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望闻问切

张嘉田看着年轻的雷一鸣,因为知道了前方会有那么多波折坎坷等着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动,一字不能说,只是沉痛悲凉,含泪看他。

他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偶像。

(一)

雷一鸣坐在炕上逗妞儿,妞儿正叽叽嘎嘎地笑,门外忽然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也不要主人迎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就自己走进来了。雷一鸣先是听见了个清脆的声音,觉着陌生,抬头一瞧,就见一位女郎掀帘子走了进来,正是虞碧英。

虞碧英披着一头芬芳乌亮的卷发,细身量窄肩膀,松松地披了一件大红斗篷,肩膀上落着一层雪花,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斗篷随着她的步伐波动,依稀可见里面也是热热闹闹的颜色。进门之后,她在门口停了脚步,对着雷一鸣笑道:“雷将军,恕我失礼,这样不请自来。实不相瞒,我是走到半路了,才想起应该提前给您打个电话的。”

雷一鸣盘腿坐在炕上,屋子热,他上身只穿了衬衫马甲,一件薄呢子的西装上衣披在了肩膀上。双手各拿着一只布老虎,他本来打算对着妞儿发出一声虎啸,此刻面对着虞碧英,他愣了愣,同时把将要出口的一声“嗷呜”咽了回去:“虞小姐?”

他随即放下布老虎道:“这么冷的天,让虞小姐亲自过来,真是不敢当。”

他这边话音落下,妞儿也回了头:“妈!”

虞碧英“哟”了一声,明显是一惊。雷一鸣连忙把外间的奶妈子叫了进来,让她把妞儿抱走。而虞碧英见他要下炕,便向前迈了一步,笑道:“雷将军,请不要为我张罗,我这一趟过来,是想瞧瞧您头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雷一鸣因她是虞天佐的妹妹,并且还是个最受宠的、说不嫁人就不嫁人的“老”妹妹,所以不便怠慢,含笑答道:“多谢惦记着,没事,已经好了。”然后他正要说“请坐”,虞碧英却是老实不客气,已然坐在了椅子上,并道:“还有,您不是说您一喝参汤就流鼻血吗?我听人讲,这是脾胃虚弱的关系,所以就煮了这个汤——”她对着旁边的小丫头做了个手势,小丫头将提着的一只小暖壶放到了桌上,虞碧英继续说道:“这汤的方子,我也记不清楚,似乎是有黄芪、红枣,还有几样别的什么,总之是香香甜甜的。您就拿它当茶喝吧,多喝几天,自然会有效果。”

说完这话,她忽闪着一双眼睛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垂头一笑,随即抬头答道:“多谢。”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自己挪到了炕边垂下腿去。一名小勤务兵先跑进来了,蹲下去给他穿鞋,随即又进来了一名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虞碧英见雷一鸣已经站了起来,便笑道:“我说了不让您为我张罗的,您怎么不听呀!”

雷一鸣答道:“虞小姐为了我走这一趟,顶风冒雪,已经是很辛苦了,我若是连身都不起,未免太不恭敬,心里也不安。”隔着那张桌子,他也坐了下来:“虞小姐近来都是在家的吗?”

虞碧英见他坐了,竟亲自起身提起那只小暖壶,倒了一茶杯的热汤出来。将茶杯推到了雷一鸣手边,她笑道:“您尝尝吧,汤不是我煮的,里面的糖却是我亲手加的。”

雷一鸣料想她应该不会奉了她哥哥的命来毒杀自己,故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答道:“不错,甜得正好。”

虞碧英欣然一笑:“这一年处处打仗,我哪里也没有去,一直是在家里的。只不过我向来不认识我哥哥的那些朋友,所以您在我家里住了这么久,我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雷一鸣把披在身上的西装上衣穿了起来,然后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样说起来,我们那天也算是巧遇。”

“巧虽巧,可也让您摔了一大跤呢。那份疼,也就把这个巧抵消了。”

雷一鸣一边喝茶,一边摇了摇头,其实不是很有闲心敷衍这位虞小姐。虞小姐虽然是个美人,但他自认不是好色之徒。

他当然也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可生平唯一一次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还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到玛丽冯时。后来有了叶春好,他觉得叶春好的相貌也很好,秀美端庄,像尊温暖的小菩萨。可是他的头脑不再发昏,心中总存了一份理智。也正是因为他是用理智去分析过叶春好的,所以直到如今,他还是觉得她好,是个合乎他理想的妻子。

想到叶春好,他微微地有点出神,忽然发觉虞碧英正在和自己说话,他连忙把心神强拉了回来,点头附和了几声。

虞碧英又坐了三五分钟,觉得他像是有点冷淡,也像是有点疲倦,便起身告辞。而等她回到自己院子里时,发现虞天佐不知何时进了自己的屋子,正把脸贴到了玻璃窗上向外看。

她不爱让哥哥进自己这香喷喷的闺房,故而进门之后便道:“你沐浴更衣净手焚香了吗,就往我的屋子里闯?”

