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舞姬(1)

1890年1月

煤炭早就载上了船。二等舱的桌旁一片寂静,白炽灯徒然地大放光明。每晚聚集此处打牌的人,今夜都宿在了酒店,只留我一人在船上。

那已是五年前的旧事。我得偿平生之望,奉命出洋留学,曾途经这西贡港[1]。当时我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没有一样不令我新奇,于是援笔为文,每日里写下游记洋洋数千言,刊载在报纸上,颇得时人的称赞。如今想来,那无非是些幼稚的思想,无端自诩的狂言,不然便是将寻常的草木禽兽、金石器物以及异乡风俗,当作稀奇事记录下来,有识之士见了,正不知作何感想。此番动身时,我也买了一册日记本,但直到此时,还是空空的白纸。难道我在德国求学期间,养成了一种冷漠虚无的性情?并非如此,这其中别有缘故。

其实,如今东归的我,已非昔日西渡的我了。学问上虽多有不能称意之处,但我已体会了浮世的辛酸,悟到他人之心固然不可依赖,便是自己的心意,也是一般无常易变。昨是而今非,我这瞬间的感触纵然形诸笔墨,又有何人来读?那么,莫非这就是我无法写日记的原因?并非如此,这其中别有缘故。

唉!轮船离开布林迪西港,已经二十多天了。依照世间惯例,航海中即便初次谋面的旅客,也会彼此交往,以慰藉旅途的孤寂。可是,我却托言身体不适,终日闷在客舱,与同行的伙伴也很少交谈。如此这般,皆因有一桩不为人知的恨事,令我心绪烦乱。起初,悔恨如一抹微云掠过心头,令我既无法欣赏瑞士的山色,也无心领略意大利的古迹。其后,我竟觉得世事可厌、此身无常,心中的惨痛之感,可说是“肠一日而九回”。如今,它已凝固在心底,虽只是一点儿阴翳,但每当我读书睹物,它就仿佛影之随形、响之应声,唤起我无限怀旧之情,几次三番,令我心中苦痛。啊,此种悔恨,如何才能消解?倘是别样恨事,或许还可以咏诗作歌,慰藉心神。唯有这件事,竟是刻骨铭心,任怎样也无计排遣。今夜四下无人,还要等上许久,侍者才会来熄灯。也罢,我且趁此时机,将此中情形连缀成篇吧。

我自幼秉承严格的家教,虽然父亲早亡,却并未荒废学业。无论是在旧藩的学馆,还是到东京上大学预科,抑或进入帝国大学的法学部,太田丰太郎的名字总是位居全级榜首。与我这个独子相依度日的母亲,心中大约可以感到些安慰。十九岁那年,我获得学士称号,据说这是帝国大学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荣誉。我进入某部任职,将故乡的母亲接到东京,度过了三年愉快时光。承蒙长官倚重,派遣我出洋留学,研习本部门的业务。我振作精神,心想此次正是难得的良机,可以显身扬名、光耀门楣。因此虽然要拜别年过半百的母亲,我也未觉多么悲伤。就这样,我去国离乡,万里迢迢地来到了柏林这座大都市。

我怀着模糊的功名心和惯于自律的勤勉精神,忽然置身于这座欧洲新都会的中央。那是何等流光溢彩,令我眼花缭乱;何等五色斑斓,令我心旌摇荡!Unter den Linden大街[2]果真是“大道直如发”,街名译作“菩提树下”,令人以为是个幽静的所在,但来到此处,便可看到大街两旁,石板人行道上仕女如云。其时,威廉一世尚住在俯瞰街市的宫室里,军官们挺胸耸肩,礼服上佩着彩饰,娇艳的少女仿照巴黎风尚精心装扮,一切无不令人瞠目结舌。各式马车悄无声息地奔驰在柏油道上,楼阁高耸入云,楼间的空隙中喷泉飞流而下,在晴朗天空下奏起骤雨的声响。遥遥望去,勃兰登堡门绿树掩映,胜利纪念柱上的女神像浮现在半空。这诸多景物一齐聚集于眉睫之间,自然令初来乍到者应接不暇。然而,我曾在心中发誓:“无论置身何地,我的心决不为虚妄的美景所动。”我总是用这一誓言来抵御外物的诱惑。

我拉响门铃求见,递交公文说明远道东来之意,普鲁士官员都欣然接待,并允诺只要办妥公使馆方面的手续,无论何事都会予以关照。庆幸的是,我已在故乡学过德语和法语。他们初次见我,没人不问我在何时何地将外语学得这般好。

我早就得到上峰准许,公事之余,可到当地的大学修习政治学,我遂入了学籍。

过了一两个月,公务接洽完毕,调研事务也渐次进展,我将急事写成报告寄往国内,不急之务则誊录下来,积成了好几卷。不过大学方面,并不像我这幼稚之人所期望的,没有专门培养政治家的课程。我左思右想,选定了两三位法学家的讲座,交纳了学资,前往听讲。

