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摘自《回忆契诃夫》
- 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
- (俄)谢·尼·戈鲁勃夫等
- 3760字
- 2017-04-12 15:52:47
维·安·西莫夫
这是四十五年以前的事。我们可以根据许多材料,毫不费力地想象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家庭生活以及他在莫斯科、梅利霍沃或者雅尔塔的生活环境,熟悉他在文学界的情况。但是除此以外,他还有少数几个比较接近的友人,他喜欢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关于他生活中的这一方面,相对来说,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为了充分了解本文描绘的插曲,必须回顾八十年代的莫斯科。当时,歌剧的演出情况令人十分失望。
官僚作风在幕后控制着大剧院,统治舞台的是因循守旧的老一套,有些歌剧没有经过任何选择,就匆忙、草率地上演了。
直到创办“私营俄国歌剧院”[74]之后,艺术的这个部门才开始有了起色。
过去,重心只在乐器和演唱的效果上,——听众只注意声调和乐队。演出本身,所谓舞台设计,则居于次要地位。
“私营歌剧院”建立以后,在俄国,才初次吸收画家参加舞台演出。自此以后,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就不是千篇一律、胡乱涂抹、五彩缤纷但毫不典雅的舞台景片,而是使观众惊愕、陶醉的美妙画面,那是按照维·米·瓦斯涅佐夫、波列诺夫、弗罗别里、柯罗文、谢洛夫等极其动人的美妙构思设计的。
这儿把艺术的三个种类——音乐、戏剧(即深思的游戏)及绘画和谐地结合起来了。
“私营歌剧院”于1885年1月9日正式开幕,上演的是《水仙女》(布景设计:维·米·瓦斯涅佐夫),但是演出的准备工作早就开始了。还在1884年,该院就着手紧张地排演这出歌剧,随后,又排演《浮士德》和《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布景设计:瓦·德·波列诺夫)。
现在,具有一定风格和时代特征的服装代替了那些令人目眩、浮华矫饰,而又刻意程式化的庸俗的“歌剧”剧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善意地取笑过这种剧装,虽然他对它们并非没有好感);而在舞台上活动和喧闹的已是真正的人群,而不再是为演歌剧而专设的合唱队队员了。
总之,为了使舞台上再现古代的特征,散发出时代的气息,反映古罗斯或西欧中世纪的真正面貌,作了一切努力。
人们怀着对事业的巨大热情和深刻的爱作着准备工作。麦襄斯克第一条街上的舞台装置工场就是这样一个从事艺术工作的地方。
在一所相当肮脏的房屋的院子里,有一个画舞台布景用的工场。阴暗的、过去刷白过的墙上如今绘满了图画,这照例出自那些毫不吝惜鲜艳的颜料——群青或彩色油漆的勤奋的画匠或天才的舞台布景家灵巧的手。从远处看去,那墙好似有些地方羽毛已被拔掉的开屏的孔雀尾巴或者一块奇妙的东方织物(可比作普希金稿本中的漫画)。中间的墙呈弓形,把工场分成两大部分。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俄式火炉[75]。入暮,几盏有着圆锥形灯罩的灯点亮了;宽阔的光束向下照射,使那本来已经熏黑的天花板变得漆黑。空气窒闷:发散着浆糊、新的亚麻画布的气味。整个地面上铺展着日间画就的刚缝合好、涂上油漆底子的幕片。在一挥而就的创作过程中,出自画笔的鲜艳的颜料闪烁着离奇的色彩,这创作还没有在公认的内行——评论家或一般的观众面前展示。还没有人发出冷冰冰的责难或令人兴奋的赞赏。这是布景画家生活中美妙的时刻——自尊自爱的时刻,然而有时候,这又会变成不满足的感觉,变成一种轮廓清楚但尚未完成的探求。喜悦和苦恼同时并存。
惟一可以观察成果的地方——工场中的制高点——就是那只居于主导地位的火炉。它的下面很亮,上端则隐而不见,处于神秘的半明半暗之间。火炉边放着一架高凳梯子,火炉上放着一些空白画布,权作褥子之用。经过艰辛、紧张的工作之后,当你躺着或坐着休息,自上而下地观察着,清楚地感觉到你在创作的当儿只能想象的那些形式和色调正在慢慢地显现,并且琢磨着如何进一步完成计划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这更愉快的呢?
