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1月
某位亲王殿下在星冈茶寮[11]举办留德同学会。宴会上,留洋归来的军官们轮流讲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有人催促青年军官小林:“今晚该听您的故事了,殿下也非常期待呢。”小林刚晋升为大尉,闻言取下口中的香烟,将烟灰抖落在火盆里,开始讲述起来。
当时,我被分派到萨克森军团,参加秋季演习。那一天,我们在拉格维茨村附近,已经完成了对抗演习,接下来是攻击假想敌。小山上稀疏地布置了士兵,将敌人定位后,便巧妙地利用地形的起伏、小树林、农舍等为掩护,从四面发起进攻。这幅景象难得一见,颇为壮观,故而附近的民众三五成群,从四处赶来观看。人群中的少女们穿着美丽的黑天鹅绒传统紧身裙,窄边草帽像一只小盘子扣在头顶,帽上点缀着鲜花,甚是可爱。我手持望远镜,忙着四下张望,就在这时,我发现对面山坡上有一群人风姿出众,很是引人注目。
时序刚入九月,这天难得秋空碧蓝,空气清澄。那群人皆是衣饰明丽,正中央停了一辆马车,车上有几位贵族闺秀,各色华美的衣裳交相辉映,真是花团锦簇,令人目眩神迷。站立者腰间的束带,闲坐者帽上的飘带,在风中袅袅拂动。旁边有位白发老者驻马而立,身穿牛角扣的绿色猎装,戴一顶褐色帽子,像是位身份高贵的人。老者身后有一位少女,骑着小白马。有片刻工夫,我的望远镜停留在少女身上。她穿一件铁灰色长裾骑装,黑帽上罩着白纱,气质十分高雅。方才,从对面树林中冲出一队轻骑兵,少女凝神去看骑兵的英姿,对人群的喧闹声恍若不闻,那姿态甚是不俗。
“看到与众不同的人了吧?”一个金发青年军官轻拍一下我的肩膀。他蓄着长长的八字胡,是同属营部的中尉冯·梅尔海姆男爵。“那是德本城堡[12]的主人毕洛夫伯爵一家,我同他们很熟。营部已决定今晚借宿德本城堡,所以,你也有机会认识他们啰。”话音刚落,见轻骑兵已逼近我方左翼,梅尔海姆忙策马赶去。说到梅尔海姆其人,我虽与他结识未久,但已能觉出他品行端正。
待对方攻到小山下,今天的演习就此结束,例行的评判完成后,我和梅尔海姆跟在营长身后,匆匆赶往今晚的歇宿地。修整过的道路中央稍稍隆起,在麦田间蜿蜒伸展,田里还残留着收割后的麦秆茬。时而有水声入耳,想是我们已经接近流经树林另一侧的穆尔德河了。营长已有四十三四岁,深褐色的头发颜色尚浓,但一看他的红脸膛,便发现额头的皱纹颇为明显。他性格质朴,寡言少语,不过说不上两三句,就来一句口头禅“就我个人来说”。忽然,他对梅尔海姆说:“你的未婚妻在等你吧?”“抱歉,少校,我还没有未婚妻。”“是吗?请不要见怪。就我个人来说,我以为艾达小姐就是。”
说话间,我们到了德本城堡前。低矮的铁栅栏围绕着城堡的庭园,一条笔直的细砂路将栅栏左右连接起来,路尽头是古旧的石门。进入大门一看,白色木槿花正烂漫绽放,花后面就是白墙瓦顶的高大古堡。南边有座高高的石塔,大概是仿照埃及金字塔建造的。穿制服的仆人知道今天有客人借宿,已出来迎接,带我们走上白色石阶。夕阳的光辉从树梢间漏下,艳丽如同朱砂,照在蹲踞石阶两侧的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身上。我初次走进德国贵族的城堡,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方才遥遥望见的那位骑白马的美人,又是怎样一位人物?这些还都是未解之谜。
城堡内的房间,四壁和穹顶上描绘着姿态各异的神鬼龙蛇,各处摆放着长方形柜橱,柱子上雕刻着兽头,挂着古代的盾牌刀枪。经过数个这样的房间,我们被引到了楼上。
毕洛夫伯爵和夫人都在。伯爵身穿宽大的黑衣,大约是日常便服,他和营长是老相识,愉快地握手致意。营长将我引见给伯爵,伯爵也自报了姓名,声音浑厚,仿佛由胸底发出一般。对梅尔海姆,他则微微点头,说,“你来了,很好。”伯爵夫人行动不甚敏捷,看上去比伯爵年老一些,不过目光中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夫人将梅尔海姆叫到一旁,轻声说了几句。这时,伯爵说道:“诸位今天必是很劳累,请先去休息。”遂吩咐人带我们去房间。
我和梅尔海姆同居一室,房间朝东,穆尔德河水冲刷着窗下的基石,对岸的草丛绿意未褪,依然一片葱茏,夕雾飘浮在远处的柏树林间。河水右转而去,这一侧的陆地仿佛膝盖般露出水面,点缀着两三家农舍,磨坊水车黑黝黝的轮子耸立在空中。左边是古堡一个凸出的房间,临水而立,有点像露台。房间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三四个少女将脑袋挤在一处,正朝这边张望,但其中没有骑白马的少女。梅尔海姆脱下军装,朝洗脸盆走去,对我说:“那边是年轻小姐们的房间。劳驾,请赶紧把窗关上。”
