因你看护不力!我当时不在北平,没有办法,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守在旁边,难道也没办法吗?你害死了我的姨太太,还害死了我一个孩子,我不找你算账已经是仁至义尽,你竟然还有脸对我纠缠不休,你个王八蛋!”
林子枫听了他这番高论,简直愣在了原地。而张嘉田听得一头雾水,只听出了林子枫曾经害过春好,心里便对这人有了意见。但有意见归有意见,他现在终究是成长了许多,并没有把这意见摆到脸上来。
这时,一名副官轻轻地走了进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军座,姜师长给您打来了电话。”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起身说道:“我接个电话就回来,你俩——别打架啊!”
雷一鸣挥挥手,张嘉田也没多想,转身走了。雷一鸣扭头目送着张嘉田出了门,然后转向林子枫,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我已经让张嘉田回心转意了,他现在还是我的狗。”
林子枫的红脸渐渐褪了血色,恢复苍白:“你的本领,真是不小。”
“当然。”雷一鸣微笑着道:“我想要谁,就能有谁。”
然后他探身端起茶杯,要喝未喝之际,他抬眼向上看着林子枫,声音又轻了三分,几乎是从嘴里轻轻巧巧地咕嘟出了一句话:“我就不要你。”
啜饮了一小口温茶之后,他放下茶杯向后一靠,后脑勺枕在沙发靠背上,他含笑注视着林子枫:“其实在天津的时候,你不应该总是讲胜男,你应该珍惜时间,多讲讲你自己。兴许我看你情真意切,会被你感动,也未可知啊!”
话音落下,他笑了两声。而林子枫坐回了椅子上,也开了口:“请你不要再嘲笑我了。”
“我嘲笑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如果今天不是你来找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以后也别再对着我捣鬼,我能让张嘉田把你从禁烟委员会中弄出去,你信不信?”
林子枫没言语,因为张嘉田快步走了进来:“菜好了,走,咱们再吃几口去!”
张家的餐厅,是宽敞明亮的。厨子火速办出了小小一桌宴席,瞧着倒也是热热闹闹的挺丰盛。三人围着一张圆桌坐了,张嘉田张罗着倒酒喝酒。林子枫没酒量,不肯喝,张嘉田便给雷一鸣倒了半杯白兰地:“老林不喝,咱俩喝,别醉了就成。”
雷一鸣先前一想起林子枫,便是憋气窝火,方才他终于是出了一点恶气,这时面对着林子枫那张冷脸,他便格外地兴奋愉快,同时想起了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他饮酒向来不会浅斟慢酌,端起杯子“咕咚”一声便干了杯,然后也不见外,自己抄了酒瓶子倒酒。
张嘉田先是由着他喝,横竖酒有的是。可等他连着“咕咚”了几大口之后,张嘉田忽然想了起来:“你这天天吃药的,能喝酒吗?”
雷一鸣摇摇头:“没事,吃药不耽误喝酒,要不然药酒是从哪儿来的?”
张嘉田恍然大悟:“可不是。”
林子枫低头咀嚼着一丝海参,就觉得面前这二人毫无常识,真是蠢到一家去了。偏在这时,蠢货之一的张嘉田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腕子,又把个脑袋凑到了他眼前来:“老林,你别光顾着吃,我说几句话,你听听。”
林子枫心想我一共只吃了这么一筷子菜,怎么就变成“光顾着吃”了?
张嘉田也喝了一大杯白兰地,酒精让他活泼了些:“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这一趟把你和他叫过来,是想从中说和说和。你要是和他有血海深仇,非杀了他不可,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我看你这个意思,并没想宰了他,就只是对他有气。有气好办,出出气就得了,你犯不上总跟他较劲嘛,对不对?”
林子枫答道:“我是没有张军长这样宽容博爱。”
“你别拿话损我。你看我,我能杀他的时候没下手,后来不能杀了,他又向我认了错,那我出完了气,我就原谅了他。你呢,也用不着原谅他,我看你俩互不搭理就得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将来谁也别给谁使绊子,各过各的,挺好。”
这回连雷一鸣都听出了张嘉田讲话是真没水平。哪知张嘉田随即又道:“再说,他现在岁数也不小了,又一直多灾多病的,说躺下就躺下,你跟他赌气有意思吗?”
此言一出,雷一鸣酒杯往桌上一顿:“我一时三刻还死不了!用不着你求他可怜我!”
“我这话是为你好——”
“好什么好!”