虞天佐问道:“你是不是去宇霆那儿了?”

虞碧英解开斗篷脱下来,径自走到穿衣镜前端详自己:“去了,问问他头上的伤好没好。”

“好了吗?”

“好了。”

“那你以后不许再去了!”

虞碧英立刻一回头:“凭什么啊?”

虞天佐压低声音道:“英啊,你说你都快三十了,还这么——”

虞碧英当场打断了他的话:“谁快三十了?我才二十八!再说我真三十了又怎么样?你嫌我吃了你的用了你的,心疼啦?”

“胡说八道,我能心疼吗?我敢心疼吗?咱们虞家从上到下,谁敢惹你?”

虞碧英从鼻子里向外哼出了一股子凉气:“那不就得了。”

“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

虞碧英又回了头道:“你管得了吗?我不嫁人怎么了?伤天害理啦?我娘家有钱,够我花的,我干吗要嫁到别人家里,一辈子只伺候一个男人,还得管他的娘老子叫爹娘?我啊,没那个吃亏受气的瘾!”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你这些年见一个爱一个的,我也不管。可你找谁都成,唯独不能找宇霆。”

“他怎么啦?”

“他离过两次婚了。离婚,两次,都是他太太提出来的。他那人要是没毛病,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虞碧英用手指一绺一绺理着卷发,这回不言语了。虞天佐又道:“再说,他也就比我小个四五岁,也是奔四十的人了。你这么好的大姑娘,找哪个小伙子不行,非得找他?你不嫌吃亏吗?”

虞碧英的声音低了一个调门,对着镜子咕哝道:“看着倒是挺年轻的。”

“他那人特别招娘们儿,你可别糊里糊涂地陷进去。”

虞碧英低头“扑哧”一笑,然后转过身来说:“哥,你这话就有问题了。你方才还说他和两任太太离婚,一定是有毛病,现在又说他那人特别招女人,那他到底是有毛病还是没毛病呀?”

虞天佐一时哑然,虞碧英上前推了他一把道:“你放心吧,谁的陷阱都坑不了我的。他有毛病没毛病,和我也没关系,我又不要做他第三任太太。走吧走吧,一身的烟臭。”

虞天佐被她驱逐出境,而她关起门,自己倒是发了会儿呆。如果虞天佐不来说这一番话,她对雷一鸣也无非是好奇而已,可听了哥哥那一篇逆耳忠言之后,她的好奇心蓬勃起来,恨不得立时再回到雷一鸣身边,好好地观察观察这个人。

虞家兄妹是各怀心事,雷一鸣对此则是一无所知。坐在窗前盘算着心事,他听见身后房门一响,是叶文健走了进来。

叶文健坐到了雷一鸣身边,唤了一声“姐夫”。雷一鸣没理他,只把手中剩下的大半杯热汤推到了他跟前——虞碧英往里面加了太多的糖,甜得腻人。

叶文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感觉还挺好喝。雷一鸣说道:“壶里还有,都是你的。”

然后,他听见叶文健问自己:“姐夫,今天来的那个姐姐,是谁啊?”

“老虞的妹妹。”

“他妹妹可真时髦。”

雷一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她明天还来吗?”

雷一鸣这回转向了他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她挺关心你的。”

雷一鸣移开目光,继续往窗外看。

叶文健沉默片刻,试试探探地问道:“你喜欢她来吗?”

“是你姐姐一定要和我离婚,不是我要和她离婚。当时我不同意,还差点儿被张嘉田掐死。”

说到这里,他望向叶文健,同时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叶文健垂下了头:“你要是娶了新的太太,是不是……就不是我姐夫了?”

雷一鸣又望向了窗外:“不娶了,够了。”

翌日上午,雷一鸣正独自在房内躺着,虞碧英带着个小丫头,小丫头抱着个小暖壶,又来了。

虞碧英一来,雷一鸣就得起身待客,陪着虞碧英谈谈闲话。虞碧英也不久坐,片刻之后便告了辞。雷一鸣送她出了门去,吸了几口冷空气,回来之后便微微地咳嗽,不严重,但是没完没了。

他正咳嗽着,虞天佐来了。虞天佐是不必让他特别招待的,而虞天佐在那暖炕上一躺,先打了个大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累啊!”

然后他把那只紫檀盒子推到了雷一鸣面前,又问:“我妹子今天是不是又来了?”

雷一鸣盘腿坐在一旁,打开盒子取出烟具,同时一点头。

虞天佐一拍他的膝盖:“你别理她,听见没有?”