黄昏时分,有人来请我们去餐室。我和梅尔海姆同往,路上我问:“城堡里似乎有好几位小姐哪。”“本来有六位,一位嫁给了我的朋友法布里斯伯爵,还剩下五位。”“法布里斯伯爵?莫非就是国务大臣的公子?”“对,大臣的夫人是城堡主人的姐姐,我朋友就是大臣的继承人。”
我们在餐桌旁落座。五位伯爵小姐都是精心装扮,美貌难分上下。年长的一位上衣和长裙皆是黑色,显得与众不同,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今天骑白马的少女。其他几位闺秀似乎对我这个人颇感新奇,伯爵夫人称赞我的军服美观,话音刚落,一位小姐接口道:“黑底色配黑穗带,像是布伦瑞克的军官。”年纪最小、脸颊粉红的小千金说:“才不像呢。”她天真无邪,还不会掩饰不屑的表情。大家忍不住笑起来,小千金羞红了脸,低头对着汤盘,一身黑衣的少女却连睫毛都没动。过了一会儿,小千金像要补救方才的过失,说:“不过,这位先生军服上下一身黑,艾达会喜欢的。”听了这话,黑衣少女转过头,横了小千金一眼。她的眼睛总是凝然远望,然而一旦正眼看人,眼神间却能传情达意,更胜于言语。此时她睨视小千金,便是含笑的责备。从小千金的话中,我才得知黑衣少女芳名艾达,方才营长所说梅尔海姆的未婚妻,指的就是这位小姐。留神看来,梅尔海姆的言谈举止中,的确流露出对艾达小姐的爱慕之情。对此,毕洛夫伯爵夫妇大概已在心中默许了吧。艾达小姐身姿纤长,在五位闺秀中,只有她是黑发。除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倒不见得比其他几位小姐更美貌,眉尖常常微蹙。或许是身着黑衣的缘故,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晚餐后,众人到隔壁房间喝咖啡。那是一个小客厅,摆放着许多软椅和矮沙发。男仆端来许多小杯的酒,不过除了男主人,没人去拿,唯有营长说着“就我个人来说,荨麻酒才对胃口”,一饮而尽。这时,从我身后的暗处传来怪里怪气的声音“我个人,我个人”。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房间角落里有一个大铁丝笼,里面有只鹦鹉。鹦鹉从前听过营长说话,这时便来学他。小姐们轻声说“哎呀,这讨厌的鸟”,营长则哈哈大笑。
伯爵和营长吸着香烟,说要聊聊打猎的事,去隔壁小房间了。小千金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看,似乎想和我这个稀奇的日本人搭搭话。于是,我微笑着问她:“这只聪明的鸟儿是您的吗?”“不,没有规定是谁的,不过我也很喜欢它。从前,我们还养了许多鸽子,跟人亲近得很,老是缠着人不放,艾达觉得厌烦,都送走了。只有这鹦鹉,不知为什么它讨厌姐姐。幸亏这一点,到现在还养着。对不对呀?”说着,小千金朝鹦鹉探过头去。这只讨厌姐姐的鸟,张开弯弯的嘴,重复着“对不对呀,对不对呀”。
这时,梅尔海姆凑到艾达小姐身旁,似乎在请求什么,小姐不肯答应,伯爵夫人劝了几句,小姐才倏地站起,走到钢琴前。仆人连忙在钢琴左右点起蜡烛,梅尔海姆问:“给您拿哪本琴谱?”一边走近钢琴旁的小桌。“不必,没有琴谱也无妨。”
说着,艾达小姐的手指缓缓落下,指尖甫一触及键盘,顿时响起铿然的金石之声。琴声渐渐转急,艾达小姐的脸颊上泛起朝霞般的红晕。琴声时而舒缓圆润,如数尺长的水晶珠串琤琤清响,穆尔德河水也为之停流;忽而又铁骑突出,刀枪齐鸣,连往昔威慑旅人的这座城堡的远祖,也几乎被惊破百年旧梦。啊,这位少女的芳心,素日里被封闭于狭小的胸中,无法用言辞表达,因此才化作琴声,从她纤纤指尖迸溅而出吧!琴声的波浪在德本城堡萦回缭绕,我们众人也在曲调中沉浮不定。乐曲弹奏正酣,隐藏在乐器中的诸多琴弦精灵,一个个诉说自己无限的哀怨,彼此应和,齐声哭泣。
就在此时,城堡外忽然响起笛声,笛声生涩,却结结巴巴地和着小姐的琴音,令人诧异。
艾达小姐弹琴入了神,有片刻工夫没察觉到笛声。忽然,似乎笛声蓦地入耳,小姐的曲调骤然错乱,弹出几个破音,仿佛要震裂琴箱。艾达小姐起身离座,脸色比平常更显苍白。几位小姐面面相觑,私语道“又是那个豁嘴在捣乱”。外面的笛声也停了。
伯爵从小房间走出,对我点点头:“艾达即兴弹的这首曲子,太狂野了些,她一向如此,我们倒见怪不怪,您吃惊了吧?”
