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人生意义的追问
自从人类诞生之后,就不断探究宇宙的本原、起始、边界、过去和未来。其间有科学的求证,也有感悟的归纳,虽言说纷呈,却逐渐趋向宇宙的本体。同时,人类在不断揭示宇宙之谜时,也在不断追问人生的意义和渴望解答人生的奥秘,人类正是在这种追问中形成其发展和绵延的历史。是的,只要人类生存不断绵延,具有形而上学冲动的人类,就不会停止对人生意义问题的追问,就会不断赋予人生以某种价值和意蕴,从而确立人生存在意义的界石和坐标。而历代哲学家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与追问,渴求解答人生意义问题的各种尝试,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对人生意义问题的一种阐释和说明。
当人类由动物界脱颖而出成为直立行走的人之后,人的进化便主要体现在人性的进化、发展、完善以及精神的擢升,因此,人生意义的追寻成为了人类精神活动的存在本质。人类正是通过自身精神的建构活动来超越既定的现实,修正无目的世界,并确立自身的生存意义与价值。人类历史发展的每一个时代,人都以一种追寻的姿态,在其时代的风貌上,显扬其精神的特性,而各个时代风貌的累世澎湃便交织成一幅幅人类的恒久历史。面对人类的各种各样问题,在历史的绵延过程中,西方将一切可能解答的人类问题交给科学家去求证,而不能解释的人类问题交给上帝来回答;在东方,则将一切可能解答的人类问题交给圣哲去追寻,而不能解释的人类问题交给儒家的天、道家的道、佛家的般若来回答。这样就形成东方以大义玄言、内圣精义、庄禅直观,成为历代哲人洞明世界和人生的不可缺失的思想源头,于是,返璞归真成了东方至高睿智的理想,其文化精神中坚持道德化的社会生活和体现悠久传统的审美情怀,与西方一步步的推理和求证大相径庭。西方人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产生之后,便促进了科学的发展,一步步走向科学研究的至上途径。然而,西方理性精神在于用精确的科学方法把自然界逻辑化,致力于追求支配、掌握并改造自然,这种努力寻求理性分析与社会改革之间的平衡,所达到的结果,致使科学发达而人心沦丧,精神衰颓。这正表明西方科学理性在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道德精神沦丧中难以自拔。探寻人类的生存意义,重新建构人类文化形态的精神活动,始终与人的现实生存境况相联系。人类生存的目的意义需要通过人类自身寻求到的信念来确立,从而主动赋予人生以意义,要求的是尽可能把真实的历史事实中契合当代所需的精神意义透显出来,并不断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来追问人类所企达的目的,进而开启人生意义的未来向度。
在人类的历史上,无论东方或是西方,对人生意义的探索与寻求,从未停止过,他们总是在找寻人怎样生活才有意义,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以研究人生问题为出发点和归宿点,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的学问。围绕着人的存在有一个被历代哲人所反复思考的问题,它就是人生的意义。自然界好像是并无目的意义的,太阳为何而普照?地球为何而运转?山为何而耸峙?水为谁而流淌?云为谁而舒卷?风为谁而吹拂?月亮为谁而圆缺?天为谁而蔚蓝?花为谁而开放?这些现象实属自然,似乎是无目的可言的。其实,自然界因进化而有生物,产生生物生命,生命的产生本身便有了目的意义。一般生物生命的目的,只在于生命的生存与延续。植物发芽抽叶,向阳趋露,开花结果;动物觅食求偶,追逐争夺;蚂蚁筑巢,蜜蜂酿蜜,其一切活动都为了生命的存在,再求生命的延续。生物从本质上讲只有这一目的,也可以说是无目的,只求生存这一目的,仍是大自然所给予的,并无其他更高的目的,仍是自然的生命状态。而人类生命进化过程中与其他生物生命的不同之处,在于人类在求生存延续的目的之外,还有更高的目的存在,那就是求人的不断的发展、不断的超越自身的限制,其意义与重要性,甚至超过了求生存的目的本身。