张嘉田急得一拍桌子:“你们一个一个的,还都懂不懂好歹?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你们有一个听明白了的没有?一个装聋作哑就知道吃,一个专门挑我的毛病,你们他妈的是不是都欠揍?!都别吵了,现在属我官儿最大,我说了算!老林,你不许再找他的麻烦,你找他我就找你!”紧接着他转向雷一鸣:“还有你——你赶紧吃,吃饱了我送你回去睡觉!”
然后他一把抄走了雷一鸣面前的洋酒瓶子,板着脸将桌上二人扫视了一圈,他变脸似的,忽然又是一笑:“别在意,跟你们闹着玩儿呢。来,咱们吃,再不吃菜都凉了。”
林子枫响应了他的号召,伸了筷子就吃,一个人吃了半盘子葱爆海参,然后让仆人盛了一碗干饭过来,他把剩下那半盘子也吃了个光。吃饱之后擦了擦嘴,他认为在今晚这一场会面之中,一切都是糟糕透顶,唯独葱爆海参,还值得赞颂。
身为客人,独自吃了一盘子海参,实在是失礼之极,不过他这一贯冷淡有礼的人,偶尔故意地失礼一次,像是对命运的报复,倒也别有一种痛快。
然后他起身想要告辞,哪知张嘉田还没开口,雷一鸣先说了话:“你等等。”
“等什么?”
雷一鸣站了起来,伸手一摁张嘉田的肩膀,然后转身向外走去:“跟我来。”
张嘉田受了他那一摁之后,果然坐着没动,而林子枫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走出餐厅,回了客厅。这回周围没了旁人,雷一鸣转身问林子枫:“俱乐部的房契,是不是在你那里?”
林子枫看着他,不回答。
雷一鸣又道:“我急着用钱,你把房契给我。你要是能找到买主,就更好了。”
林子枫依然看着他,而他说完了话,也沉默了,单只是这样站着。
两人如此无言地相对了片刻,林子枫开了口:“接下来,叶春好是不是也要回到你身边了?”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还没有这个胜算。”
“是啊!”林子枫点头感慨,“我也觉得她比张嘉田更聪明些。”
“嘉田傻,春好聪明,你呢?”
“我痴。”
雷一鸣一笑:“你是够能吃的。”
林子枫当即仰头叹了口气。
雷一鸣又道:“子枫,我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你了,今天我再这样叫你一次。子枫,我对胜男,确实是有绝情的地方,可我绝非故意害她,我是真不懂。我想,就是因为我不懂,所以玛丽才走了,春好也走了。我现在很后悔,可是胜男已经不在了,你是她的哥哥,我向你道个歉吧。”
林子枫听了这话,心中浮现出了两个字:手段。
雷一鸣又道:“胜男是不在了,可你我还在,总还要把日子过下去。无论如何,你我有着十年的感情,如果就这么反目成仇,把感情一笔勾销,我是感觉很可惜的,你觉得呢?”
林子枫继续想:手段。
“作为对林家的补偿,你我之间的经济账,就一笔勾销了吧。在你手里的,就是你的了。只是俱乐部的房契,如果还在的话,你就把它给我。我若不是窘迫到了极点,也不会急着卖房子。”
林子枫冷笑了一声:“我明天就把房契还给你,不是我怕了张嘉田,也不是我信了你的忏悔。我只是再也不想听你这套毫无诚意的陈词滥调了。你为什么会没有胜算呢?你应该有。张嘉田回心转意了,叶春好也会回心转意的,你很快就要阖家团圆了,我提前恭喜你!”
然后他扭头便走。
(四)
雷一鸣走回餐厅坐下来,告诉张嘉田:“我把俱乐部的房契要过来了,果然是在他那里。”说到这里,他苦笑着去看张嘉田:“你看我原来都糊涂成了什么样子,什么要紧的东西都交他管着。”
张嘉田问道:“他真能给你?”
“明天就知道了。”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回饭店去。这件事不办完,我不会走。你随时可以去看我。”
张嘉田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一声:“我看你干吗啊?”
雷一鸣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脸上瞬间没了表情。张嘉田也抬眼回望了过去——望了几秒钟,他又是一笑:“说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
雷一鸣反问道:“是玩笑话吗?”
张嘉田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说出了那么一句话来,说完之后,他也有点后悔,因为雷一鸣这人与众不同,无事时还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如今处在一个不得意的时期,定然更爱胡思乱想。于是他另找题目,硬把这话岔了开来:“你那儿不是还有个大美人吗?我没事总去找你,你不得嫌我耽误了你陪伴大美人?”
