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落花塘边,细凉弯月初起的傍晚,轻风拂动我棉帛的衣裙,这才是一天将尽啊,风也吹着晚意。光阴真如飞梭似的,嗖嗖兮半生已过,草色烟光残照,暮风里一树苍茫,仿佛一瞬间,沧了海,桑了田。一片秋寂。
偏偏是花影里吹笙的妙音,栖着箫凉低怨,一声声破空而来了。原来是,竟然还有人在这微暗天里,将《惊梦》吹到了沉寂的秋水岸边。
云影摇乱,微光中鸟飞月明。听一曲淋漓,最是惊梦,惊秋寂无声,侵了黄昏。
是的,秋了。
秋风来早,秋声已近,水面上蜻蜓点影,波波游弋。可我不是蜻蜓,不是一只路过秋天的蜻蜓,只要点过湖心,就可以划出忧伤的涟漪在湖水中一波又一波散尽,那么恣意而无忌。我只能静谧,在这落花塘边,看半空暮烟半空明,还有月半弦,在天边,无限孤单着摇摇欲坠。
但到底,月亮没有落下来。
听音真是件勾人心魂的事情,笙箫袅袅,游若飘烟,我竟然以为,在前生的自己,就是那个往素罗衣衫上佩戴着琉璃,一意寻找真爱的女子,任初见梦中人的刹那,琉璃惊落,破碎支离。阶前苔痕瘦,苍绿着光阴,却不知这样的倾心独爱,到底是为哪般。
天之尽头的最后一缕幽蓝,也消失了。儿时的傍晚,儿时的歌谣,还有那只池塘边的红蜻蜓,在我的记忆里游弋穿行,风一般轻轻。
小时候,喜欢听收音机,喜欢听从那个小盒子里传出来的各种人声,还有曲歌声。
那些声音果真是可以勾人的呀。
记得最喜欢的,就是在午间时分听评书了。不午睡,早早坐在雕着凤羽和寿桃还有蝙蝠的木椅上,盼时间快些过,几乎是一分一秒守着时间数的。旧旧的木椅,都有些微残了,还有些摇晃晃的,老坐不安稳。屋子里有一股暗淡而惬惬的清凉意,阳光进不来,在门外,翻起滔天的热气。
等呀等,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那个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许多年之后,早就已经由不得自己不向时间臣服。常常的,总是在无意中惊觉,时间过得真快,真是太快了。
数着时间,还不太情愿地喝着老祖母递过来的咸茶,那是她每日清晨必泡的茶水,装在一个泥瓦壶里,可以放一整天。她说咸茶解暑,热天得多喝。身旁的方桌上总是放着一些生菱角或是莲蓬什么的,可我没空吃呀,怕一不小心会错过了精彩的故事。偶尔的,还会爬上高长的条台,去调试收音机里突然微弱了的声音。屋外是蝉声,还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三五成群地爬树捉蝉,抓天牛的跃雀之声。才没空理呢,盒子里的声音那么吸引我,磁铁似的,总觉得躲在那里面的小小人,可以一转身一回头一抹脸,生生的,就成了另一个人,从男声变女声,由苍老到柔媚,全由着他自己,真神奇。
而且,还是那么快的,不着痕迹。
跟变戏法似的。
可分明,那是一个人的演出啊,一个人的,一人分饰几角儿,不慌张,不乱,那么从容,那么吸引着我。
也曾捏着鼻子,将小脸从左边转到右边,将声音从细嫩压到低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分别饰演着不同的角色,我就可以在一秒钟之内长大,或是在一瞬间老去,我就可以轻易地演绎出这人世间的悲喜剧了。
我以为,我已经学得很像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和那个躲在收音机里的人一样,轻易而娴熟地演绎出那些让我着迷的故事了,可是,到底还是做不到的,以为做到了,只不过是年幼的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我怎么就不可以?
其实,这还用问么?得需台下十年功呢,那般深厚的功夫,怕是要练到声音嘶哑,口干如火烧,或是气衰力竭也不一定可以达到的吧。我又何曾如此练过?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晓得,长大了之后,不管情愿或是不情愿,其实都会不由自主地,在不同的环境里,在不同的人面前,分别饰演着不同的角色,哪里还需要回头转身或是抹脸呢。如果做不到这些,是会被人笑话的,会被讥讽为少根弦,要被划分到不入流的另类中去,是异端呢。
少一根弦的琴,琴音难圆满,这少了一根弦的人,他的人生,也会如断弦的琴音一样,不成曲么?果真是这样子的吗?
于是,为了入流,为了不被人看做是另类,是异端,更为了有一个圆满的人生,也就习惯了换声或是变脸,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有多少人可以记得,他们这般娴熟的演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虽然,这世间有伯牙为了子期摔琴成千古,他是异端,是为人所敬仰的另类,失去了知音,宁可断琴。可是,真正可以如他这般的人,怕是少之又少,少之又少呀。纵是想得到说得到写得出,也未必可以做到吧,更不知可以为了谁,而去断琴,而去吟唱那首真心的曲未央。
远天深处,星光喑哑,街上的灯火辉煌,已经是夜了。那些吹笙弄箫的人该是离开了吧,秋塘上一片静寂。裹紧我的棉线彩绣披肩,暗暗的绛红色,有一丝微微的暖。想起徐志摩的悄悄是别离的笙箫,走吧,回家。
心里一凉,眼泪差点落下来。枝上泥巢孤燕,几声鸣秋,它也知道,秋风吹早,声声阵阵,冷冷的,惊了秋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