雷一鸣点燃了烟灯,然后在虞天佐身旁歪了下去,一边烧烟,一边说道:“等过了年,我大概能凑出一个师的队伍。”

虞天佐登时扭头望向了他。

雷一鸣全神贯注地盯着烟泡:“想向你租块地方,安置他们。”

虞天佐乐了:“租块地方?在我这儿弄个租界啊?”

雷一鸣也笑了:“放心,我按月交租,不赖账。”

说完这话,他把烟枪送到了虞天佐面前,虞天佐扶着烟枪,很从容地吸了一会儿,忽然见雷一鸣也在凝神深呼吸,便问道:“干吗呢?”

“这两天闹咳嗽,所以蹭你点儿烟。”

虞天佐当即欠身要给他让地方:“你直接来两口不就得了?”

雷一鸣把他摁了下去:“不必,咱们继续说刚才的话。你同不同意?我不久租,最多半年。”

“那倒没什么不行的。”虞天佐思索着回答,“这都好商量。但我也有一个要求,你务必要同意。”

“你说。”

“我给你搬个家吧。”

雷一鸣一边烧烟,一边笑道:“烦我了?”

“屁,我另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离我这儿就隔了一条胡同,有院有景,三十多间屋子,足够你住的。”

“我住哪儿都行,那没关系。只是你怎么想起来让我搬家了?”

“你装什么傻。”

雷一鸣停了动作,抬头说道:“老虞,你放心。”

然后他继续烧烟,虞天佐在鸦片烟的烟雾中咽了口唾沫:“咱俩还是做兄弟好,千万别结亲家。在男女这点儿事上,你和我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俩要是闹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还得找你算账。真要是把你揍出个好歹的,那不伤了咱俩的感情?”

“让你放心你就放心,我是不会再娶了。”

(二)

新年前夕,在叶文健喝那黄芪红枣汤喝腻了的时候,雷一鸣搬了家。

正如虞天佐所描述的那样,这所新居距离虞宅也就隔着一条小街,房屋宽敞洁净,家具也都齐全。虞天佐当年纳了个绝色美妾,想把她单放到这处小公馆里住着,也凑个金屋藏娇的趣儿。然而未等美妾搬家,他去了一趟北京,偶然见到了叶春好,叶春好当时打扮得花枝招展,他看在眼中,惊为天人,以至于回家之后再瞧自己那位美妾,就觉得美妾长得和咸菜疙瘩也差不多,那种金屋藏娇的兴致,也随之消散了个干净。

雷一鸣早就在虞宅住够了,那种砌着火炕的旧式房屋,无论如何布置,总是逼仄。而且他睡惯了美国来的弹簧床垫,硬邦邦的热炕头也让他有些吃不消。搬家那天,他一手握着根手杖,一手拉着叶文健的手,一马当先地在前头走,奶妈子抱着妞儿紧跟着他。叶文健这两个月又长高了一截子,瞧着已经有了点小伙子的模样,但并不抗拒雷一鸣这样手牵手地领着他走。在姐夫面前,他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长大,姐夫就会一直庇护他。

及至在这座新居里安顿下来了,他跑到雷一鸣面前问道:“姐夫,这回就没人给你送好吃的了吧?”

在虞宅的时候,虞碧英几乎是一天一趟地过来瞧雷一鸣,哪一次都不空手来,至少也要用小暖壶带些汤汤水水。汤汤水水最终全进了叶文健的肚子,补得他那一张脸白里透红的。一边吃着喝着,他一边在心里犯嘀咕,非常有危机感,生怕这虞碧英会取代了自家姐姐,成为姐夫的第三任太太。而雷一鸣此刻听了他的问话,只是摇头一笑,仿佛是感觉他那问话无聊。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暖气管子,他忽然说道:“下午让苏秉君带你去一趟皮货店,你挑样皮货,送给你姐姐做新年礼物。”

叶文健愣了愣,随即乐得蹦了起来:“姐夫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姐!”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方窗户,答道:“这礼物和我无关。你赖在我这里不回去,你姐姐一定生你的气,你给她送样礼物,她心里大概能够舒服些。你去挑,挑好了就不必管了,苏秉君过两天还去天津,让他把东西捎过去。”

叶文健笑眯眯的,心里认定了姐夫是嘴硬。

叶文健在一家顶大的皮货行里,精挑细选了小半天,最后给叶春好选了一件银狐披风。回来之后又写了一封好言好语的信,让苏秉君同着披风一起送到天津去。

他心里是爱姐姐的,可是落实到了文字上,却又连十分之一的感情都写不出——不肯写,不好意思写。在雷一鸣跟前,他以孩子自居;对着姐姐,他又成了大人,相当讲尊严要独立,连句好听的软话都说不出口,是个糊涂虫式的小好汉。等到苏秉君带着信和礼物出发了,他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恐惧。高兴是因为要过年了,恐惧是因为过完年后,他就必须去戒鸦片烟了。