雷一鸣听到这里,脸色才稍微和缓了一点儿:“我又不是年轻小伙子了,何至于有了个女人便忘乎所以?你方才说那话,我还当你是故意出言讥讽我。林子枫说我两句,也就罢了,你若也跟着这么作践我,我可受不了。”
张嘉田又喝了一口酒:“唉,老林今天也没说什么啊,全听你说了。”
“他不说,是因为他没理。他这叫理屈词穷。”
张嘉田不信林子枫会是完全没理,可是也不反驳雷一鸣的话。对于雷一鸣,他连杀身之仇都不计较了,还能计较几句话的对错吗?
把杯中最后的一点酒仰头干了,张嘉田站了起来:“是是是,你有理,他没理,走吧,我送你回饭店。”
夜里风冷,张嘉田给雷一鸣找了一件大衣披上,可雷一鸣走过院子上了汽车之后,还是轻轻地咳嗽起来。张嘉田本已经确定他不是痨病,可如今一听他咳嗽,一颗心就又悬了起来。斜过眼睛瞟着他,张嘉田见他微微背对了自己,额头抵着车窗,把下半张脸都藏在了大衣里面,咳嗽一声,肩膀就是一颤。
片刻之后,雷一鸣回了饭店房间。把身上披着的大衣搭在了沙发背上,他将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回忆了一番,心里觉得林子枫这人似乎是还能利用。可若想用他,哄着骗着是一定不行的了,林子枫很精明,不会轻易听话。余下一途,就是以情动人,像感化张嘉田那样感化他。可他和张嘉田还不一样,张嘉田是个实心眼的好小子,对自己是真有感情,也真讲感情;而林子枫……
雷一鸣不知道怎么和林子枫讲感情,反正他不能去和林子枫谈恋爱——别说他现在岁数大了,奔四十了,就算倒退二十年,在他最年轻荒唐的时候,也不能这么干,没这个爱好,下不去手。
既是如此,雷一鸣便决定放弃林子枫,不“用”他了。
不用他,也不用白雪峰。一百个白雪峰加起来,也不如张嘉田的一根手指头。至于春好……
他一想起叶春好,就想发一阵疯,不闹得她死去活来,他就不解恨。
他也不能让张嘉田和叶春好凑成一对佳偶,叶春好了解他,张嘉田若是有了叶春好做内助,将来就必定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了。如果一定要从二人中选出一个来——他陷入了沉思——是选择叶春好呢?还是选择张嘉田?
张嘉田自然是有着种种实际的用处,可叶春好也是他的所爱。他难得能这么气急败坏地爱上一个女人,对他来讲,她很难得,就像玛丽冯那么难得,就像张嘉田那么难得。
雷一鸣心事沉重,这一夜就没睡好。到了第二天上午,林子枫果然派人过来,送来了那俱乐部的房契。
雷一鸣有了房契,买卖起房屋来就容易得很了。而他先前兵败下野,被各路仇敌追杀之时,旁人怕惹祸上身,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见他照旧有人马有势力,便纷纷又变换面孔,贴了上来。不过几天的工夫,他这房子便有了买主,而他一边卖房子,一边拿出精神来敷衍虞碧英,及至房子变成洋钱存进他的银行户头里时,虞碧英也单方面陷入了热恋。
雷一鸣既是如愿以偿得了一笔款子,便同虞碧英打道回府。虞碧英唱着歌儿进了家门,虞天佐见了妹子这满脸的喜色,便说道:“看来,你这一趟玩儿得挺高兴啊?”
虞碧英答道:“玩儿嘛,当然是要高兴的。”
“该玩儿够了吧?”
“没有。”
虞天佐暗暗有些吃惊:“这都多少天了?还没玩儿够?”
“他又不是那种热情似火的人,我们两个斯斯文文地相处着,升温升得慢,降温也降得慢,这有什么稀奇?”说到这里,她又对着虞天佐笑道,“哥,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他这人真是温柔体贴,对我关照极了。”
“你哪个男朋友敢不对你温柔体贴?”
“那不一样,他们都是毛头小子,傻头傻脑的,一点分寸都没有。长得丑的,见了我就要卖弄家世学识;长得好的,在我跟前更是像花孔雀一样,搔首弄姿,生怕我瞧不出他的英俊潇洒来,看了真是令人发笑。”
“宇霆不也是搔首弄姿?”
“他哪里‘搔’了?”
