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远古文明与近古文明(4)
- 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全三册)
- 孙皓晖
- 4897字
- 2018-06-28 14:03:28
其后,舜代尧政28年,称帝39年,共有67年。这67年,无疑都是洪水期。
大禹受命治水,开始于尧逝世之后舜对禹的任命,用去了13年。但是,治水成功时舜帝还在。所以,这13年应该统合在舜帝执政期内。如此,尧帝30—50年,舜帝60余年,洪水肆虐与艰难治水的历史,大体是百年上下。
如此一个数字,足可以使我们将那段伟大的生存奋争称为洪水时代。
那么,这百年上下的伟大治水,我们的先祖族群是怎样走过来的呢?
(1)洪水时代的第一个治水英雄:共工氏族群
共工其人,《山海经》说是炎帝列山氏的第六代孙。《五帝本纪》正义则说,共工是穷奇族群的首领。在《史记·五帝本纪》中,这位共工曾经被举荐为尧帝的接班人,举荐人是浑沌族群首领讙兜。可见,共工在当时已经是很有威望的特大族群的首领了。但是,讙兜这一举荐,遭到了尧帝的拒绝。后来,讙兜又再次举荐共工做一件大事,但史书却没有明确说是什么事。依据《五帝本纪》的文本逻辑,并与后世文献《国语·周语下》记载的“共工……壅防百川”相印证,这件大事应该就是主持治水。
让我们摆脱文字考据,大体系统地呈现一番第一次治水的人选决策与经过。
讙兜举荐共工做治水领袖,尧帝拒绝了,却将主持第一次治水的任务交给了职司工程的高层官员——工师,而只指派共工做了“工师”的辅助者。但是,作为拥有人力资源的共工,一定在治水期间起到了主导作用。作为官员的“工师”,在那个时代是无法与特大族群的首领抗衡的。因此,后来因治水失败而获罪的,不是“工师”,而是共工。依据史书记载,治水之中,“共工果淫辟”。也就是说,共工在治水中又犯了老毛病——不诚实,走邪路,并很顽固地浸淫于此道,不听“工师”号令,或者自作主张。
必须留意的是,《五帝本纪》的这种叙述方式与评价基准,是西汉史家以成败论人论事的传统笔法。分析当时的实际情形,参照后来的文献记载,共工氏所以能被尧帝不得不任命为治水副手,不是有什么老毛病,而恰恰是有曾经治水的实际经验。
那么,这种被后世史家看作“淫辟”走邪路的治水经验,究竟是什么呢?
古文献《国语·周语下》,揭开了这个古老的谜团——
周灵王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50年,周都洛阳发了大洪水,几乎要淹没王宫。周灵王立即下令修筑堤防,堵塞水流。太子晋听到消息,立即前来劝阻。劝阻的理由就是:五帝时期的共工曾经以堤防堵塞水路,但是遭到了惨痛失败。太子晋的说法是这样的:远古圣王时期的久远传统是,“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不削平山头、不填高洼地、不修筑堤防、不堵塞湖海,一切水流都听其自然)。可是,这一古老的圣王传统,在共工治水时却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共工放弃了这一圣王之道,壅防百川,用堵塞之法防备水患,削平了山头,填高了洼地,给天下造成了极大的祸害,以致“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总之,后果极为严重。
显然,所谓共工的“淫辟”邪路,就是“壅防百川”,以修筑土堤的办法堵塞水路。
后人与今人的实践已经反复证明:在洪水不是普遍暴发且规模不大的情况下,修筑堤防无疑是有效的。共工的“壅川”治水之法,一定是曾经在大洪水灾难到来之前的中小型治水中取得了相当显著的成效,否则,不足以成为该族群坚定信奉的成法,更不足使后来的治水领袖再次效法。
结果是毋庸置疑的,共工治水失败了,被流放到了北方幽州的荒野地带。
壅川之法的第一次失败,说明了从尧帝时期开始的百年大洪水,确实不是寻常的洪水灾难,不是山石泥土筑成的堤防所能阻挡的寻常洪水。唯其如此,经验是无效的。今人不是神,古人更不是神。面对任何灾难,人类的初期应对,都只能是以既往经验为根基。历史的创造与跨越,必然在效法既往经验的失败之后。
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就必然有了创造性的新路吗?