就这样,三年的时光,梦一般过去了。人的秉性就是如此,一旦时机到来,终究难以压抑。我恪守父亲的遗训,遵从母亲的教诲。从前,别人称赞我是神童,我虽然欢喜,却不敢懈怠学业。后来,长官褒奖我能干,我虽然欣慰,却更加兢兢业业。我并未察觉到,自己只是个被动的、机械般的人物。如今我已经二十五岁,或许是长久熏染了这所大学的自由之风,我的心中总难以安宁。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我”,终于显露于表面,仿佛要攻伐昨日之前的“伪我”。我恍然明白,自己既不能成为雄飞于世的政治家,也不宜当个深谙法典、善于断狱的法律家。

我暗暗思忖:母亲希望我成为活字典,长官想要我成为活法律,成为字典尚可忍耐,成为律条则实在不堪。从前,无论多么琐碎的问题,我都不厌其烦地郑重回复。但最近我在寄给长官的文书中,竟屡次论及不应拘泥于法律的细目,并放言道,一旦领会了法的精神,虽万事纷扰,皆可势如破竹。在大学里,我将法学讲义置之一旁,心思转到文史方面,并渐入佳境。

然而,长官本想将我造成得心应手的工具,怎会喜欢一个怀有独立思想、卓尔不群的人?当时,我的处境便有些不稳。不过若仅如此,尚不足倾覆我的地位。可是在柏林的留学生中,有一拨家伙颇有势力,他们素日就与我不睦,对我怀疑、猜忌,最终竟至于出言诬陷。自然,这其中并非没有缘故。

那伙人见我既不与他们举杯同饮啤酒,也不擎杆共打台球,便认为我顽固不化、道貌岸然,又是嘲笑,又是嫉妒。其实,这皆是由于他们不了解我。唉,其中的缘故,我自己尚且不明了,又岂能指望他人知晓?我的心就像合欢树的叶子,稍一触碰便会退缩躲避。这颗心,竟仿佛处女之心一般。我自幼对长辈教导言听计从,无论求学之路,还是出仕之途,都并非因为有勇气而得以实现。我表面上忍耐勤勉,其实无非是自欺,甚至于欺瞒他人。别人要我走那条路,我便一门心思去走,如此而已。我的心志能够不为外界扰乱,并非我有勇气置外物于不顾,只不过是我害怕外物,自己束缚了手脚罢了。离开故乡前,我并不怀疑自己是有为青年,且深信自己意志坚毅。唉,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我一向自以为有英雄气概,但轮船离开横滨时,泪水竟忍不住滚落,沾湿了手绢,连自己都深为惊诧。然而,这才正是我的本性。我这性情是生来如此,还是因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所致?

故而,他们嘲笑我,倒还不无道理。可是嫉妒我,嫉妒这样一颗脆弱可怜的心,他们岂不愚蠢?

当我看到涂脂抹粉、衣饰华艳的女人坐在酒吧招徕客人,我没有勇气过去搭讪;看到戴着夹鼻眼镜高礼帽、一口普鲁士贵族鼻音的“花花公子”们,我也没有勇气与他们结交。我既然无此勇气,自然无法同那些活跃的同乡们周旋。由于交情疏淡,他们不仅嘲笑我、嫉妒我,还对我无端猜忌。这正是我蒙受不白之冤,在短暂时日里尝尽无限艰辛的缘由。

一天黄昏,我在蒂尔加滕公园[3]散步后,打算回我在珍宝街[4]的寓所,遂走过菩提树下大街,来到修道院街的旧教堂前。我从灯火通明的大街,走进狭窄昏暗的小巷,来到凹字形的教堂前。教堂对面是一座公寓楼,楼上的住家晾在栏杆上的床单、衬衣等物,还没有收进去。楼下小酒馆门口,站着一个长胡子犹太老人,一部楼梯直通楼上,一部楼梯则通往地下室的铁匠家。不知多少次,当我望见这座三百年前的老教堂,都不禁心神恍惚,要在这里伫立片刻。

那晚,我刚要走过此处,却看到一个少女倚靠着教堂上锁的门扉,正轻声啜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头巾下露出淡金色秀发,衣裳也还整洁。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我没有诗人的妙笔,描摹不出她的面容,可是她那缀着泪珠的长睫毛下,半掩着一双清澈的碧眼,眼中满含哀愁,又似惶惑无解。我原本生性谨慎,可不知何故,少女只是一瞥,便直透我的心底。

她想必遭遇了意外的不幸,彷徨无助,才会站在这里哭泣。胆小如我,也抵不住心中的恻隐之情,不觉走上前,问:“你为何哭泣?我这个外来人,在此地没有牵累,或许反而容易帮你。”我竟如此大胆,连自己也甚觉惊讶。

