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宗师巅峰厮杀,胜负手变换繁急(2)

徐凤年一手负后,身前一手轻轻抖袖,四十多把飞剑剑身上浮现出缕缕红丝,像是爬满细如针线的赤蛇。在拓跋菩萨陷阵且破阵后握剑刺下的时候,徐凤年轻轻向右横移两步,以气驾驭四十多柄飞剑萦绕到拓跋菩萨身后,然后伸出身后那只手,躲过了那当头一刺,一掌按在双脚尚未落地的拓跋菩萨胸口,手掌往后一推,把拓跋菩萨推出去十多丈远。在此期间,拓跋菩萨的后背不断撞击在四十多剑的锋锐剑尖之上,飞剑碎裂声响震动好似山崩地裂,那些密密麻麻缠绕于剑身上的红蛇更是化作齑粉。

对战以来占尽先机的徐凤年脸上没有半点自得之色,视野中,接连三次被击退的高大男子衣衫完整,要知道他已经用近似硬扛的姿态接下一线剑、地上剑和最后那一记推掌带来的五十余剑尖吐锋芒,这便意味着自己先后三次剑气都未能丝毫破开此人的罡气。当然,徐凤年也远没有到倾力而为的阶段,双方都像是在下着谨慎内敛的“试应手”,既然没有一击致命的把握,那就慢慢磨。只不过寻常武夫打擂台相互试探,双方都喜欢绕来绕去兜圈子,半天也打不出一拳,徐凤年和拓跋菩萨作为四大大宗师之一,这种程度的小试牛刀,想必足可称为惊世骇俗了。

拓跋菩萨还握着那把不知是城内哪位剑客的佩剑,低头望去,剑身上犹有红丝萦绕飞旋,既是徐凤年留下的浮游剑气,也是当初离阳韩貂寺指玄杀天象的独门绝学。拓跋菩萨握剑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寄生于长剑的细微赤蛇发出一阵颤动,瞬间灰飞烟灭。拓跋菩萨没有直接震断长剑,而是轻轻抛还给徐凤年。这个无言的动作,自负至极:你徐凤年跟离阳两辈剑神李淳罡和邓太阿都有交集,如今剑意剑术两途都堪称当世巅峰之一,那你就尽情施展好了,我拓跋菩萨都接着便是。

不见徐凤年有何动作,两条剑河散去,百余剑落在两人四周远处,刚好在地面上插出一个大圆,仿佛是一座雷池。

徐凤年身前只剩下那把拓跋菩萨抛掷过来的长剑,悬停在肩头一侧,剑尖直指拓跋菩萨。

拓跋菩萨扯了扯嘴角,终于不再是以气驭剑,总算值得你亲手握住剑柄了吗?好大的架子啊。

徐凤年笑了笑,抬起手臂握住那把长剑,但没有做出情理之中该有的任何起剑势,而是握剑之时就已出剑。

剑气迸发,气贯长虹。

粗如蛟龙大腰的一抹剑气直冲拓跋菩萨面门。后者五指张开,轻描淡写拍在气势汹汹的剑虹之上,浑厚剑气在他身前炸开,绚烂无比。刹那之间,拓跋菩萨双脚扎根大地,身躯向右倾斜,欲倒而不倒,一道光影在他原先站立位置的心脏处一闪而逝,在百丈外绽开一声雷鸣轰响。原来是徐凤年丢出了那把长剑,人即弓,剑做箭。当时徐凤年奔赴青苍城以西跟剑气近黄青厮杀前,柳珪大军曾经用床弩大巨矢阻截那道东来紫气,其矢号称具有“剑仙一剑”的滔天威势。年少读书时看到诗论有言,得其形不如得其势,得其势不如得其韵,故有“以形写神,方可气韵生动”一说。徐凤年自然未至儒圣境界,但是在遇见轩辕敬城、曹长卿和谢观应后,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书中不只自有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更是书中自有天象境!

在拓跋菩萨躲避那一“箭”的时候,徐凤年前往雷池边缘,迅速从地面上拔出一剑,抡臂画出一个半圆,又是丢出一剑激射拓跋菩萨。一箭之力,距离那陆地神仙一剑,虽然气韵和劲力都稍逊一筹,可是架不住徐凤年“出剑”快而频繁啊!不去管这一箭是否落空,拓跋菩萨是否躲闪,徐凤年只管像个秋收庄稼的勤恳老农,一把把剑拔出,手臂拉出一个半圆,一根根箭激射而出。徐凤年知根知底,这等只是粗坯子的仙人飞剑,别奢望什么千里取头颅,对付拓跋菩萨,想要造成一定杀伤力,不能超出八十丈,而拓跋菩萨所在雷池圆心位置,刚好在这个射程之内。拓跋菩萨既然摆出了心甘情愿当箭靶子的姿态,徐凤年可一点都不介意让这家伙阴沟里翻船,闹得灰头土脸。

