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天不懂夜的黑(5)
- 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月报》入围作品集
- 《小说月报》编辑部
- 4827字
- 2019-07-19 01:19:27
林放说这些话的时候,绢子就在我们不远处站着,她完全可以听见他说什么。林放根本不在乎她能听见,她呢,对这些话也无动于衷。林放说他当初跟李明霞说过无数遍,解释了无数次。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用的话无论多少都白搭,废话永远是废话。大家心里都明白,李明霞其实就是不乐意嫁给他,她觉得嫁给林放太亏了,是亏大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想当年,文学实在太热,当红作家一度曾像今天的娱乐明星一样耀眼,头顶上闪耀的文学光环,掩盖了林放身上的种种缺点,不光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林放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很显然,李明霞刚结婚就后悔了,或者换句话说,还没有结婚都已经追悔莫及。
林放与李明霞结婚不久,他们就开始闹离婚。李明霞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四千金中脾气最大的一个,性格最倔强。她最后屈尊下嫁给林放,用林放自己的话来描述,很可能完全是因为赌气,因为要和她父母憋一口气。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说来说去,都应该感谢文学,是文学的红娘鬼使神差,让两个原本完全不搭界的人走到了一起。当然也应该怪罪文学,如果不是文学的缪斯女神在中间牵线搭桥,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也不会睡到一张床上,后来惨烈的悲剧就不复存在。
我们始终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道他们结婚不久,李明霞有了悔婚之意。只知道林放一直在试图挽救婚姻,一直在努力消除他们夫妇之间的那种不和谐。因此,真得到离婚消息以后,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慰林放。我们一致认为,林放离婚后表现出来的那种满不在乎,那种神气活现,那股快乐劲儿,多少有些装腔作势。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十分敏感的人,狂妄背后很可能掩盖着自卑,自信后面隐藏着极大的不自信,肯定还有很多话不方便对别人说。
婚后不久,林放便有了一个儿子,初为人父的他开始对我们抱怨,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已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写作。如果说与李明霞恋爱,意味着林放个人的文学事业达到顶峰,那么这个孩子到来,就是他走下坡路的开始。记得那一段时间,在我们面前,林放总是尽可能摆出一副当红作家的派头,开口还是谁追着他约稿,某某刊物又要邀请他开笔会,他的一篇什么小说再次差点得奖。我们对这些一向都信以为真,都在内心羡慕和嫉妒,毕竟同为写作之人,什么约稿呀、笔会呀、得奖呀,对我们来说都是不沾边的事,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差不多也就是那段时间,林放开始下海做生意。最初是留职停薪,那些日子,下海是个非常响亮的词语,听上去很励志,充满了诗意。好像是个做生意的人就能发财,摆个小摊卖茶叶蛋都会赚大钱。我们都记得他一开始做的是麻袋生意,为什么最初会选择做麻袋生意,大家从来没有弄明白,反正吹得神乎其神,给人的印象就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轻轻松松地就能把钱给赚了。靠写作养家糊口过上好日子太不现实,文学再火也不能当饭吃,林放觉得李明霞之所以后悔嫁给自己,说穿了,还是因为他太穷。
促使林放下海的直接原因,是他们夫妇带着儿子去李明霞三姐家受到了刺激。李明霞的三姐只比李明霞大一岁,因为年龄靠得太近,都争强好胜,小时候两人经常闹别扭。三姐夫是干部子弟,属于第一批下海做生意的佼佼者,他爹的官并不大,手上正好有那么点小权力。时间是大冬天,那天正好特别冷,北风凛冽雪花乱飘,到了三姐家,就看见迎面沿墙放着一大排电油汀,都是从法国进口的,都开在了最高档上,房间里的温度像春天一般暖和。从一进屋开始,林放夫妇不停地减衣服,先是脱去棉大衣,因为他们是骑自行车去的,为了保暖,穿了很多很多。然后开始脱棉袄,最后不得不十分狼狈地跑进卫生间,将厚厚的毛线裤脱了。