春节未至,雷一鸣和虞天佐便一起发现搬家这个法子,根本挡不住虞碧英的脚步。先前她去看望雷一鸣,还得冒着摔跤的危险,穿过一片有冰有雪的大院子。这回好了,她出了大门走过一条胡同就成,路途反倒比先前更平坦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她又来了。刚走进了后头那一进院子里,她便看见前方正房开了房门,正是雷一鸣瞧见了她,亲自出来迎接。

她正要打招呼,哪知道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猛地刮了过来,她转身一躲,倒是没怎么样,雷一鸣迎风吸了一口冷气,胸腔肺腑登时像受了强刺激似的,咳嗽了起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往房里退。虞碧英快步走了过来,也推着他往回走:“这么冷的天气,我又是个天天来的,你何必还要讲这种虚礼?”

雷一鸣走到桌前坐下了,依旧是咳嗽,并不剧烈,可是一声接一声地不断。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他的气息仿佛是平定了,可刚把茶杯放下,他喉咙作痒,又咳嗽了起来。同时就觉得胸中闷痛,大脑仿佛缺了氧气一般,眼前也一阵阵发黑。鼻端飘来一阵芬芳,是虞碧英递来了一条手帕。他接了手帕堵了嘴,极力想要平静下来。而等到这一阵咳嗽真停息时,他的头上已经见了虚汗。

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粉色手帕,他迟疑着将它握紧,又欠身揣进了裤兜里说:“这条脏了,改天还你一条新的。”

虞碧英笑道:“不用,你把这条给我就是了。手帕这东西,只要是用,就必定要脏的,有什么关系。”

雷一鸣的脸上有了一点微笑,说道:“对于你们这些年轻小姐来讲,我们的脏,总是格外讨厌些。”

虞碧英一挑眉毛问道:“‘你们’是谁?”

雷一鸣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小口热茶,然后才答道:“男人。”

虞碧英抬了手,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抿嘴一笑。脸是艳若桃花的,手也是白嫩的玉手,五指尖尖的涂了鲜红蔻丹。笑过之后,她放下了手说:“你可真是自觉得过了分。不过我是个大方坦诚的人,我说没关系,那就真是没关系。”

仆人送了新沏的热茶进来,雷一鸣亲自给虞碧英倒了一杯,然后说道:“你坐下歇歇,歇好了就回去吧。”

虞碧英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饶有兴味地看他:“怎么?要对我下逐客令了?”

雷一鸣笑了一下说:“你也让你哥哥省点心吧。”

“我哥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雷一鸣答道:“我和你哥哥,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虞碧英一歪脑袋,显出了妩媚活泼的样子:“你是有求于他?还是别的原因?”

“你自己想。”

他说这四个字时,气息有些乱,以至于话音落下,便又咳嗽了几声。虞碧英深深地一点头:“小可怜儿,我明白了。”

雷一鸣抬手一指自己:“我?小可怜儿?”随即他笑了起来:“还没人这么说过我。”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把逐客令收回,但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去处理,也不能奉陪,你自己玩会儿吧,好不好?”

虞碧英笑吟吟地瞟了他一眼,不言语。雷一鸣慢慢地往外走,这两天他的左腿疼得发软,所以他须得伸手扶着身边一切能扶的东西,走得窘迫艰难。到了门口,他忽然回了头,正好和虞碧英目光相对。

“不要看我。”他说。

虞碧英没理他这句话,而是起身走过去搀扶着他:“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朋友之间,应当互相帮助。”

虞碧英活了二十大几,因为自懂事以来,哥哥就已经有了兵和权,她自己又是集虞家精华之大成,长成了众人眼中的仙女,所以一直活得恣意,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想谈恋爱就谈恋爱,想换男朋友就换男朋友,觉得雷一鸣这人有点儿意思,就天天往雷一鸣这里跑。虞天佐说了一车的话劝她,她听在耳中,权当放屁。到了春节的时候,虞天佐忽然想开了,决定由着她去——她是个没长性的,兴许爱上一两个月,自动就会移情别恋了。

他这么一想开,虞碧英反倒是又安稳了,因为雷一鸣在年后出了远门,到他的“租界”去了。

“租界”位于热河与河北的交界处,是一座名叫泉县的小县城。陈运基从雷一鸣那里得了几十万元的军饷,这时便召集旧部,又捎带着招了些新兵,凑成了一支乱哄哄的队伍,连他自己都觉着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雷一鸣别有意图,并不指望着派这支队伍去打天下,故而在见到乌合之众之后,倒是毫无意见。

在“租界”里住了两天,他在第三天打算回承德,哪知就在他要启程时,张嘉田来了。

张嘉田是代表叶春好来的,叶春好在接到了弟弟的礼物之后,心如猫抓一般,立刻就要动身往承德去,定要把叶文健带回来。张嘉田拦住了她,对她说道:“你单枪匹马地到他那里去,不怕危险?”