“你看他成天穿的戴的,你看他那个脑袋。我跟你说,他穿个衬衫,领子上都要插别针,他身上那些小零碎卸下来,不比你身上的首饰少。我去过他家,他往头上脸上抹的那些玩意儿,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我都叫不上名字来。我活了四十多岁,男的女的加一块,没见过比他更能‘搔’的。”
虞碧英哭笑不得:“人家那叫作讲究仪表,西洋绅士都是这样。谁像你似的,搞成一副红胡子的模样。我若不是你妹妹,见了你都要吓得绕道走了。好了好了,不许你再编派他了,有本事你当着他的面说去。”
说完这话,虞碧英笑眯眯地走了,而虞天佐扪心自问,还真是没胆量去当着雷一鸣的面说这话。
虞碧英在家里混了一天,翌日上午,被她舅母接了过去做客。舅母家在隆化,她一天半日也回不来,雷一鸣便得了片刻的清静。
中午吃过午饭,他歪在床上逗着妞儿玩。妞儿向他撒娇,一会儿搂他的脖子,一会儿往他怀里拱。他被妞儿揉搓得直晃,脸上一直带着点笑容,心里非常想亲亲妞儿的大眼睛和粉脸蛋,可是始终不大敢——自从听过“痨病”二字之后,他就犯了疑心病,尽管吃了药之后就再没咳过血。
后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在妞儿的后脑勺上亲了一下。妞儿却又不乐意了,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脸上,巴掌小,力气却大,在他脸上拍出了一声脆响。雷一鸣觉得妞儿很有本领,笑得倒在了床上。而妞儿见他喜笑颜开的,以为自己打得有功,上去劈头又给了他一巴掌。
奶妈子在一旁见了,觉得没有他这么惯孩子的,正赔着笑想要去拦妞儿。可偏在这时,苏秉君从外面快步走进来了。
他进来的时候,雷一鸣正好挨完了第三个嘴巴,抬头见了他那心神不定的样子,雷一鸣不禁一惊:“有事?”
苏秉君答道:“回大爷的话,是有点事。那个……前头的太太,来了。”
雷一鸣没听懂,皱了眉毛问:“谁?”
“就是太太,叶小姐,来了。”
雷一鸣坐了起来:“春好来了?”
把妞儿交给了奶妈子,他下了床,不急着出去,先把外衣穿上,然后站着又思索了片刻,末了推门走出去。他一路走到院门口,果然看到了叶春好。
他沉着脸,发现叶春好这大半年见老了。可她今年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老,所以他猜测她大概只是憔悴。
不过,她这一款的长相,老了也不难看。
他气色不善,叶春好带着个小丫头站在门口,神情平静,也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只说道:“我这一次来,是想看一看,小文到你这里来了没有。”
“嘉田不是把他带回天津去了吗?”
“他前两天又跑了。我想他身上没有钱,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十有八九是来了你这里。我往你这里发了两封电报,也写了一封快信,可是一直没有得到回音,心里又急得很,就找了过来。”
“我去北平了,昨天才回来,没有看到你的电报和信。小文不在我这里。”
说到这里,他见叶春好抬眼观察着自己,分明是不信,便侧身向内一伸手:“怕我骗你的话,你可以进来搜查。请。”
叶春好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既是小文没有到你这里来,那我就回去了。”
然后她不看人,只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一点头:“再会。”
雷一鸣略一犹豫,随即说道:“你留下等等也可以。小文确实很有可能会到我这里,也许过几天,他真来了,也未可知。”
叶春好已经转身走出了几步,听到这里,也停了下来。重新面对了雷一鸣,她点了点头:“你这话也有理。那我就在这里再等几天。请把府上的电话号码给我吧,我一天打一个电话过来,若是小文忽然到了,也请你立刻打电话给我。”
“你要电话号码干什么?你要到外面去住?”
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有了一点惊疑的颜色,仿佛他说了什么怪话:“我自然是——”
她想说我自然是在外面住,可转念一想,她把这话换了个说法:“我已经找好了一家旅馆,行李也都放在那里了,离这里也不远,起居方便得很。”
雷一鸣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哪有女人独自去住旅馆的?你知道那都是什么地方?”
叶春好也知道旅馆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出入,比不得北京天津的那些外国饭店。可她带着个小丫头关门住宿,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况且旅馆再不好,她也不能搬到雷一鸣家里去。当初千辛万苦地和他离了婚,如今又跑到他家里来住,这叫什么事?
所以对着雷一鸣微笑了一下,她非常客气,也足够冷淡地说:“我会小心的,再说也不久住。”
叶春好带着小丫头回了旅馆,进房坐了没有五分钟,就有一队凶神恶煞的士兵闯进来,连她们主仆带她们的行李,一起搬运进了一辆汽车里,拉回了雷宅。
叶春好变了脸色,以为他连张嘉田都不顾忌了,想要趁机大发淫威,找自己报仇雪恨。哪知道雷一鸣见了她,只说:“你这胆子真不小,那旅馆后头就是烟馆赌场,也不怕让人把你拐了去?”
然后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让人给你收拾两间屋子,你住去吧!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