人生的意义主要包含对人生的总体评价和确证,即人生究竟有没有一种根本的意义。一是人生由于生命的短暂性,人的生命能否超越死亡以趋于不朽的终极价值;二是由于人的生命的动物性,人的生命有无超越动物的生存本质而具有更高的人性本质;三是对人生的各种可能的生存方式的选择与尝试,即把人生作为一个过程来看,怎样生活更有意义。这些问题,与人是什么有着内在必然联系。维持和繁衍生命是人的动物性,寻求生命意义,则是人的超动物性。人生意义的追问,其目的就是企求为人类找出一条高于生存目标的意义之路,就是既能超越人的动物性和生命的短暂性,又能使生命具有一种精神的、神圣的永恒性。即使人类所追寻的高于生存目标的意义,到头来是难以企及的或者是虚幻的,追寻过程本身也能使人类感到生命本身的意义,从而使这种追寻不断绵延下去,获得追寻的永恒,这同样也构成人类发展的意义。
在古希腊的神话中,造人的不是至高无上的神——宙斯,而是反抗宙斯的意图因而受到残酷惩罚的普罗米修斯,当他的四肢摊开被钉在高加索山的峭岩上,并被镣铐锁住了全身,火似的骄阳烤着他,暴风袭击着他,冰雹淋打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冬季大雪落在他身上,刺骨的寒风冻得他四肢僵硬,这些痛苦还不够,每天早晨还会有一只凶恶的大鹰飞来,用锋利似钢的巨爪扒开他的胸膛,用利喙啄食其肝脏。晚上,又会重新生出肝脏,以便第二天鹰来吃新的食物。这些痛苦,年年岁岁地继续下去。强大的提坦巨神普罗米修斯已经筋疲力尽,但痛苦的折磨未能摧毁他高傲的精神。最后因普罗米修斯揭示了伟大的秘密,赫拉克勒斯用箭射杀了恶鹰,用棒槌打碎了普罗米修斯身上的镣铐,拔出了把他钉在岩石上坚不可摧的锋利的钢钎,使之获得解放和自由。在《普罗米修斯》的故事里这样记载:
普罗米修斯知道大地上孕育着天神的种子,因此就用河水调和黏土,按照天神、亦即世界的主宰模样捏成一种形体,他为了让这团泥块具有生命,便借用了动物灵魂中善与恶的两重性格,将它们锁闭在泥团的胸内。从此世界上就有了人。【1】
这段文字生动地描述了创造人的具体过程,这种人类起源的认识,要比基督教的创世说包含更多的真理。中国历史上曾有过“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性本恶”的哲学争论,至今尚未有明确的答案。其实,善恶之于人,说到底还是一个时代问题,是时代给予人的烙印。希腊神话则把“善与恶的两重性格”统一地“锁闭在泥团的胸内”,那是又一种古老的哲学思维。人类的诞生是反抗上帝意志的结果。人类生活在无边无际的空间和时间内,生命受着自然规律的限制与约束。人们把时间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又把空间分作天堂、人间和地府。空间和时间组成反映生命活动的坐标。他们以空间的地面和时间的现在为生命活动的基础,努力追求永恒的未来,追求位于天堂的美好生活。不过,人类几乎在其初期就经受着灵魂在生命结束以后何去何从的疑难问题的折磨。同时,悲叹人生的短暂,抱怨生活中的无数折磨和苦难。人生不仅面临善与恶的选择,也面临生与死的选择。
对于人类而言,生命是短暂的,死亡是无可避免。于是,死亡成为哲人对人生思考中最主要的问题。蒙田在其《随笔》中曾说过:“研究哲学就是研究死亡。”对于死亡确实是哲学思考的首义,对死亡的追问其实就是对生命的追问。为此,历史上曾有许多哲人对人生、对生命以及对人的生死问题的思考,并有一些深刻的论述:“一切能够使死亡变得让人类存在者感到可接受的推论都在为哲学和宗教的历史开辟道路。人们可以在总体上将它们归为两类。第一类以对死后的继续存在为根据。一旦认为有一个来世,有一个我们心中的精神本原的不死性、灵魂的不死性,那么我们只要过一种符合某些法则……就肯定能在来生中生活在良好的条件里了。……这种宽慰的原则就是死亡并不真正存在。另一种推论是纯哲学的,它即使对于那些不相信有一个来生的人也是有价值的。这就是培养一种顺从与智慧,对自己说,作为众多动物中的一员,自我这个生物实在性的毁灭和消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自然的事件,必须学会顺从它。”【2】这样的看法其实极具普遍意义。