琴声虽已消散,余音仿佛仍在我耳边萦绕。我神思恍惚地回到客房,这晚的所见所闻令我兴奋难眠。我看看邻床的梅尔海姆,他也醒着。我有许多话想问,却难免有所顾虑。终于,我问道:“方才那奇怪的笛声,您知道是谁吹的吗?”男爵转过头来,应道:“关于这个,还有一段故事呢。今晚不知怎的,我也睡不着,索性起来聊聊吧。”
我们离开还没睡热的被窝,在窗下的小桌旁对面坐下,点上香烟。这时,窗外又响起了方才的笛声,时断时续,仿佛雏莺新啼。梅尔海姆清了清嗓子,说道:
“那是大概十年前的事了。离这儿不远的布罗曾村,有个可怜的孤儿。那孩子六七岁时,由于瘟疫流行,父母双双去世。他天生兔唇,模样丑陋,没人肯照料他,差点要饿死。有一天他来到这座城堡,想讨一点干面包。当时艾达小姐大约十岁,觉得他可怜,就给他吃的,还把自己玩的笛子送给他,说‘你来吹吹’。那孩子是兔唇,自然没法吹笛子。艾达小姐恳求母亲‘把他难看的嘴治好吧’。伯爵夫人觉得小姐年纪虽小,却心地善良,就请医生把兔唇缝好了。”
“从那以后,孩子就留在城堡里牧羊。小姐送他的玩具笛子,他一直随身带着,后来,他自己用木头削了一支笛子,努力学着吹。没有人教他,他却自然而然地吹出了这样的音色。”
“前年夏天,我休假来到这里,和伯爵一家骑马出游。艾达小姐的小白马跑得最快,只有我紧随其后,在一条狭路的拐角,小白马和一辆满载干草的马车迎头撞上。白马受惊,一跃而起,小姐勉力夹住马鞍。还没等我冲上前相助,旁边的深草丛中,有人啊地惊叫一声。牧羊少年飞奔过来,紧紧攥住小姐的马辔,使马安静下来。小姐由此得知,只要牧场有闲暇,少年就会悄悄跟在自己身后。后来,小姐虽然派人给他送东西,但不知什么缘故,不许他见面。少年发现,就算偶然相遇,小姐也不同自己说话,他以为小姐厌恶自己,就自行回避了。不过直到现在,他依然没忘记远远地守着小姐,常将小舟系在小姐居室的窗下,夜里就睡在枯草上。”
梅尔海姆讲完,我们入睡时,东边的玻璃窗早已暗沉,笛声也已停歇。这天夜里,我梦见了艾达小姐。我眼看她骑的马变成了黑色,心里诧异,定睛望去,马脸却是一张长着兔唇的人脸。在梦境中,我却觉得小姐骑这样的马稀松平常。片刻后再看,我以为的小姐,其实却是斯芬克斯的脸,半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我看到的马,实则是狮子,温顺地并拢着前腿。斯芬克斯的头上停了一只鹦鹉,鹦鹉望着我的脸笑,模样挺讨人嫌。
翌日早起,打开窗户一看,清晨的阳光染红了对岸的树林,微风在穆尔德河面上描出细纹。近水的草地上有一群羊,牧羊少年身穿葱绿短罩衫,露出黑黑的小腿。他的身材颇为矮小,一头红发乱蓬蓬的,饶有兴味地甩着手中的羊鞭。
这天早晨,我们是在自己房间喝的咖啡。由于国王驾临此地观看演习,中午我和营长要一道去格里马镇的狩猎者礼堂,参加国王的宴会。我们换上礼服,在房间里等候。伯爵把马车借给我们,亲自在台阶上目送。宴会只邀请将校级的士官,由于我是外国军官,才得以参加,梅尔海姆则留在城堡中。此处虽僻处乡下,礼堂却颇为壮丽,令人意外。宴会上的器皿皆由王宫运来,有纯银餐盘、麦森瓷器等。这个国家的陶瓷器虽是模仿东洋陶瓷烧制,但器皿上花草的色彩与我国的迥然不同。据说德累斯特王宫中有一间瓷器室,收藏了许多中国和日本的花瓶等陶瓷器。
我是第一次谒见国王陛下,他是一位白发老者,容貌蔼然可亲,是翻译了但丁《神曲》的约翰王[13]的继承人。或许是这个缘故,国王极善应酬,亲切地对我说:“我们今天结下情谊,等日本国在我萨克森设置公使时,希望由您来担任。”因为与外国有旧交情而担任公使,在我国尚无此先例,要承担公使之职,还须有相应的履历方可。对于这一点,国王想必并不知晓。参加宴会的将校军官共一百三十余人,其中一位老将军身着骑兵服,样貌极为魁伟,他就是国务大臣法布里斯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