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们回到城堡,在石门外就听到了少女们的笑声。马车一停下,早已亲近起来的小千金跑来叫我:“姐姐们在玩槌球,你也来吧!”营长说:“不要拂了小姐们的好意,就我个人来说,我要换衣服歇会儿。”我随小千金来到金字塔下面的庭园,见小姐们玩得正酣。草地上埋了好几处弓形的铁圈,鞋尖踩住五彩球,用小木槌横击过去,让彩球钻过铁圈。手法高明的人百无一失,动作生涩的人则手忙脚乱,一不小心还打到自己的脚。我解下佩刀加入游戏,可不管怎么努力,球总是乱飞,令人懊恼。小姐们齐声大笑。正热闹间,艾达小姐和梅尔海姆回来了,小姐的指尖搭在他的胳膊上,不过两人间却并不显得如何融洽。
梅尔海姆问我:“怎样?今天的宴会有趣吗?”不等我回答,他走向小姐们,说,“我也来玩。”小姐们相视而笑,说:“我们已经玩够啦。您和姐姐去哪里了?”“到岩石角那边了,本以为那边视野好,其实不如塔顶上。小林先生明天就和我们营一起出发去穆森,所以,哪位小姐带他去塔顶观赏一下吧。磨坊水车的对面,可以看到火车在喷烟呢。”
没等快言快语的小千金开口,有人说“我去吧”。没想到,说话的竟是艾达小姐。正如寡言少语者常见的那样,艾达小姐的答话脱口而出,脸颊也随之飞红。她当即起身相邀,我心里诧异,但也跟着去了。另几位小姐围住梅尔海姆,央求道:“晚餐前,给我们讲个有趣的故事吧。”
这座金字塔朝向庭园的一侧,造出了凹进去的阶梯,塔顶则是平的。从塔下看,上下台阶的人、站在塔顶的人,都一览无余。因此,艾达小姐毫不介意地主动带路,倒也不算太奇怪。小姐疾步走到登塔口,回头看我,我连忙赶上前,先行一步登上台阶。小姐跟在我身后,她的呼吸急促,似乎有些难受,我们休息了几次,才终于登上塔顶。出乎意料,塔顶颇为宽阔,围着低低的铁栅栏,中央放着一个大石礅。
此时,我们置身塔顶,远离地面。自从昨天在拉格维茨山丘遥遥初见,我的心就异样地为艾达小姐所吸引。这并非出于卑俗的好奇,也不是由于贪恋美色。而在这塔顶上,我终于与这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少女两两相对。放眼望去,萨克森平原风景如画,可是无论多美的风景,又怎能比得上这颗少女之心?在她胸中,必是既藏着茂密的森林,也有着深邃的渊薮。
沿着高峻陡峭的石阶攀缘而上,艾达小姐脸上的红晕尚未消退,沐浴着灿烂夺目的夕阳,她在塔顶中央的石礅上坐下,平稳自己的呼吸。当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蓦然凝视我的面孔时,平素并不特别漂亮的艾达小姐,却比先前演奏那首罕见的幻想曲时,显得更加美丽。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小姐的模样,颇像某位艺术家雕刻在墓碑上的石像。
小姐的语调急促:“我知道您的心地,所以有一事相求。我这么说,您也许觉得奇怪,昨天才初次相识,还没有交谈过,怎会了解您?不过,我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演习结束后,您回到德累斯顿,想必王宫和国务大臣府上都会邀请您。”说着,她从衣服里取出一封封好的书信递给我,嘱咐道,“请不要让别人知道,把这封信送给大臣夫人,一定不要让人知道。”