(2)第二次治水的领袖鲧,仍然采用堵截方式,再次失败
洪水之势越来越大,族群首领们已经不能相信共工氏族群了。
共工氏的第一次失败,一定给联盟权力与古老族群的首领们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适时召开的联盟权力会议上,四个大族群首领(四岳)强力举荐鲧主持第二次治水。可是,尧帝却认为:“鲧负命毁族,不可。”只是由于“四岳”坚持已经没有人可以再选了,尧帝才勉强决断,任用鲧做了第二次治水的领袖。
这个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氏族首领,竟被尧帝指责为“负命毁族”之人?
鲧,是当时“崇”地一个特大族群的首领,被人尊称为崇伯。所谓伯,就是这一地域具有最高地位且最受人拥戴的族群首领。“崇”在哪里呢?就在今日河南省登封县的嵩山地带。也就是说,鲧族居住在嵩山地域,是最为古老的河南人。合理推论,很可能鲧个性刚强,在率领族群开拓奋争的过程中不听最高联盟权力的招呼,自作主张,抢夺相邻族群的人畜土地太多,曾经招致众多进攻而遭失败,并给本族带来过重大损失,所以被尧帝指责为“负命毁族”之人。
据说,鲧在历史上的贡献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尽人皆知的治水,一件是鲜为人知的“作城”。什么是“作城”?就是鲧族发明了筑城术。当代远古史专家们的考证结论是: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都是治水。
既是治水,为什么有了筑城的说法和联想呢?
城邑出现的历史很遥远。之后,又有黄帝作城、鲧作城的说法,用今天的理念看,显然不是指再次的发明,而是不断改进筑城术的历史记忆。远古农耕部族原本没有城,就其生计活动而言,也不需要城。城邑的出现,起源应该就是修筑堤坝,防备洪水。人们之所以修筑高墙,并住进这道高墙之内,直接的需求不是居住,而是预防洪水。后来,人们发现住进这道高墙之内,还可以加强对战争与异族劫掠的防御,于是,高墙就经常化了,城池就出现了。即或在黄帝之前更早的远古社会,城邑出现的社会需求,也是防备洪水。
进入鲧治水的时代,高墙、大堤、土城,几乎是同一功能的东西。从防御水患说,是堤防;从防御战乱与劫掠看,是城墙。在那个时代,在鲧族所在地,大堤防,或者是大城墙,一定比前代修筑得更好更坚固,也比其他族群聚居地修筑得更好更坚固。于是,便有了鲧族发明筑城的说法。
鲧的治水持续了九年,最终还是失败了。
鲧是如何治水的呢?
关于鲧的治水方式,历史文献有两种基本说法,一种写实,一种神话。写实记载,《尚书·洪范篇》云:“鲧,堙治水。”《国语·周语下》云:“崇伯鮌……称遂共工之过。”神话说法,《山海经·海内经》云:“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
两种说法的根基点是共同的:鲧与共工同样,都采用了堵塞治水的方法。
神话中的鲧,没有如共工氏那样费力气,他盗窃了天帝的“息壤”。这是一种可以自动增长的永远不会耗尽的神性土壤,只要撒出去一把,就是一道忽忽长高的山陵,就能堵截住洪水。可是,不知道是息壤的长高速度比不过洪水,还是息壤总有用完的时候,总归是鲧没有用这种神土阻挡住洪水,洪水还是再度泛滥了起来。息壤治水的神话,是我们民族最为美丽、最具创造性的一则神话。那种永远不能耗尽且能无限增高的神性物质,蕴含了远古先人多么宏大的追求、多么神奇而丰富的想象力!
历史文献的说法,则要现实得多——
鲧的堵塞之法,就是给所有族群的聚居地修筑起高大坚固的防护堤,或者土寨子。对于联盟首领们的驻地,则要修起更加高大、更加坚固的山石泥土堤防。联盟首领们原本便居住在较高的土丘上,这就是“帝丘”。现在,鲧还要在“帝丘”四周再度修筑一道高大坚固的土石堤防,使“帝丘”更为坚实。据说,当时的大堤防已经达到了三仞的高度。若按一仞八尺的说法,三仞就是两丈多,足有今天的两三层楼高。可以想见,即或是诸多部族一起动手,在大洪水中要修筑成如此高大的堤防,也是极其艰巨的。肩负领导责任与治水主力的鲧族群,一定为此付出了最为辛勤的劳作,最为巨大的牺牲。
那么,鲧为什么要继续采用共工的壅川之法?
