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叫玛努哀尔的人,他大部分年轻的时光都在一个南方的海港里度过。看起来,似乎可以使他高兴的东西他全有了;凡是他的少年和生身的城市能供给他的,他都尽量享受,男人们都很尊敬他,妇女以及他的友人都很爱他;一切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个幸运儿。可是他自己老觉着短少什么似的;老觉着他的快乐并不真实,里面总搀有着一种倦怠和沉重的感觉,结果这个使他心里郁郁不快。也许他是对自己现今的生活方式感觉不满,而要过另外一种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呢?他又不能很清楚地想象出来——也许那原因是这样:在他住的地方,所有的居民都在呼吸着远方的国家吹来的金尘,他们眺望那碧蓝色的海洋,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渴望,同时在那儿他们只要迈一步就可以绝裾而去,愿意航驶到哪里都行。也许玛努哀尔并没明确地感到这些,不过就觉着一种隐秘的不安之感和模糊的渴望。至于它们是哪里来的,以及如何才能使它们满足,他一点都不知道。
一天晚上,他出门去想到街上走走。黑暗已经渐渐聚拢了,而玛努哀尔一个人向前走着,又没有一个一定的目标;一直到港口他才停住脚,不言不语地立在码头上。
水正轻轻地溅着,发出细微的声响,一阵清凉的风从海面吹来。大船的帆全都卷起来了,它们上下地摆动着,一面互相摩擦着它们的侧面,那声音就跟一个人在大嚼一样。在中央浮着一艘比别的更要来得大的船,四周围有许多带着闪烁的灯火的小船在舞蹈着。
突然一个念头涌到玛努哀尔的心里:“如果我要想航驶到印度去,不知怎么样——”
他站着凝视那暗暗的水和黑色的船只——“如果我真的航驶到印度去?”他重复道。正在这时,有另外两个人来到他身边:一个是高大的简直叫人不敢相信,那一个是个黑人。
“先生,”那大个儿说道,“你可知道任何燕子或风筝能飞得比一个有上帝帮忙的人航得更远么?这个世界,先生,包括有距离和方向。它是由这两样造成的。你的妻子,你的邻舍,以及你的房屋,都会使你讨厌,你已经倦于你的好运,对生命也感觉失望了;然而在异国你也不用要妻子或邻居或房屋。你就住在罗盘的四角之中,每一个方位都是宽阔的,像一条大道,就等你去走。所以抛下你的牢狱罢,我的朋友,把你身后的门锁上;那时你就会了解,同时赞颂那非常的智慧。它创造出这么多的方位,这么长的距离,证明了上帝是有着真正的大力及至高的权威的。阿门。”
“在每一个方向的尽头处,”那黑人说,“都有比别的一切全都好的人民和岛屿。在世界某处你会找到一些事物,好得简直使你想忘掉所有你以前知道的东西;然而再一到别的地方,又有更加美丽的东西;你永远也不会达到极端的。”
“此外又有些人,”那大个儿说道,“他们移居到异国里,在那儿他们变成总督或是专制者,大笔的赚钱,同时又可以享受那国度或岛里的每一个女人。又有些地方,荒凉得既没有人也没有动物;除了上帝赐予的自由外,任何都不存在。可是人类真正的自由却不是在一个地方可以找到的,而是在整个的世界里。”
当他们这样说话时,他们的眼睛老盯着那张开帆篷预备出发的船,那船的样子就像是一只鼓翼欲逃的鸟儿一样。接着,一声震耳的悠长的钟声。于是那两人不甚情愿地走进他们的小船里,对玛努哀尔说:“请求上帝保护我们罢,尊贵的先生。”
“你们要到哪里去呢?”玛努哀尔问道。
“到地狱去,尊贵的先生。”那白人说。一壁用脚将小船推开。
“到东西两印度。”那黑人说。
“我要和你们一块去呢,行吗?”玛努哀尔喊道,一下子就跳到船当中。船震荡得极厉害;那黑人用力摇着桨,拨打着水,于是他们碰到那个大船的侧面。等他们刚走上甲板,大船就开始移动,直驶到那广阔的大海里去了。
就在这种情形之下玛努哀尔变成了一个水手,一直到他的死。
他们的航程是沿着突尼斯、埃及、阿拉伯,和东西两印度的岸向前进行;可是玛努哀尔从不在任何地方逗留过久,当他所在的那条船要回欧洲的时候,他就登上另一条船,又航走了。一季一年过得非常快,然而他还不回到他的故乡来。许多船都冲翻沉没了,许多伙伴都死了,而他仍安然无恙;他害过痢疾以及其他的热病,又曾染过沼泽里的毒气,受过飞虫的叮咬,可是他都很快地恢复了;他又受过许多次伤,在他养伤时,他的同国人都当他已经死了。然而不管在什么地方,玛努哀尔都找不到安息和永远的满足;哪儿他都不肯停下来,宁愿在水陆上飘流,过那种倒霉的生活。他这冒险一生丝毫也没有给他他所渴望的东西,同时他的热望使得他仍然继续不断地向前,一直到他变得年老了,而且因为多年的苦工,身体也非常衰弱,再也不能抗拒“死”的降临。又加上他是个穷汉,没有人来问一个流浪者什么问题,或是请他到屋里去,结果玛努哀尔只好在道旁躺下等死。可是上天的意思不愿叫他像田野里的犬类,或是通常的人一样地死去,因此他就被抬到一个教会医院里去。在那儿他住在一间老大的病房里,别人把他和他所害的濒危的病症的名字写一个牌子,挂在他的头上。他的两手交叉在胸前熟睡着。
当他醒来时,一个年轻的教徒走到他的床边,说道:“先生,一个病得很厉害的人不知道他的前途如何,就拿身体健康的人来说罢,他们也应该忏悔,藉以清除那些骚扰他们灵魂的烦恼。你愿意不愿改过忏悔,使你的灵魂尝到赎罪所得的甜美的安慰呢?”