那年头,南京人除了偶尔有几家会生了火炉取暖之外,大多数老百姓过冬天都是死扛硬撑,靠衣服穿得多来对抗。都说南京人最抗冻,零下八度十度等闲过。结果那天在三姐家也没什么别的话可以说,说来说去,都与法国进口的电油汀有关。先是说这价格,很贵很贵,一般人买不起。再说它的用电,很多很多,动不动就跳闸,一般人家即使真拥有了,也仍然还是用不起,负担不起昂贵的电费。然后是关于这些神奇法国油汀的神奇来历,三姐夫朋友的朋友从哪儿弄到的批文,如何通过海关,如何巧妙地转一转手,一下子立刻赚到了多少钱。
林放曾经将那天的情景写进小说,用的是一大段意识流,这种写作手法在当时比较流行,但是他看来早已经过时了,整整一页纸的心理描写,没有用一个标点符号,他将自己与李明霞一件接着一件不断脱衣服的过程,把当时的活思想,一五一十地都如实记录下来,两个人的意识像热水一样搁在同一口大铁锅里煮,锅底下火力正旺,烈焰熊熊,水终于烧开了,热气腾腾地溢了出去,然后那热水就像有灵性的神龙一样,各走各的道,朝着不同的方向流淌,又突然交融在了一起,像麻花一样绞在一起,变成一根又粗又黑又大的辫子,李明霞的注意力开始集中在自己内衣的一个破洞上,明知道三姐夫不可能看见这个破洞,但是,她仍然认定他是可以看见的,这个男人是可以看见的,三姐夫的眼睛完全可以透视,三姐夫的眼睛像X光机,三姐夫的眼睛里全是那种欲望,在三姐夫的注视下,李明霞顿时有一种一丝不挂的窘迫,两条腿不知不觉地夹紧了,出汗了湿润了,她的皮肤很白皙,上面还有成片的小红点,那是最近一次食物过敏留下的,李明霞自小就觉得她比三姐强,和三姐相比,觉得自己什么都比她高出一头,她的学习成绩比三姐好,个子比三姐高,乳房比她大比她饱满比她硬实,人也比三姐漂亮,不管怎么说,李明霞是李家四千金中最好看的一个,三姐是李家四千金中最差劲的一个,三姐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相貌,配配林放这家伙还差不多,他们才应该是一对,这个想法正好与林放不谋而合,林放也是这么想的,也许三姐夫也是这么想的,大家可能都是这么想,李明霞的活思想仿佛蠕虫一样进入了林放大脑,林放也意识到了李明霞内衣上的破洞,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李明霞,真有些对不住她,对不住她黑色内衣上的那个破洞,那个破洞放大一点就像女人的那玩意儿,那个看不见的破洞像个大苍蝇,破洞周围很多断线头像是苍蝇脚。
春风满面的三姐夫成了林放下海经商的领路人,不过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很快就分道扬镳,最后是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愿意把对方放在眼里。在一开始,初出茅庐的林放不得不跟着三姐夫一起干,做麻袋生意就是三姐夫的点子,靠了这个,林放赚到了第一笔钱,这笔钱在当时就算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那年头,做生意赚钱实在太容易了,就跟随随便便穿上一件西装那么简单。那年头,文学固然还是有那么一些火热,但是真要跟轰轰烈烈的做生意发财相比,绝对小巫见大巫,绝对相形见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停薪留职下海驰骋商场以后,林放的文学创作势头没有停止,反倒又向前走了一步。
林放在我们面前始终放不下带头大哥的架子,他总是对的和正确的,无论说什么,永远都是振振有词,永远都是理直气壮。他说对就对,他说不对就不对,在文学方面,他永远是一个革命者,永远是一个造反派。他的嘴里永远也不会吐出好的象牙来,因为他总是在说别人怎么不对,总是在唠叨别人的文学观念出了什么问题。老一辈作家不入他的法眼,新的刚冒出来的文学新秀提到了就上火,先锋派现代派寻根派山药蛋派都会成为他恶毒攻击的对象,甚至对他自己过去的作品也毫不留情。他说的话常常前后矛盾,好在大家都已经听习惯了,很少愿意去跟他较真。文学这桩事光凭玩嘴是不行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那一阵子,林放赌咒发誓要写一部畅销小说,他觉得自己终于想明白了,靠获文学奖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已不现实。纯文学说穿了就是一块遮羞布,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是非常通俗的东西,凭什么要用“纯”这个字眼儿来描述当代的文学。文学玩雅了就是一条死胡同,文学必须得通俗,应该大俗,你们看看世界文学名著,琢磨琢磨那些文学大师,想想老巴尔扎克,想想大仲马和雨果,还有俄国的托尔斯泰,还有现在世界上活着的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哪一个不是畅销书作家,哪一个不是。林放决心要写一部够吃一辈子的书出来,这才是他的人生目标,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下海做点小生意,敷衍几篇文学刊物喜欢的中短篇小说,都只是权宜之计,都只是暂时的求生手段。