从根本上说,一定是使命紧急,必须立见功效。从个人素质说,鲧没有新思维,一定是认定共工的失败在于堤防修筑得还不够坚固,不够高大,一定是对自己族群能够修筑坚实高大的土石堤坝深具信心,才决然领命治水的。可是,“势若漫天”的大洪水是严酷的,这种万分紧迫而又万分艰巨的堵截劳作,注定是不会成功的。
九年过去,鲧族群的治水大业,还是最终失败了。
《史记·夏本纪》对鲧治水的结局记载是:“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乃求人,更得舜。”这就是说,鲧的治水失败,给最高联盟权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耄耋之年的尧帝已经不堪其累,于是将最高联盟的实际权力,禅让给了正当盛年的舜。但是,因为尧还在世,所以舜即位的头28年,被后世视为“摄行天子政”的时期。
3.舜帝新政:第三度迎战大洪水
舜帝新政,开启了洪水时代的新篇章。
舜帝是一个极有才具、办事果决的领袖。刚刚执掌权力,舜立即定下了五年一巡狩的规则,开始巡行各氏族聚居地。其间,舜接连处置了三方面的基础大事:其一,遴选出各族新首领22人,并立即擢升这些首领做了联盟最高层的重要官员,后来这22人都立了大功;其二,整肃天下秩序,各种民生法度相继建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舜立即开始了治水大业的战略铺排。舜帝筹划治水的步骤,即或在今天看来,也依然是智慧非凡、勇气非凡的。
第一步,舜帝公平执法,从速并严厉处置了前期治水的三桩遗留事端:其一,讙兜举荐共工,有失察之罪,被流放到崇山,也就是今日的嵩山地带;其二,共工治水失败,被流放到幽州山地,也就是今日的河北地带;其三,鲧耗时9年而治水失败,舜帝派出祝融执法,将鲧处死在了羽山。
第二步,舜将反复叛乱的三苗族群,迁徙到西部大山;将尧帝一直不能处置的四凶族,流放到四千里之外的荒僻山地。由此,最高联盟的权力大大加强,族群秩序大大整肃,为治水大业开创了良好的社会条件。
第三步,舜帝开始公正地遴选治水人才,使真正的治水英雄登上了历史舞台。
基于上述新政及其之后的连续功业,《史记·五帝本纪》对舜帝有一句总体性评价:“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帝始。”应该说,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从文明史的意义看,舜帝的最大功绩有两方面:一是为战胜大洪水创造了社会秩序的历史条件;二是为战胜大洪水遴选出了天才的治水领袖,将中国族群战胜洪水劫难的历史道路引上了正确的方向。
对于遴选新的治水领袖,《五帝本纪》的记载是:“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也就是说,禹主持治水,是舜帝亲自举荐的。若非如此,一个治水失败而被处死的族群首领的儿子,是很难走上统领诸多族群治水的领袖地位的。我们真得为近古联盟首领们的胸襟感慨——舜帝亲自下令处死了禹的父亲鲧,却又亲自推举鲧的儿子继续治水,这该需要何等的目光、心胸与勇气!
值得注意的重大史实是:在这次确定治水领袖的最高联盟决策会议上,后来创造中国原生文明时代的四大族群的领袖,全部都出现了。这四大领袖及其族群是:以禹为首领的夏人族群,以契为首领的商人族群,以后稷为首领的周人族群,以伯益(大费)为首领的秦人族群。这次最高联盟会议的决策是:夏、商、周、秦四大族群全部参与治水,以禹为领袖,以其余三大首领为辅佐,共同构成第三次迎战大洪水的主力族群。
这是一组惊人的历史密码。
在此后的两千年历史之中,治水时代所生成的这一组历史密码,不断在相互组合中推动着历史态势的演变,践行着中国原生文明伟大的、连续的历史跨越,演绎出无数次血火大争的重大历史事变,将华夏文明一浪又一浪地推向了高峰。
我们应该牢牢记住这一组历史密码。
因为,它是此后两千年文明风暴的源头。
4.大禹治水:近古社会走出了洪水劫难
一场历史伟业,在禹的有效领导下开始了。
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夏本纪》说:禹是黄帝的第五代玄孙,本名叫作文命。另有后世《谥法》云:受禅成功,曰禹。综合史料,禹的大体情况是:或姓公孙,或姓姬,或姓姒,名叫文命。禹,有可能是他的名字,也可能是他受禅后的帝号。这一历史记忆的精准程度,大可不必追究,我们还是以今人熟悉的名号——大禹,来称呼他。
透过种种不甚清晰的历史记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的基本事实是:崇地的大禹族群,已经是当时社会的最大族群之一了,它直接分支于黄帝族群,在当时的“天下”是很有影响力的。唯其如此,在人口数量起决定作用的近古时代,鲧、禹两代先后受命治水,才有坚实的根基。
大禹的出生,《山海经》记载了一则神话:“帝令祝融杀鲧于羽山。鲧,复生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