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叙述过这样一个故事:波斯王宙克西斯统率大军向希腊浩浩荡荡地进发,想到用不了多久,世界霸主的地位不久便可以得到,内心十分欣悦。但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便使其笑容戛然而变为愁容,并不禁潸然悲叹。他对叔父道,当我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再过一百年以后,这支大军中再也没有人能活在这世上时,就感到一阵袭来的悲哀。他叔父亦有同感,并立即补充道,人生中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人生固然短暂,但无论在这支大军之中或者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出一个人真正幸福得从来不会感到,而且是不止一次地感到,活着还不如死去。的确,对人类而言,灾难随时降临到人们头上,疾病也会困绕着人们,使短暂的生命似乎也漫长难捱。宙克西斯与其叔父的对话在对人生的领悟是颇为深远的,还颇有形上意味。在大自然的法则面前,人只能无奈而悲戚,正如帕斯卡尔所认为的,人是一根极脆弱的芦苇,大自然要毁灭人,不必大动干戈,一缕轻雾、一滴水珠足矣。可见,帕斯卡尔的感叹是极有见地的,近些年来,世界所遭受的自然灾难,正说明了这一点。尽管人曾用万物之灵等赞美之词来点缀自己,然而人类却不能有意识控制或延长人的生命,其最终都会回归于大地而无声地消失。其实从理性来审视人类生命,就如贝克尔所言:“作为一种动物有机体,人感觉到他被安置于其上的这一种星体,感觉到噩梦和魔鬼般疯狂。在这种疯狂中,大自然释放出亿万有机个体的一切欲望,还不算地震、陨石和飓风,而这些东西也一样有着它们自己的魔鬼般的欲望。为了自由地扩张,每一种事物总是横吞大嚼着别的事物。”【3】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人是渺小的昙花一现的物种,纵观所有地球上的生命同样是稍纵即逝的,偶然的,而一小滴露珠对于生灭不已的浩瀚的大海的全部性质来说,是没有意义的。用这种冷性的自然科学的眼光看待人是不会有积极意义的,因为在宇宙的生成变化中,人和一切事物都只是物质的一种暂时形态而已。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虽然无法选择,但人类总不会因此停止追问人生的意义。如果用科学的眼光来审视人类,人类并不神圣,既非宇宙中心,亦非万物的主宰,而只是大自然的偶然产物,并且将必然地归于消灭,人类并不因此陷入悲观主义的泥潭而不能自拔,而是要不断追寻人类道德及文化价值的意义。
康德最早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描绘了自然界进化与退化相互更迭的过程。进化是指自然界从混沌状态向有序状态的发展,退化则指自然界从有序状态向混沌状态的变化。自然界进化到一定程度便转向退化,退化到一定的程度又转向进化。黑格尔则在概念辩证法的基础上,把进化与退化统一起来,退化被纳入总的进化进程之中。而恩格斯则指出,自然界的发展变化表现为进化与退化的相互作用:“只有经常注意产生和消灭之间、前进的变化和后退的变化之间的普遍相互作用才能做到。”【4】从生命哲学发展的角度看,进化与退化实质上是生命冲动的向上喷发与向下坠落的过程。正如柏格森所言,生命冲动是派生万物的本体,当它向上喷发时产生一切生命形式,当它向下坠落时产生一切无生命的物质。这两种倾向根本对立、彼此颉颃。其实生命冲动总是企图克服趋于向下坠落的生命形式,而向下坠落的倾向极力遏止生命冲动的向上喷发。在生命冲动向上喷发时受向下坠落的牵制而产生停顿,在与物质交接之处,既有生命形式又具有物质躯体的生物体就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