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

很小时候的家,屋后有一棵老柳树,树上的柳枝条几乎要垂到小河沟里去了。夏天时,柳树上总是挂了些许的丝瓜,数不清有多少只小蝉藏在那里,知了知了地叫着,也不知它们知道了什么秘密,那么急着想要宣扬给人知道,只可惜,没人能听得懂。

那个时候对于家的印象,就是老柳树,青丝瓜,无数小蝉,静静的河水,还有,听不懂的秘密。

到了少年时候,回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家——老房子。

二楼的地板是用很宽很长的木头铺架上去的,走在上面,总是担心有一天会不小心掉下去,恐慌得很。偏偏我就住在二楼上。父亲腾出一间房子养了一大群鸽子,在我房间对面的屋子里。夜里,总能听到鸽子发出低微的咕咕声,四周静得出奇。月亮升在窗外,有时如勾,有时圆满若盘子,盈缺更迭之间,树影投放在屋里的墙上,随着鸽子的咕咕声,夜夜变幻出各种光与影。很快地,我就睡着了。

清晨,父亲放鸽子。鸽子从窄小的木头窗子里呼啦一下子全飞了出去,只有少数几只不舍得飞远,停在屋前的法桐和屋檐的黑瓦上,偶尔也会飞到二楼阳台的栏杆上停歇,白色的鸟影煞是可人。

远飞的鸽子到了黄昏时分零散散地飞回来,暮色苍茫,鸟影孤单。

心里的暮色愈加浓厚起来,白雾一样的拨不开。倦鸟欲归巢时总是显得有些凄惨,没有飞出去时候的那种欢腾样子,是累了倦了,想要去寻找依靠的无助和凄惶。安居在巢的鸽子们就要显得自在多了,鸟窝里悠闲踱着步,一派安然。

听人说,倦鸟归巢如同落叶归根一样,让人心里踏实。或许,不同的内心感受会制约人对事物的看法。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人们内心里,怀有的一种美好祈望。

那个时候的我,喜欢看到鸽子飞在高高的天上,和风一样去远方。

再后来,有了自己的房子。特意选在了顶层,因为安静,就像是小阁楼一样的,可以安心地躲在里头,做自己想要做的事,那般私密和自由,多么惬意自在,却依然恐高,不敢向楼底下看。

家里的地板是白色的,家具也是白色,连垂挂在窗边的纱帘也是,轻风来时掀起轻云一样的盈然和飘逸。才不要不喜欢的颜色呢,如果没有可心的,宁愿就这样一直白下去。

母亲说,你家怎么像医院一样啊?

父亲更干脆,直言家中太过干净,让人不自在,坐不了几分钟就要走人,并说不愿再来了。

在一家小铺子淘到了一幅用芦苇秆编成的帘子,被我背回家钉在了客厅的窗户上,一下子就将烈阳挡在了窗外,家里清凉了许多。再后来,又淘到了藏蓝色的窗帘,架了两层椅子我才将帘子勾上去。蓝色布帘,苍黄色芦苇秆,角落里生长的绿色植物,玻璃缸里游着小红鱼,餐桌上的台灯,越来越有家的味道了。

于是又养起了鸟,关在悬挂着的鸟笼子里。

偏是只“坏”鸟,总是趁着家中无人时从笼子里钻出来,在家里满天满地乱飞。放飞了出去,不再养鸟。

鸟笼子被父亲捡走,挂在老屋的院子里,倒是引来了几只不愿飞走的麻雀。雀们也知呼朋唤友,本是几只的,才不消几天工夫,就变成了一群。

父亲开心得孩子似的,将谷子撒在院子里,更是又弄回几只鸟笼子,专给雀们做安家之用。

附近的白猫黑猫们忽地就嗅到了消息,对鸟住的笼子跃跃欲试。母亲赶了几次也未将猫们赶走。猫和人相处久了,也懂得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迂回战术,和母亲玩起了捉迷藏。

这样的游戏,母亲玩了几次便开始体力不支。于是她一边数落着父亲,一边打开鸟笼,放飞了所有的麻雀,不再留下一只,更不许父亲再将谷子撒在院子里,以免引来恋食的麻雀,枉做了猫粮。

不由想起那只被我放飞的鸟来。也不知它能否,经得起风雨。

继续给家里添置东西。一块石头,青花瓷瓶,黑陶罐,烛台,桌布,落地灯,直至腌菜坛子。

下了班就回家,不做不必要的交际。在某些人眼里,我越来越平庸,不会麻将,不会斗地主,不会K歌。她说,你这样过得有什么意思?

可是,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始终相信,简居从容或是天涯西东,都是各自的宿命,我们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各自安好。此去经年,唯有桃花依旧笑春风。

最早教会朵梨的一首小令,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短短五行,二十八字,写尽旅人的凄凉。“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听这般令人肠断的句子从她稚嫩的小口中背出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我的眼。

人生云水一梦,本是一场荒凉的旅程,一步步在路上行走,疲累的心是多么需要一个休憩的安营地。鸟巢一样的家,住着鸟儿一般的我们,倦的时候想要飞回来,休整养息了之后又想要飞出去。再如何高亢,被欲望充塞的心,也会有想要远离争夺的时候,也会感叹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是无奈的一句。

听说有些喝茶的人,喜欢用刻有山水的杯子,一弯小月染春水,清波江上盛绿云。安坐在家里,心中有桃源,意在山水间。如此看来,我们都有鸟的属性,喜欢飞翔在高高的天上,想要和风一样自由地去远方,却更希望,拥有一个安定踏实的巢。

偶然间,得到了一个这样的口杯,小小一品,方正如家的四壁,握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整片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