叶春好当然也知道这是个冒险的举动,可她若是不冒险,混蛋弟弟就真敢一直不回来,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没办法,张嘉田也没办法,所以在得知雷一鸣离开承德到达泉县之后,他立刻就来了精神。在距离泉县二十里的河北境内,驻扎着他两个团的人马,完全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把那两个团调到了泉县城外,张嘉田自己带着一支卫队,大模大样地进了城。新年过去了,然而天气依然寒冷着,他踏过了满地积雪,最后在一间暖屋子里,见到了雷一鸣。

雷一鸣披着一件黑色长披风,房内烧着两只火炉,他看着还像是在害冷。披风的海龙皮领子闪着幽暗的光,衬得他面孔苍白。张嘉田进门时,他正在轻轻地咳嗽。张嘉田见了他这病病歪歪的样子,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怒火,劈头便问:“你又怎么了?”

雷一鸣惊愕地看着他,看了半晌,才反问道:“是我请你来的?”

旁人听了他们这两句对话,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问一答是什么意思。

(三)

房内的两只火炉火势正旺,张嘉田一进门就感到了热,及至和雷一鸣对了一句话之后,他抬手先把脑袋上的皮帽子摘了,把身上的呢子大衣也脱了。里头的军装没系领扣,两层领子乱糟糟地打着卷往外翻,新剃的短发热腾腾的有些潮湿,是被皮帽子捂出了汗。雷一鸣冷眼看着他,就见他腰间扎着武装带,人壮了,腰粗了,有了点人到中年、虎背熊腰的意思。

张嘉田脱到了这般程度,还是热,还想把脚上这双大马靴脱了。可初来乍到的,话还没说两句先把鞋脱了,实在是不像话,所以他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想让自己心静自然凉。隔着一张小八仙桌,他扭头看向了雷一鸣说:“找你有点事。”

雷一鸣答道:“说。”

“你派个人,把春好她弟弟送回天津去吧。”

“小文自己不想回去。”

“知道他自己不想回,所以才让你派个人把他押回去。你留着那孩子有什么用?当人质吗?”

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给这二人各倒了一杯。雷一鸣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自从他到了泉县,就一直在闹胃疼,疼得不太严重,但是总觉得胃中寒凉,吃什么都难消化,只能是不停地喝热水,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急着回承德。

“留他做人质,我能要来什么好处?”他轻声回答,一呼一吸都加着小心,生怕哪一口气喘得不对,又要引来一阵咳嗽,“要人?春好对我已经是毫无感情。要钱?我从来不花女人的钱。”

“那你就把她弟弟送回去!”

“我不管。”

张嘉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凭什么不管?”

“我带着妞儿在天津的时候,她管我了吗?”说到这里,他放下茶杯,心中忽然有些焦躁,胃也像受了针刺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锐痛。抬头看着张嘉田,他还要说话,可是喉中一痒,立时又咳嗽起来。

张嘉田以为他是喝茶呛着了,先还不在意,及至等了片刻,见他咳得趴在了桌子上,一张脸都埋进了臂弯里,才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你没事吧?”

雷一鸣依旧低头趴伏着,肩膀随着咳嗽一抖一抖。挣扎着抬手摆了摆,又摇了摇头。而在他摇头之时,张嘉田就见他面红耳赤,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咳嗽的频率抖颤。房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他只得亲自起身走到了雷一鸣跟前。弯腰扳着雷一鸣的肩膀,张嘉田想把他扶起来,不料雷一鸣忽然咳嗽得剧烈起来,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捂了嘴,他转身深深地弯下腰去,胸膛几乎贴上了膝盖。张嘉田感觉他不像是呛着了,也没了主意,只得伸手虚虚地护着他,防着他从椅子上栽下去。而雷一鸣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咳嗽了一阵,终于气喘吁吁地抬了头。察觉到张嘉田就在自己身边,他仰起脸想要说话,却见张嘉田正瞪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不明白,便低了头也去看,看过之后,他也愣住了。

他手中的白帕子上,赫然印着两团血红。

对着血迹怔了片刻,他猛地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同时感觉出了自己满口的血腥味道。身体向后耸了一下,他是作势要躲,却被椅子拦住了。张嘉田弯腰捡起手帕,又把那血迹仔细看了看,随后回头望向了雷一鸣。

他看见雷一鸣的面孔在一瞬间褪尽了血色,两只眼睛也变成了玻璃珠子。玻璃珠子倏忽一闪光芒,是有泪水蒙了上来。

“别怕。”张嘉田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没事,也许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从来不生病的人,现编谎话都编不出。他早就看雷一鸣虚弱得不对劲儿,可万没想到他会病到咳血。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夜曾经骂他是“痨病鬼”,骂得他当场翻了脸,张嘉田心中登时一阵难受。俯身看着雷一鸣的眼睛,就见他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眼中有泪,脸上却没表情,他木雕泥塑一般面对着张嘉田,心也灰了,血也冷了。

“没事,”张嘉田用手指擦了他的眼泪,“真没事。也许是你嗓子有伤,或者是胃有了毛病,你张嘴我瞧瞧,是不是舌头破了?”