百余仙人剑,串成连珠箭。

拓跋菩萨果然没有刻意脱离雷池,在躲过了六十多把地仙一剑后,大概是泥菩萨也有了几分火气,之后三十多把快如电光的飞剑竟是大多都给他一拳拳砸烂,只是最后两剑仅是被他砸偏,而徐凤年也一口气用光了所有“箭矢”。两人位置大致不变,徐凤年依旧背对城池,拓跋菩萨依然面朝城门。徐凤年丢剑的那只右臂轻轻颤抖,但是他没有去揉手臂,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跟拓跋菩萨不约而同地换上一口气,但是两者焕发新气的时机虽然一模一样,可拓跋菩萨仍是快上那不易察觉的一线。看似忽略不计的一线之隔,在武评大宗师的搏杀之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别!

当武人跻身天象境界后,如架大梯,共鸣天地,又如江河连海,照理说只要有换气的机会,气机便可源源不断从天地之间汲取,这便是古书上“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说的真正隐晦缘由。但是同为天象境或者甚至天象之上的对战,哪怕可以换气,人的境界可以超凡入圣,但终究仍是凡胎肉体的七尺之躯,体内积蓄毕竟有限,损耗往往依旧多于补充,这也是为何徐凤年要用吴家剑冢“心之所向,剑之所至”的秘术飞剑作为此战起手,是要拿自己的意气来换取拓跋菩萨的气机和体力。

但很可惜,先前三剑加上第四次握剑造就的百余仙人剑,拓跋菩萨的第一口气新旧交替的速度,仍旧要快于他。

徐凤年迅速抬臂横肘挡在额头,下一刻,整个人就倒撞向城墙。

他没有后背撞靠在高大城墙上,在撞飞过程中转变姿态,双脚“落地”,在触及墙面后疾速弯曲,以此卸掉那股蛮横劲道。

徐凤年就那么蹲在墙上,脚下是一张龟裂如蛛网的墙面。

徐凤年没有就此退缩,双腿猛然绷直,弹射向迎面而来的拓跋菩萨。

然后徐凤年就被拓跋菩萨一拳砸回城墙,整个人都嵌入墙壁。

这座西域雄伟城池,就像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结果头顶又是炸雷又是暴雨的,就没个停歇,饶是饱经过风霜,也难免命悬一线了。好在那两个世间武夫极致的罪魁祸首总算放过它,出城去了。但这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已经惊醒了满城人,许多不怕死的好事者都循着声响动静赶到了城头附近,只是当胆子最大的那拨人试图登上城墙就近观看时,就给一股看不到的磅礴气机撞翻在地,武艺不精内力不济的四五人,浑身绽开鲜血,当场毙命,倒在血泊中。其余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家伙,只恨爹娘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顾不得擦拭从七窍源源不断淌出的猩红血迹,屁滚尿流地逃回城内,只想着距离城头那鬼门关越远越好。这伙人满脸血污地跑在夜幕中的街道上,有如一只只夜游厉鬼,吓得后边的好事之徒也赶紧打消那凑热闹的念头。

随后这些狼狈家伙忽然听到头顶一声呼啸驰过,罡风裹挟之下,他们全部都双脚离地飘荡出去,重重摔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这等神仙打架,凡夫俗子不是那么容易看戏的,就算想要隔岸观火拍手叫个好,也得看有没有那份运气。

原来是徐凤年凹陷入墙体后,又给乘胜追击的拓跋菩萨彻底砸出那座深厚墙壁。

拓跋菩萨入城后,放缓脚步。

你北凉要为中原镇守城门,那就乖乖锁在门内,还敢出城作战?真当北莽百万大军是吃素的?

难道你徐凤年真当我拓跋菩萨是菩萨心肠?

王仙芝在意江湖存亡,我拓跋菩萨从不是什么江湖人,何须计较你徐凤年能否给江湖延续生气?

拓跋菩萨望向远方,终于开口,沉声问道:“千剑已经用完,是继续借剑,还是换刀再来?若是你能用出顾剑棠的方寸雷,或是春秋刀甲齐练华的招式,我不介意等你片刻,容你再换上一口气。”

显而易见,拓跋菩萨是要拿离阳武林集大成者的徐凤年,来会一会整个离阳江湖,所以才会如此耐着性子接招挨打。

徐凤年在外城内城交界处的城门口停下身形,不仅双袖,整件袍子都纳风雨而鼓荡,肆意飘摇,似乎是以此抵消掉了拓跋菩萨的拳罡,未曾伤及体魄。

拓跋菩萨的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内外城所有人都耳膜震动,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劳,耳畔依旧响如撞钟。

一抹白光从烂陀山狂奔而来,在城外刚好听到拓跋菩萨这番话,正是六珠菩萨的她脸色苍白。她一路行来,一刻都不敢耽搁,竟是只换了两口气。此时猛然站定,一把剑从手中高高抛出。她本想交到那个西域夜幕上亮如萤火大星的年轻男人手中,只是她已是强弩之末,一剑丢出后根本驾驭不住,没能丢到徐凤年身边,而是轨迹扭曲地钉入徐凤年身后的内城墙头之上。至于手上另外那把刀,脸色雪白的她暂时是绝对丢掷不出去了。