既然李明霞一直在纠缠他与张跃根本不存在的那种关系,既然她喜欢无中生有,林放干脆就在气头上,把这件事非常爽快地承认下来。他承认了,石头也就落地了,铁板上也就钉上钉子。现在,执迷不悟的李明霞可以彻底安生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荒唐,到结束仍然还是荒唐。对于一个乐意钻牛角尖的人来说,事实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判断失误。李明霞始终都有一种吃错药的偏执,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她宁愿无事生非,宁愿冤假错案。然而对于身心早已十分疲惫的林放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懊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林放获得了东北一家刊物颁发的文学奖,正好有笔生意要在那边做,他借着领奖出差去了东北,这也是他第一次去长春,有一位热心的女编辑来接他。女编辑刚离异,人很热心,长得也挺漂亮,打扮火辣,在颁奖期间对他非常照顾。颁奖活动结束,林放因为要与客户见面,多耽搁了几天,也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居然和女编辑有了那种关系。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出轨,活儿干得十分漂亮,又干净又利落,胆子大得让自己都吃惊,完全像个偷鸡摸狗的老手,把女编辑弄得神魂颠倒。
这以后,林放便意识到和李明霞的婚姻真的已走到了尽头。哀莫大于心死,李明霞动不动要玩一回离婚威胁,动不动就回娘家不归,这把戏早让他忍无可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来一次破罐子破摔,林放开始主动出击了,他故意激怒她,故意当着她的面,开始和别的女人调情搞暧昧。这一招无疑是玩火,而且也玩大了,玩得太大,李明霞似乎有所察觉,意识到他这是存心要毁家,意识到他是在故意这么做。夫妻本是同林鸟,真到了要劳燕分飞的时候,她倒好像有些于心不忍。然而假作真时真亦假,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个习惯了进攻的女人是不擅长防守的,有些狠话早已说习惯了,早就说顺了嘴,让她一下子还真改不过这个口来。
结果就是很爽快地离了,也不能算是快刀斩乱麻,这一刀砍下去了,乱麻还是乱麻。好在当时也没什么积蓄,更没什么财产,因此也就没什么大的纠葛。林放选择了净身出户,单位新分配了一套旧房子,是别人得了新房子让出来的,也没进行装修,人家前脚刚搬走,他们立刻后脚搬进去住。那年头还没房改,所谓有房没房,也就是一个居住权,大家对住房的要求都很低,有个地方能安身就行了。林放仍然搬回老宅去住,他母亲有些舍不得孙子,毕竟是孙子,老太太与儿媳有过矛盾,孙子一直都是她在吃辛吃苦地照顾,是她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帮着带大的。
离婚以后的林放,一开始还伪装出快活的样子,很快就意识到离婚的男人是真快活。离了婚,真的是自由了,真的是解放了。他再也不用听李明霞没完没了的唠叨,再也不用跟她没完没了地玩冷战。再也不用去管儿子了,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确实很麻烦,再也不用为儿子进不进幼儿园操心,儿子生病,也不用他陪着去医院。逢年过节也可以过得很安心,很踏实,再也不用硬着头皮去老丈人家看脸色,一向很势利的丈母娘肚子里憋了再多怨言,准备了很久的刻薄话,也已经没办法说给他听。
那段日子,林放活得非常潇洒,让人不得不羡慕,很显然,我们都曾有过想效仿的念头,因为大家境遇都有几分相似,都是结婚不久,都是刚有孩子,都有几分穷困潦倒。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家庭之累永远会是个很大束缚。一个在文坛上小有名气的林放,现实生活中尚且如此狼狈,我们这些到处碰壁、不断被退稿的业余作者,日子自然更不会好过。那时候我研究生毕业了,在出版社当小编辑,刚开始独立生活,新婚不久,女儿一岁多,家中没有一分钱存款。年轻人不会理财,每次领到工资,都是迫不及待地先赶往食堂,买上一大沓饭菜票,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月底不会挨饿。现在想想,真应该好好地感谢食堂,不敢想象没有食堂会是怎么样。贫贱夫妻百事哀,人穷万事难,我不会当家,太太更不会当家,为了是否该为女儿买辆学步车,我们吵得不可开交,结果为省下十一块钱,我被太太讥笑为天下最抠门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