雷一鸣乖乖地张开了嘴,张嘉田弯腰歪头仔细地看,看到最后,他想硬说雷一鸣的口中有伤口,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自己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他,有什么意思?

雷一鸣闭了嘴,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张嘉田的脸,同时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不能死。”他哑着喉咙,轻声说道,“我还不到四十岁,妞儿还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死?”

张嘉田把他硬搀了起来说道:“走,我送你躺会儿,你——你别怕。”

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到了隔壁屋子的小床上。

解下披风给他盖上了,张嘉田没找到椅子,索性在床前蹲了下来。雷一鸣扭头看着他,就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熟悉,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们也曾经这么一个躺一个蹲,互相看着说话。

胸中憋闷起来,一领黑披风竟也能压得他透不过气,于是他抬手把披风掀了开,然而张嘉田随即伸手又拽过披风给他盖了上:“不是怕冷吗?”

他没再动,而张嘉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说道:“我带你回北平看病去。”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想死在这儿?”

雷一鸣开了口,几乎就是气若游丝:“我要留在这里,做些事情。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又要受你们的气。”

然后他闭了眼睛,隔了好一阵子,才又说道:“你回北平去,给我找个好大夫来吧,悄悄地找,不要告诉别人。”

“不行,你跟我走!”

雷一鸣的声音越发轻了:“我就是回了北平,也不敢去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不敢的?”

雷一鸣睁开眼睛望向了他:“我怕真是痨病。”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急了:“原来在北平的时候,你打个喷嚏都要叫医生,如今真病了,反倒吓得连医院都不敢进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想活你就跟我走,我保证再不给你气受;不想活你也跟我走,我刨个坑把你埋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在极度的恐慌中,反倒是笑了一下。张嘉田说话像放炮似的,字字句句都带着火药味,然而火药味下藏着的感情,已经不是恨,而是爱。

“谢谢你。”他从披风下面伸出手来,摸索着握住了张嘉田的手,“嘉田,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又觉得我是好人了?”

“你一直都好,是我不好。”

张嘉田听了这话,抬头向上看了会儿天花板,又回头向外望了望窗户,同时吸了吸鼻子。最后从雷一鸣的手中抽出手来,他站起身,一边低头拍拍裤子扯扯衣服,一边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看你就是犯了肺炎,怎么还扯到痨病上去了。我现在走,明早派汽车过来接你。”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他转身就走,走出门后,却又退了回来,侧身低头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也不看人,只说:“等我,听话。”

说完这句话,他才真走了。

雷一鸣挣扎着欠了身,透过窗户目送他远去,等他走出这座院子了,才重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抓起黑披风向旁一甩,然后侧身蜷缩成了一团。

他讨厌这件黑披风,因为方才忽然想起来,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就是一条黑斗篷。暗暗将“不是痨病”四个字默念了无数遍,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只觉得无比孤寂。

除了妞儿之外,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而他若是现在死了,妞儿长大之后,会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

除了孤寂之外,他又着急起来,急着活下去,急着在有生之年里再做几件大事。

(四)

张嘉田回了二十里外的团部,胡乱对付着睡了一夜。说是睡,其实整夜都在颠颠倒倒地做梦,梦见的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梦中有一幕,是他在黑夜中站着,前方驶来一辆汽车,车灯闪亮,里头坐着雷一鸣。副官们纷乱地跑前跑后,预备着迎接督理大人,唯独他孤零零地站着,是个隐身的先知。车门开了,雷一鸣弯腰下车,披着灰呢子披风,谁都看不见他,只有雷一鸣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一边向前走路,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凝望着他。大眼睛炯炯有神,面貌也还年轻着,像是认识他,又仿佛只是好奇。

张嘉田看着年轻的雷一鸣,因为知道了前方会有那么多波折坎坷等着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动,一字不能说,只是沉痛悲凉,含泪看他。

他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偶像。

一夜过后,张嘉田带了两辆汽车,走大路进了泉县。雷一鸣也起了个早,张嘉田到达时,他正在吃早饭。说是吃,其实并没有食欲,一碗粥喝了许久,也只喝了一半。

房门一开,张嘉田带着寒气进了来,两人对视一眼,张嘉田说道:“走吧。”