徐凤年转头望向那把铸造于大奉王朝的古剑“放声”,怔怔出神。

没来由想起了年少时在梧桐院听过的蝉鸣,以及后来及冠前第一次行走江湖听到的蝉鸣,还有最后一次在师父李义山生前,他拎酒去听潮阁时听到的蝉鸣。

秋风肃杀,高高枝头,寒蝉凄切。

一层境界,世人嫌之嘈杂。

二层境界,世人谓之悲伤。

三层境界,世人敬之高歌。

且放声,给人间!

又有人有天有一次,和自己在一棵树下咧嘴笑着说了一句豪言壮语。

如果有一天当你在江湖上,听说有一个姓温的绝世剑客,不用怀疑,那就是我了!

徐凤年没有取下那柄名剑“放声”,而是高声大笑道:“城中若有人有木剑,请高高举起!”

城中有个叫司马铁荷的女子恰好在收拾家族库房,其中就有几柄年幼时练剑用过的狭长木剑,她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后,下意识就抓起其中一把木剑,高高举起,也不管那个人是否听得到,扯开嗓子喊道:“这里!这里!”

下一刻,木剑如得生命灵性,破开屋顶,脱手飞去。

傻眼的少女喃喃道:“娘亲没有骗我,原来真的是你啊!”

然后少女又有些幽怨:“可是当时瞧着真的不英俊啊。”

徐凤年握住那把木剑,向拓跋菩萨走去。

人间多惆怅,世事不快活。

又有何妨?

吾有快意剑!

徐凤年满脸笑意。

兄弟,你转身离开的江湖,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替你走上一段。

这一夜这一刻,满城只听到一句话:“拓跋菩萨!我徐凤年有一剑,学自中原剑客温华。这一剑,请你出城!”

他们没听说过什么温华,甚至不知道离阳江湖,但是北凉王徐凤年和北莽军神拓跋菩萨的两个大名却肯定如雷贯耳。

那么如果徐凤年真的一剑迫使拓跋菩萨退出城,那个叫温华的剑客,应该挺了不得的吧?

面对拓跋菩萨,徐凤年握住那柄不起眼的木剑,轻轻抖了一个剑花。这个不知被天下多少剑客用滥的架势,便是未出茅庐,而仅是初次握住三尺青锋的雏鸟剑士也能摆出。但是拓跋菩萨的脸色,比起面对先前气势如虹的壮观四剑都要来得凝重。徐凤年左脚向前踩出半步,右脚随后踏出一步,然后左脚跨出常人两步距离,右脚一步跨出四步路程,以此类推。徐凤年步子越来越大,最后一步已是形同当空长掠,这曾经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当年袭杀白衣洛阳的入城势,只不过木剑还是那把木剑,没有蕴含任何高深的剑意,更没有吐露出什么纵横八荒的剑气。

岿然不动的拓跋菩萨难免流露出几分费解神情。他当然不会认为徐凤年是在做无谓的虚张声势,此人离那战至油尽灯枯的境地还差十万八千里,所以当徐凤年以单手拖剑的姿态奔赴到拓跋菩萨身前一丈时——这也是今夜大战后扬长避短处处吝啬气机的徐凤年,头一回主动贴身搏杀——拓跋菩萨退了,往后倒掠数十丈,视线不在徐凤年身上,反而盯住了那把始终被徐凤年如同骑将拖枪持在手中的简陋木剑。拓跋菩萨在等徐凤年出招,等他真正“起剑”,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无懈可击的圆满招式,王仙芝也不例外。只不过王老怪体魄之强意气之盛,都曾是当之无愧的世间第一人,王仙芝能用简单一拳捶败所有敌手,那不是招式有多高明,王仙芝也不屑什么花哨招式,就是摆明车马碾压他人。拓跋菩萨不觉得元气大伤的徐凤年拥有这份本钱,否则他就不会在相逢一战后有那么多算计。拓跋菩萨有信心只要徐凤年那一剑递出,自己就能破解,区别只在于需要花掉几分气力。如今离阳、北莽两个江湖,能够让拓跋菩萨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剑,就只有桃花剑神邓太阿的术剑。

徐凤年哪怕把种种剑招融会贯通,化腐朽为神奇,以至臻于剑道巅峰,但终究没有彻底走到李淳罡曾经站过、邓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于说千年以来第一人的吕洞玄,徐凤年要是达到这等神通造化,拓跋菩萨就根本不用来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了。拓跋菩萨闲庭信步,任由徐凤年拖剑欺身而近,他则一退再退,但是拓跋菩萨的底线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门之前,只要徐凤年不出剑,他就不出手,徐凤年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拓跋菩萨耐心等着对手自己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