大臣夫人就是艾达小姐的姑母,而且,小姐的长姐也嫁到了大臣府上。那么,她又何必借助一个初次见面的外国人呢?若她不想让城堡里的人知道,悄悄地去邮寄不就好了?她如此细心思虑,却做出异常的行为,简直令人怀疑,这位小姐是否心智混乱?不过,这只是我一瞬间的念头。小姐的眼睛不仅会说话,还善于倾听他人心声,遂解释道:“您大概知道,法布里斯伯爵夫人是我的姑母。我姐姐也在那里,我不想让姐姐知道,所以希望您能帮助我。如果只是瞒住这边的人,倒可以邮寄,可我难得有独自出门的机会,也无法办到。希望您理解。”听了这番话,我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于是答应为她送信。
斜阳的光芒如同彩虹,从城堡门口的树林中流泻而下,河面上雾气升腾。我们走下金字塔时,已经暮色苍茫,小姐们听完了梅尔海姆的故事,正在等待我们,众人一同走进灯火辉煌的餐室。今晚的艾达小姐与昨夜不同,言谈间十分愉快,梅尔海姆也面露喜色。
翌日一早,我们就离开此地,出发去穆森了。
秋季演习于五天后结束,军队回到德累斯顿。我本打算去泽埃街的大臣府上拜访,履行对冯·毕洛夫伯爵小姐艾达的承诺,但此地有个习俗,冬天的社交季节到来之前,很难见到那些贵族。在役军官通常的拜访,只是被请到大门旁的一个房间里,在名簿上签字而已。如此一想,我只好作罢。
军务繁忙中,不觉到了年底。易北河上游冰雪融化,冰块如莲叶一般漂浮在绿波里。王宫中举行盛大的新年庆典,人们踩着光滑的打蜡拼木地板,来到身着礼服、雍容而立的国王面前,向他拜贺新年。两三天后,国务大臣冯·法布里斯伯爵举行晚宴,奥地利、巴伐利亚、北美等地的公使致辞过后,客人们开始品尝冰激凌。趁此工夫,我走到伯爵夫人身边,简短说明事情原委,顺利将艾达小姐的书信交给了伯爵夫人。
到了一月中旬,我同新晋升的军官们一道,获准进宫谒见王后。我身着礼服入宫,与众人在厅中排成一圈,恭候王后。在步履蹒跚的典礼官的引导下,王后款款而至,由典礼官报上来宾姓名,王后对每人都说上一两句话,并摘下手套,伸出右手,允许来宾亲吻自己的手背。王后一头黑发,身材不高,穿一身褐色衣裳,容姿并非华美夺目,但声音极为优雅。“原来您出自名门,您的家族在普法战役中功勋卓著。”诸如此类,王后言语亲切,令每个人如沐春风。王后的随从女官跟到内厅门口,便止步不前,右手拿着折叠的羽扇,亭亭而立,姿态异常高雅,仿佛是一幅以门楣和廊柱为框的油画。无意中,我看到了女官的面容,竟然是艾达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王城中央,一座铁桥横跨在易北河上,从桥上望去,王宫的窗户跨越施劳斯街,今晚格外辉煌灿烂。我有幸得到邀请,参加今晚的舞会。奥古斯都大街上马车排成长龙,几乎溢出路面,我便在车间穿行。这时,王宫门口的马车上走下一位贵妇人,她摘下毛皮披肩,交给侍从放进车厢,露出盘起的美丽金发和白得耀眼的玉颈,佩剑的王宫侍卫为她打开车门,她毫不理会,径自走进王宫。趁着贵妇人的马车未动、下一辆马车还没过来的间隙,我走过戴着熊毛头盔、分列两侧的持枪侍卫前,踏上笔直铺着红毯的大理石台阶。台阶两侧侍者肃立,他们身穿黄呢镶绿边和白边的制服、深紫色宽裤,俯首而立,眼睛一眨也不眨。按照从前的惯例,这些侍者还须手持蜡烛,不过如今走廊上、楼梯上都点着煤气灯,老规矩也就作罢。楼上的大厅中悬挂着古典的吊烛台,黄蜡烛光波摇曳,从厅堂里满溢出来,映照着无数的勋章、肩章和女宾华服上的饰物,这光辉被历代先祖画像间隙中的大镜子反射出来,那情景真是言辞难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