少女诧异地望着我黄皮肤的面孔,或许是我的真诚形诸于色,她说道:“看来您是个好人,不会像他那么冷酷,也不会像我母亲……”刚停歇的泪泉又涌出来,泪珠落到惹人怜爱的脸颊上。

“您救救我。我不想成为不知羞耻的人。母亲嫌我不顺从,打了我。父亲死了,明天不能不举行葬礼,可是家里一分钱都没有。”

然后便只余唏嘘声。少女俯首而泣,我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脖颈上。

“我送你回家,先冷静一下。这里是街上,不要让人听见了。”

少女说话时,不知不觉倚在了我的肩上,此时蓦然抬头,大约刚意识到,慌忙退到一旁。

她仿佛怕被人看到,走得很快,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教堂对面公寓的大门。一进门,是一座破损的石头楼梯,循梯上到四楼,看到一扇小门,须弯下腰才能进去。门上用生锈的铁丝拧成了把手,少女抓住把手,使劲儿一拉,里面传来老妇人沙哑的问话声:“谁?”少女答道:“爱丽丝回来了。”片刻后,房门被粗鲁地拉开,露出老妇人的脸。她头发已经半白,相貌并不凶,但额上刻着贫苦的印痕,穿着旧羊毛衣裳和脏拖鞋。爱丽丝向我点点头,走进门去,老妇人仿佛已等得不耐烦,“砰”地把门撞上。

一时间,我茫然伫立。忽然,借着屋内透出的油灯光,我看到门上漆着“恩斯特·魏格特”,底下注明“裁缝师傅”,想必这就是少女亡父的姓名。屋内传来了争执声,随即安静下来,房门再次打开。方才的老妇人殷勤出迎,为自己的粗鲁无礼道了歉,将我引入房中。门内是一间厨房,右手处的矮窗上,挂着雪白的麻布窗帘,左手边是砖砌的粗陋灶台。正面房间的门半开着,床上盖着白布,想必停放的便是亡者的遗骸了。老妇人打开灶台旁边的门,请我进去。那是一间临街的阁楼,没有天花板,房梁从一隅的屋顶朝窗户斜伸下来,棚顶糊着纸,下面放了一张床。人若是站起来,头便要碰到棚顶。房间中央的桌上铺着漂亮的毛织桌布,桌上放着一两本书和相册,瓷瓶里插着昂贵的鲜花,与房间颇不相称。少女含羞站在桌旁。

她的容貌极美。凝脂般的肌肤在灯光下泛出微微的红晕,手足纤细,身姿袅娜,不像是穷人家的女儿。老妇人离开后,少女才开口说话,语调中略带点儿乡音。

“冒昧地把您带到了这里,请您原谅。您一定是个好人,不会怪我。明天我父亲就要下葬,本来指望勋伯格——您大概不认识他,他是维多利亚剧院的班主,已经雇用我两年了。本以为他会帮我们渡过难关,谁知他竟乘人之危,提出过分的要求。请您救救我!我的薪水虽然微薄,但就算吃不上饭,也会节省下来还给您。不然,我只能听从母亲的意思了……”

少女眼中含泪,身体颤抖。抬眼看我时,她眼中的妩媚之态,令人无法拒绝。这眼神的韵致,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天然如此而她并不自知?

我衣袋里只有两三马克的银币,当然不敷使用,于是,我解下怀表放到桌上,说:“请用这个救救急。告诉当铺的人,让他们去珍宝街三号找太田,就能拿到赎金。”

少女露出又震惊又感动的神情,当我伸手告别时,她竟吻了我的手,热泪簌簌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唉,这是何等的孽缘!后来,少女亲自到我的寓所道谢。我本来终日端坐读书,右手叔本华,左手席勒,此时我的书窗下,竟绽开了一朵名花。从这时起,我和少女的交往日渐频繁,连我的同乡们都有所耳闻。他们无端臆测,断定我在舞女群中猎取美色、寻欢作乐。其实,我们两人之间,只有些天真无邪的快乐。

同乡中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在此我不便直指其名。他向长官报告,说我屡屡出入剧场,结交舞女。长官本来就认为我在学问上走入歧途,对我甚为不满,遂通知公使馆,将我免官解职。传达命令时,公使告诉我,若立即回国,尚可领到旅费,若滞留此地,则不可指望官费资助。我请求宽限一周时间,容我考虑。正当我踌躇不定、心烦意乱之际,我接到了生平最悲痛的两封书信。两封信几乎同时到达,一封是母亲的亲笔家书,另一封却是一位亲戚所写,告知了母亲——我最最挚爱的慈母亡故的消息。母亲信中的言语,我不忍在此重述,热泪涕零,难以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