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词的语言

李清照说,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词论》)她最早指出词是有别于一般诗歌的一个诗的流派。这就是说,既要看到诗词的同源,又要看到诗词的分畛。近代词家吴梅在《词学通论》里说:“作词之难,在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间,要须辨其气韵。大抵空疏者作词,易近于曲;博雅者填词,不离乎诗。浅者深之,高者下之,处于才不才之间,斯词之三昧得矣。”这主要不在于词中各牌,有与诗无异者,如《生查子》无异于五绝,《菩萨蛮》近于七绝,《瑞鹧鸪》近于七律,《玉楼春》近于七古;也不在于它必用形象语言,必用比兴手法,这些在诗里,自《诗经》以来,就是我国文学的优良传统;也不在“诗庄词媚”“诗刚词柔”,词诚然是脱胎于歌台舞榭的,它的风格自然要倒向柔软的一面,所谓“绮罗香泽之态,绸缪宛转之度”,但自从有了苏辛的豪放词派与婉约词派并驾齐驱以后,词也不全是阴柔妩媚的,也有阳刚庄严的一类;也不在于诗是整齐句式,词是长短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晏几道《鹧鸪天》)不是整齐句式吗?但它不是诗,是词;“为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李白《将进酒》)不是长短句吗?但它不是词,是诗;也不在于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句子就不能入诗。清人王士祯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诗。但晏殊不是把他《浣溪沙》里这两个得意的句子写入《示张寺丞王校勘七律》里了吗?

第一,词在其曲调的声情和作者的感情吻合的前提下,所用的形象语言、比兴手法,比诗更为沉郁、细致、曲折、委婉,有言近旨远、含蕴无尽的感染力。如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在这里,作者自比“寂寞沙洲”上的“缥缈孤鸿”,在缺月下的疏桐上,在“漏断人初静”时,像“幽人独往来”一样“拣尽寒枝不肯栖”,它“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这种似隐非隐、欲露不露的托物寄情的篇章,若不了解其写作背景,是不易理解其深意的。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视,所以他此时的心情是难以自制又无从倾诉的,也就只能托物寓兴,借以抒发一种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气而已。他的另一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看似以咏薄命杨花喻一个“寻郎去处”的女子,实际上也是自喻。从末句“细看来,不是杨花,是离人泪”的点睛之笔,更说明了本篇是有所指的。加之本篇的声韵谐婉,语言清丽,更表现了一种语意高妙的含蓄的美。

第二,词的语言更善于以景构境,以景寓情。王国维说:“一切景语都是情语。”(《人间词话》)如李清照那首最广为传诵的《醉花阴》的结尾:“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又如贺铸《青玉案》的结尾:“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柳永的《雨霖铃》中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五代张曙的《浣溪沙·悼亡》的下片:“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温庭筠的《梦江南》的末句:“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州。”范成大的《霜天晓角》的下片:“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毛泽东的《忆秦娥》末二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等等。正是这些景语,含蕴了无尽的情语,往往使词的结尾有一唱三叹之妙。

第三,词也可用虚写的夸张语言,形成积极的浪漫主义。李白的诗多有浪漫手法,是大家所熟悉的。词里的浪漫手法也是不少的。如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里不仅用浪漫主义的手法生动地描绘了醉态,而且利用醉态的掩饰,把悲愁写得更加深沉。又如李清照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用浪漫手法写她到天上漫游的梦境,“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写出了她追求理想,不满足于“谩有惊人句”的豪情。

第四,词的语言比诗有更大的灵活性,不仅在形式上,可以有长短句,音律上有律句、拗句,而且在内容上可以如苏轼一样的以诗为词,如辛弃疾一样的以文为词。有人说,苏轼是词诗,辛弃疾是词论。以辛弃疾的以文为词来说,就明显地表现在多用典故上。他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用了孙权、刘裕、刘义隆、廉颇等人故事,因此有人说他“掉书袋”。但没有看到,这些典故,除廉颇外,都是与镇江有关的故事,是“京口怀古”这个题中应有之义,都是与此词的思想感情紧密联系的。就艺术手法说,环绕作品的思想内容而善用史实,在宋词里尚不多见,所以,被誉为明代词宗的杨慎在《词品》里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这是很有见地的评论。但是,诗词都不宜用僻典。吴梅说,“千古佳词,要在使人可解。尝有意极精深,词涉隐晦,翻绎数过,而不得其意之所在者,此等词在作者固有深意,然不能日叩玄亭问此盈篇奇字也。”

第五,词的语言不仅不避用典,还不避俚俗。词人笔下的口语化语言是很普遍的。如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晏几道的《长相思》、吕本中的《踏莎行》(雪似梅花)等都是口语化的名作。清代李渔《闲情偶寄》说,“作词,用语要比诗俗。因为词要带些小儿女气。小儿女与文人之别,可以从《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薛蟠在冯紫英家聚会行酒令得知。云儿唱:‘豆蔻开花三月三’,有正书局老板狄平子眉批:‘豆蔻开花三月三’是歌曲中的绝妙好词,今本作‘豆蔻花开三月三’,便平板无奇矣。此中消息,俗人哪得知之?前者是小儿女语,后者是书袋子气。”还有一种情况,有的比较俚俗的句子,作为诗句来要求可以说是不够格的,但如略加改造用于词中,便可成佳句。如《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杜慎卿看了萧金铉春游乌龙潭写的一首诗,中有两句是:“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指出上一句只要添一个“问”字,成为“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郎》上下片倒数第三句的一句好词。

第六,词的结句比诗更要余音绕梁。这是由词的抒情特征所决定的。尤其是小令,由于体制短小,造句要特别凝练,上下片的结句往往是关键所在。所以要特别着力。有以下几种手法:

1.以景结情。情、景、事、理,四种手法均可,以景结情最好。这是“形象大于思想”的艺术规律的体现。例句不胜枚举。如上述贺铸《青玉案》结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又如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结句:“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辛弃疾《摸鱼儿》的结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的结句:“醉成千倾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融情、景、事、理于一炉。

2.虚实相生,以虚代实为好。如结句写愁,古人用过许多生动比喻,如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的《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总不如秦观的《江城子》“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和李清照的《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更加沉郁,更加隽永,又更加浪漫。因前者是以实比实,后者是以虚代实。

3.出人意料,或反终篇之意为好。如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前九句写当年抗击金兵的英勇气概和战斗经历,结句“可怜白发生”,这种反差,似乎出人意料,使结句更为沉痛,“壮词”成了悲壮激愤之词。

4.未完而截,以不尽尽之为好。如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是写山村夏夜景色的佳作,结句:“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从小溪过桥拐了个弯,土地庙树丛旁那家旧时见过的茅店又出现在眼前。至此戛然而止,是到茅店避雨(前一句“两三点雨山前”),还是继续前行?那就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因为一幅山村夏夜图已经完整地描绘出来了。

第七,词的题目问题。一首词有只标词牌不写题目的,但多数还是应写题目。吴梅先生说,“择题最难,作者当先作词,然后作题。除咏物、赠送、登览外,必须一一细讨,而以妍雅出之。又不可用四六语(间用偶语亦不妨),要字字秀冶,别具神韵方妙。”(《词学通论》)作者可参阅本书所选词例,有的点明时间、地点、人事,有的尚作一小序,叙事写景,抚时感事,俱极生动,可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