雷一鸣抓起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让勤务兵伺候自己穿衣戴帽。张嘉田看在眼里,就是一怔,因为雷一鸣今天换了一件瓦灰色的长披风,正是他梦中的那个形象。

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张嘉田想这或许是一种预兆,自己这一回,可能是一定要管他到底了。

雷一鸣昨晚已经对陈运基做了一番嘱咐,又知道泉县的队伍此时用不着自己,所以毫不留恋地跟着张嘉田出门上了汽车。汽车出了泉县,尽管已经是专门走大路了,可依然颠簸得厉害。张嘉田本想保持一个庄重的形象,可是汽车把他颠成了一颗大号的炒豆子,让他身不由己地乱跳。

好不容易经过了那一段崎岖道路,张嘉田终于得以坐正身体,用眼角余光一扫雷一鸣,他清清喉咙,开了口:“你昨夜睡得还好?”

雷一鸣一点头:“还好。”

张嘉田扭过脸去,决定仔细看看他。一看之下,他发现雷一鸣的气色居然不坏,面颊是苍白中透着点粉色。

“你把帽子摘了。”他又说。

雷一鸣摘了头上的帽子,张嘉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他似乎是正在发烧。而雷一鸣歪斜着靠了一侧车门,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这一趟和你走,是对还是不对。”

张嘉田收回了手:“怕我害你?”

他摇了摇头,把帽子重新扣到了头上:“怕去医院。”

“有病治病!难道因为你害怕,病就自己好了?”

雷一鸣半闭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张嘉田沉默片刻,又问:“你那腿怎么样了?”

“疼。”

“骨头还没长好?”

“早长好了。”

张嘉田弯腰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小腿,隔着几层裤管摸他的骨头。小腿骨是笔直的,并没有异常的弯曲。

松开手直起腰,他向后一靠:“这已经是便宜你了。”

雷一鸣把腿往回收了收:“我这条腿大概是怕你,你抓了它一把,它更疼了。”

张嘉田从他的腿看到了他的脸:“你这是在拿话敲打我吗?”

雷一鸣彻底闭了眼睛,喃喃说道:“我没那个兴致。我对你是——”

他咳嗽起来,后头的话就没说出来。张嘉田现在就怕他咳嗽,又不知道如何止咳,只能是给他拍拍后背,摩挲摩挲胸口,这两招像闹着玩似的,并没有什么效果。而雷一鸣被他这么手忙脚乱地舞弄了一场之后,心中越发有了感触。日久见人心,他此刻便是看清了张嘉田的人心。这小子对他不讲道理,讲感情。所以对着他,张嘉田的凶恶残暴是真的,温柔慈悲也是真的。

汽车开到了后半段路,张嘉田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将他裹住了。

他依然是冷,直到下午上了有暖气的火车之后,才长出了一口寒气,得了一点舒服。车厢里站着张嘉田的兵,兵们走路都是高抬腿轻落步,恨不得蹑足潜踪而行,因为张嘉田不许他们咚咚乱跑,怕惊扰了雷一鸣睡觉。

雷一鸣躺在一张小床上,其实是睡不着,只是闭了眼睛养神,心想自己就是养个孝子,也不过如此了。

雷一鸣在火车里睡了一夜,凌晨时分,又咳嗽了一场。张嘉田闻声赶来,又把他那两招施展了一番,拍得雷一鸣东倒西歪。后来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儿,张嘉田不等他反应过来,立刻就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嘴边,让他漱口。他昏头涨脑地漱了口躺下了,呼呼地喘息,而张嘉田走到外头亮处,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手帕。他用这手帕捂过雷一鸣的嘴,如今上面又印了一点鲜红的血迹。

让士兵把手帕拿去烧了,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背靠板壁站了片刻。很罕见的,他也感觉到了冷。

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午后,火车进了北平。

张嘉田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就带雷一鸣去了医院。西医的检查结果要到第二天才能出来,于是张嘉田对雷一鸣说道:“别回你家了,到我家去吧!”

雷一鸣的精神很萎靡,像是将上刑场的死囚,要不要受死,全看明天的结果。哪知道到了张宅之后,他发现早有四名“刽子手”在提前等着自己了。

“刽子手”们都是本城名医,是否名副其实,那没人敢说,可至少诊金是真高。“刽子手”们轮班上前对他望闻问切,各得各的结论,也不告诉他,只去向张嘉田汇报。等到名医们走了,雷一鸣走到了张嘉田面前,开口便问:“怎么样?”