“我愿意,”玛努哀尔说,“因为只要人给我什么尝起来甜美适口的东西,我总是很高兴地接受的。”
于是那虔诚的教徒急急地去找他那上司,一个非常有名的忏悔人,而且告诉他说,在医院里有一个人躺着要死了,看起样子来,十有八成是一个异教徒,现在正好使他信教,叫他忏悔改过。
那神父听了,就去见玛努哀尔,对他很仁慈地说道:“我亲爱的儿子,他们对我说,你的时候已经满了,同时你愿意在上帝面前吐露你灵魂的秘密,把你一生所做的事都告诉给他听。”接着他又很动听地讲着忏悔,说在死之前应该把一生整个地看一下,好把所做的事撮要地叙述出来。玛努哀尔听了异常感动,决定诚实地忏悔,于是他请那神父注意倾听。
“好好地估计一下你的行为,”神父说道,“同时一切都要记住。你的疾病不妨碍你吗?你的脑筋是否够清楚的,不要把重要的事体忘掉了才好。”
“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的一生比现在更清楚、更完整的。”玛努哀尔说道。
那忏悔人看见他仍然这样谦顺觉得很高兴,于是他叫别人都离开屋子,他一人坐在床边准备静听。玛努哀尔问道:“我忏悔应该按什么次序呢?按时间呢,还是地方,或是我个人的行为呢?”
“你觉得怎样最容易就怎样,”神父说道,“可是我想还是按行为的先后好。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这种顺从上帝旨意的态度我也很赞成。要知道当一个人将要启程往那更美好的世界里去的时候,如果他和他的生命辞别,丝毫不存一点恐惧和责备的意思,那才是真正快乐的人。”
“我过去的生命,”玛努哀尔回答道,“是充满了劳作,因此我现在期待的就是一场长长的安息和睡眠,我不怕坟墓,因为那床是不会有蚊子的;也不怕黑暗,因为再也不会有贼盗或毒蛇藏在里面。我再也不能在我曾目睹的迷人的岛上生活了,从前曾听见过的可爱的歌声现在也不复能听见;然而,我将睡下去,而且梦着我从前爱过的东西,我什么都不会忘记的,只要我眼睛看见过的,我都能记起。”
玛努哀尔在床上坐起来,继续说道:“我的经验太繁多了,同时我一生的故事也太长,我真不知道从哪儿起头才好,或是怎样才能使重要的事一件也不遗漏。我所看见过的,感受过的一切美景,如何能对你描写出来呢?说老实话,人在要死的时候对他生命的看法一定是很公正的,就拿现在来说罢,一切我所做过的事情,经历过的经验,对我都有同等的重要性和意义。我离开我生身的城市是重要的,我从来不回到那里去,可是一直滞留在异乡也是重要的;我继续不断地向前,那漫游的愿望从未脱离过我,这些都是重要的,怎么样我才能够把我所碰见的全都告诉你呢?这个世界的每一部分,所有的岛屿和洲,以及它们所有的居民我全很熟悉。我只要把眼睛一闭,就有千万你一辈子也想象不出来的幻景充满了我的头脑,世界上所有的歌,所有的舞蹈和吻;所有的特殊的城市,奇形怪状的丛林和花朵,以及所有别的那些造成这世界的东西都会涌现出来,我很愿意颂扬各国所有的女子,按照她们的肤色、身躯和服装(这一切使她们彼此不同,然而为她们所共有的东西)来赞美她们。不同的气候所产生的病症我多半都经历过,我又时常被人俘虏,然后设法逃走;然而即使我不是俘虏,即使我是在世界最可爱的角落里一棵棕树下休息的时候,我唯一的志愿和渴望仍然是逃走,逃到更远的地方,因此我又如飞的去找寻新的境界。”
“水手,”神父说道,“我并不是问你干过什么或是见过什么,我问你的是你做过什么事体,在你这流浪的一生有没有什么善行或是恶行?”