已经晚上十点钟了。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尼古拉·巴甫洛维奇和我幸福地躺在炉台上。康斯坦丁·科罗文也在这儿绘图,但他和列维坦在进行艺术上的竞赛,因而他在单独工作。大家累得两腿发酸。应该休息一下,才能恢复精力,画一个通宵,因为明天要进行总排演。
画匠莫斯克维奇酒喝多了,也睡在炉子脚边的画布中间。
四周静悄悄的……突然,大门砰的一响,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时间这么晚,还会有谁来呢:如果是艺术的保护者萨瓦·伊万诺维奇·马蒙托夫“本人”驾到,——那就会传来喧嚷声,因为一定有随从和助手陪他同来。原来,那是我们的常客晚上抽空来串门儿。接着,就是熟悉的手势,非常熟悉的身形和亲切的、带着微笑的脸容。
大家的情绪一下子提高了。我们见到亲爱的客人,就满心喜悦。来客脱掉外衣,我们从上面望着他那穿着朴素的灰色上衣和裤子的匀称的侧影,亲热地邀请他:
“上来,上来,安东·巴甫洛维奇,到炉台上来!……这儿又暖和又舒服,还有茶和香肠。”
我们喜爱契洪捷[76]上我们这儿来,他总是带来热爱生活的、健康欢乐的气氛。
契诃夫态度温和,对人体贴入微,很会说笑话,对美好的事物富有鉴赏力,他早就赢得了我们深切的好感。他招呼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害臊地藏身在画布中间的莫斯克维奇在内,都同样地亲切。他对自己的哥哥保持那样的态度,好像他们俩这一天已经见过面了。他踩着高凳梯子爬到上面,仔细观看着布景,欣然和大家交换意见,不是作为职业画家,而只是作为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发表着中肯、切实的见解。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讲的故事上来,这些故事大部分是临时编成的,它们具有非凡生动的形式,表现了富于感染力的幽默和深刻、精细的观察力。有时候,听着他压低声音,出色地表现各种各样的语调,大家简直就会笑死;而讲故事者本人却非常平静,神情严肃,嘴角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微笑,望着那些笑得前仰后合的听众们。
安东·巴甫洛维奇通常用取材于农民、神父和城镇警察生活的小故事使我们开心。
下面是他喜爱的一则故事,他讲得有声有色,有时候还把其中各个人物的不同语调也表现出来了。
早晨,在那被朝雾沾湿的田野上,有一辆大车停在燕麦地中间。一匹乡间的驽马懒洋洋地啃着麦穗,挥动着毛已脱落的尾巴,驱赶那些纠缠不休的牛虻。缰绳早就垂下来,在车轮上乱成一团。
在大车的干草上睡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瘦瘦的神父,蓄着山羊胡子,身穿黑色长袍,腰上束一根绣花的宽腰带。
他躺在诵经士有力的怀抱里,后者手里拿着镰刀,身穿蓝色长襟外衣。两个人的脚都压在助祭神父笨重的身躯下,在神父蓬乱的火红色头发中间夹着许多麻秆的碎屑。这几个人刚才在佩里亚耶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村,在村长家里,庆祝本区教堂的节日;他们在庆典上开怀痛饮之后,又在临别时喝了几盅,那就难怪他们像死人一般倒了下来,只指望那匹灰黄色的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会把他们拉到家里,可是在路上,马却碰上了诱人的美味——成熟的燕麦。
太阳早就从树林后面升上来了;强烈的阳光把那个名字古怪的神父第一个唤醒了。他想举起手来画十字,但却不由自主地打起嗝来,每打一个嗝,就习惯地高呼一声“奉天父的名……”诵经士张开无齿的嘴睡着,几次想把自己的手从神父身下抽出来(安东·巴甫洛维奇做了个手势);老头儿终于完全醒了,他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有了点儿活动的余地。“至……至圣的……圣母啊……”他喃喃也说,却没有把祷告做完,临了,助祭神父开始翻身,睡意蒙眬中突然叫了起来:“使众人上升天庭!”——这一叫把那匹马吓得跳到一边,大车就此朝一旁翻倒。三个人都跌在地上,出现在被踩坏的麦穗中间;他们困惑不解地向四周环视着,然后慢慢地清醒过来。
这个故事的末尾仿佛标着省略号。这个场景大概取自现实生活,是从他夏季逗留在莫斯科近郊期间观察得来的。
安东·巴甫洛维奇在叙述中适当地运用了拟声、语间停顿和表情变化等方法,把故事讲得那么生动,表现了那么敏锐的观察力,使我们大家捧腹不止,而列维坦(他是最不能控制感情的)竟趴在地上,笑得身子翻来覆去,同时两腿急剧地抽动着。当然,这儿起主要作用的是作者表达的技巧,他把那些很难复述的情节讲得细致入微,娓娓动听。
那个半醉的画匠也跟我们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他伛着腰,怯生生地登上几级高凳梯子,然后直起身来,像个幽灵似的。如果从地面上朝他望去,你会惊讶得两手一摊,因为他崇拜酒神巴克科斯,把自己的内衣都换酒喝掉了,如今身上穿的是妻子的毛线裙子。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当你回忆起契诃夫的这个故事或其他内容大同小异的故事时,你会明白这一类题材并非毫无根据的笑料,而是对我们糟糕透顶的俄国现实的抗议。如果把契诃夫所描绘的这些情节与彼罗夫的绘画相比较,例如,与他的《在乡村里布道》、《复活节的乡村教会行列》、《在梅季希饮茶》、《在修道院的餐厅里》和他那幅富有特色甚至内容与契诃夫的上述故事几乎相同的绘画《节日之后》(驽马从大路拐进燕麦田,大车里躺着微醉的神职人员)相比较,那是饶有意味的。
“巡回展览画派”[77]也触及这一类题材。这就是说,在深入发展和运用取自俄罗斯生活的讽刺体裁中,安东·巴甫洛维奇并不孤单。然而,绘画能在展览会上展出,而契诃夫的那些精细的小故事却从未在报刊上发表;因为当时的书报检查机关不仅不准它们按原样刊登,而且连那种温和得多的转述也是禁止的,显然,这种故事只能讲给少数比较亲密的友人听。
(倪亮 译)
题解:
维克多·安德列耶维奇·西莫夫(1858—1935),画家,自莫斯科艺术剧院创立起就任该剧院的舞台布景师。功勋艺术家。
本文根据莫斯科国家文学出版社1947年出版的《同时代人回忆契诃夫》一书中的原文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