张嘉田没撒谎,告诉他:“两个说是痨病,还有两个说不是痨病。”

雷一鸣一听这话,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而张嘉田说道:“你等着,我再找几个大夫来,我亲自去找。”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他披上衣服就走了,天黑之后才回来,带着三名大夫。这三名大夫都变脸失色的,因为原本都不想在这大冷的天气出诊,他们是被张嘉田的部下生生押过来的。

三名大夫依次出马,又将雷一鸣检查了一番。最后,三人得出了统一的结论,当众宣布:是风寒闭肺,不是痨病。

张嘉田换了一副好面孔,用汽车将三名大夫分头送回了家,自己则坐到了雷一鸣面前:“你看,没事吧!”

雷一鸣躺在床上,问道:“你没骗我?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害怕——”

“想多了,你还没那么招人心疼。药已经熬上了,一会儿给你喝。”

“药方子给我看看。”

“没方子,就是砒霜三两兑水熬,你爱喝不喝。”

雷一鸣没有力气再多说,片刻之后,有仆人送进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黑药汤子,张嘉田被那又苦又涩的气味熏得一皱眉毛。起身把碗接了过来,他低头看着犯难,心想这玩意儿怎么喝得进嘴?

然而床上的雷一鸣已经坐起来,向他伸出了手。

张嘉田把碗送到了雷一鸣手中,同时自己也用手在下方虚虚地托着,怕他力气不足,失手摔了碗。碗不值钱,可药是要紧的。而雷一鸣看着那漆黑的药汤子,也一皱眉,可随即就把碗送到嘴边,仰头就喝。张嘉田看了他这个视死如归的喝法,心里就知道他是真怕死、真想活。

喝过了药,又漱过了口,雷一鸣像是受了某种刺激,倒是显得精神了一点儿。靠着两只大枕头坐住了,他说道:“你把方子给我看看。”

“方子送厨房去了,我懒怠给你拿。你放心,不会给你吃错了药。”

“你真没骗我吧?”

张嘉田不假思索地摇了头。

雷一鸣歪着脑袋,仔细地审视着他。审视到了最后,没在他的神情中找到破绽,便笑了笑:“我如何报答你啊?”

张嘉田也笑了一下:“你别恩将仇报,就算对得起我了。”

然后他起身要扶雷一鸣躺下,雷一鸣却推开了他的手:“不躺了,在火车上躺了一路,躺够了。”

张嘉田听了他的话,收手坐了回去,沉默片刻之后,开口问道:“冷不冷?”

“不冷了。”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吃饭去。午饭还没吃呢,饿死我了。”

雷一鸣点了点头。

张嘉田不再看他,转身走出门去。门外是个黑而冷的世界,可是因为没有雷一鸣,所以反倒让他感觉轻松自在。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他站在薄薄的一层细雪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抬头向上看,看看天上有没有星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骗了雷一鸣。后找来的三名医生提前受了他的命令,当着雷一鸣的面,异口同声咬定了不是痨病。可到底是不是,他们各有结论,没有共识。他按照治痨病的方子,给雷一鸣熬了那一碗苦药。那药会不会起作用,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真是痨病的话,那就是没法治了,死路一条。

第二天,雷一鸣等着去医院拿检查结果,然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张嘉田来。如此到了中午,张嘉田总算进了门,进门之后便把几张单子递给了他:“没事,西医说是肺炎。”

雷一鸣一把抢过了单子:“你自己去了?怎么不告诉我?”

“早上有事出门,顺路就去了趟医院。”他脱了大衣往椅背上一搭,又道,“别回承德了,回家关门养养病吧!”

雷一鸣正在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单子,看不大懂,但是脸上已经有了点笑模样。听了张嘉田的话,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答道:“我为什么走,你还不知道吗?”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还能再打你一顿不成?”

雷一鸣登时问道:“我病成什么样了?”

张嘉田心中一凛,正着脸色反问:“肺炎还是小病吗?别走了,也用不着怕林子枫,有我呢!”

“我怕他干什么?我是烦他!”

“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

“吃了就回床上躺着去!林子枫明天回北平,明晚我把他叫过来吃顿饭,咱们把这事说开。你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就向他赔个不是。他要是揪着你不放,我当然也不能让。”

“不见不见,他神经病!”

“这是我家,我说了算!”

雷一鸣抬头看着张嘉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去穿披风拿帽子:“那我走。”

张嘉田使出十分之一的力气,扒了雷一鸣身上的披风扔出门去,又回头对着院子里的勤务兵吼道:“把它捡走,别送回来!”

然后他推着雷一鸣往里间屋子里走,连轰带撵地把雷一鸣赶到了床上。雷一鸣说道:“别把我的衣服乱扔,那上面的领子是要给你——”

“我不缺那一条皮领子戴,你少操点心吧!”

“我那条领子好,它是——”

张嘉田扯起棉被,劈头盖脸地把他蒙住了道:“不说话了好不好?躺着睡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