“我的行为,”玛努哀尔说道,“是变幻无常的,那就看我逗留的是在哪个国家里,可是这句话我敢说,凡是我有机会做的事情我都做过了。有些时候我阔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财产,又有些时候,我穷得光着身子,连一根用来驱逐蛇虫和奸猾的猴子的棍棒都没有。当然啦,又有些时候我的棍棒只是用来敲打不服从我的奴隶们的背脊。在市场里或是街上,我总是倚在他们的身上,别的人全都在我面前,对我鞠躬致敬。可是我生命里一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我伺候别人,替别人背着负担,就像是一头骆驼一样。”
“这一切,”神父还继续地说道,“无疑的都是非常有趣,可是现在上帝是在叫你忏悔你更大一些的罪恶。譬如说罢,凶杀、强暴、劫夺或偷窃,还有不道德的行为,奸淫、说谎和欺骗;还有赌博、骂誓、伤害无抵抗能力的人;不信上帝,没有向教心。不光是你罪恶的行为你非得要忏悔不可,就连你说话或思想时有触犯律法或德行的地方也全都包括在内。”
“你所说的这种行为,无疑的我全干过,”玛努哀尔说道,“要是你觉得你应该全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按着战斗的规矩,用着巧妙的技术,杀过不知多少人,其中有的是为了自卫,有的却是出于先下手为强。要是你问我不道德的行为,我可以把我所遇见过的不同的女人一一描写给你听。每一个都如同一个新奇的境域,或是未经人发现的岛屿一样,你走进去时充满了诧异和好奇心。这些都是小事:按它们本身说,固然十分特殊,值得一谈,可是现在我觉得它们并不太重要。我所觉得奇怪,使我百思不得一解的事就是:虽然一向我将要走那么远的距离就使我浑身颤粟,然而我仍高高兴兴毫不迟疑地投身下去,就像是投身在一个深渊里一样。”
神父叹息一声说道:“你顶好还是悔过,叫上帝在未审判之前先赦免了你。”
可是玛努哀尔说道:“我所做过的事,我一件都不反悔。我的一生只有一个单独的目的,至于除此以外又有些什么好啦,坏啦,我是不知道的。我觉得我能按照世界的每一个方向进行,航驶到每一部分,沿路看见所有的大洋洲岛,那是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的。难道我能知道这么多的欢乐和愁苦的地方,发现这么多的奇观和深度,不是一桩极重要的事吗?”
“末日的审判你是要怕的。”神父愤怒地大声喊道。
“我的生命受审判时,”玛努哀尔说道,“不该以善恶为标准,而应该看我曾越过多么长远的距离。可是现在呢,唉,我躺在这里已经快要气绝了,就像一只撞翻了的船似的,再也不能出去流浪了。”
“那,你就滚到地狱里去罢,该死的水手,”神父喊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在临死时还这样的顽固;要不是有一个可怕的诅咒在你身上,你决不能说出这种话来。”
说着,他就匆忙地走开了。
“走吧,神父,”玛努哀尔在他身后喊道,“我不懂得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神父去了之后,玛努哀尔就转过身来,脸冲着墙睡着了。他梦见他在一个城市的街道上乱走,既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要往那里去,一直到他很惊奇地发现他自己站在一个港湾的水边上。水是黑色的,时而溅起发出轻微的声响,撞击着船身的侧面。那些黑色的船,好像无人照管似的,除了中央的一个,船舷上闪着明灭的光亮,四周围有些小船在上下地舞蹈。紧靠着他身边站着两个人;他们正在低声私语;然而玛努哀尔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他们所谈论的,他也一字都听不见,虽然他们说的就是他的语言。他们正在喋喋不休时,一阵响亮的钟声从船上传来,异常的嘈杂而悠长。于是那两人悻悻不乐地踏进一条小船里,走时显出踌躇不决的样子。玛努哀尔问道:“你们要到哪里去呢?”
其中的一个回答得很清楚,玛努哀尔立刻就听懂了:
“到地狱去。”
“我要和你们一块去呢!”玛努哀尔喊道,一阵狂热的欲望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跳到小船里面。
小船挨近了大船,水和黑暗化而为一了,而玛努哀尔本人也沉没到一阵模糊不真的幻景里。
在他床旁坐着的教徒,等了一会儿,知道玛努哀尔是死了;于是他为他祈祷。
然后他离开屋子去找一点水来洗净他的身子,和一件尸衣。
(原载《西洋文学》194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