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至尊至贵,“龙”之“涎”当然珍异。皇帝为龙之传人,你可以把这种说法视为修辞,但古人这么说时却是认真的,他们在陈述一个事实:皇帝不是像龙,他就是龙——在古人的世界观中虽不可得见但必然存在的一个珍稀物种。因此,对古人的话必须当真,龙涎香确是“龙涎”:龙在盘旋、飞舞,嘘气成云,飞沫作雨,晶莹的涎水流淌下来,落向大地,在阳光下慢慢凝固,收敛光华,成为灰白色的物质,看上去竟凡庸无奇。
但是,只要有火,纯净的火将使它化为烟,化为无以名状的香,像灵魂脱离了沉重的躯体。灰暗的龙涎中就隐藏着一个最轻的灵魂,等待着飞升的时刻。
关于龙涎香的形成,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大抵如此。但这个知识谱系中还另有一支,我们可以称为波斯和阿拉伯学派,他们对此别出心裁,而且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概括说来,可分三种:
1.“泉水说”:这是从海底的泉水中流出来的物质。
2.“露水说”:这是一种露水,它生于岩石,然后流进大海,并在大海中如水银般凝结起来。
3.“粪便说”:这是某种神奇动物的粪便。
上述诸说中最后一种最为大胆,得有十分坚强的自信才能说服人们相信某种动物的粪便是天下奇香;另外两说都与海有关,而中国学派的“龙涎”说其实也透露了海之消息。
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中记载了一个遥远的“拨拔力国”:拨拔力国,在西南海中,不食五谷,食肉而已。常针牛畜脉,取血和乳生食。无衣服,唯腰下用羊皮掩之……
——你展开一张世界地图,从旧日的长安、今天的西安,向着西南方,越过青藏高原、印度、印度洋,你的手指就会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拨拔力国”,今日的索马里。千年以前,波斯的商人们浮海西来,采购象牙和龙涎香。
古时的茫茫大海是凭着经验、技巧、勇气和机缘才能跨越的自然界限,同时也是知识的界限。“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人类在海上寻求知识就像追寻事物的影子,他们看到了,但漂游过去时,那里却是一派空虚的沉寂。在沉寂中,人发出声音,他们讲述影子的故事,为自己提供想象的知识。
——此时,那真正的事物已经游得很远了,千百年以后,它才偶然地、清晰地进入人的视野:那是一头鲸鱼,一头抹香鲸。
在印度洋中曾经游弋着无数的抹香鲸,波斯和阿拉伯的商人们在漫长的航程中应该经常看到它们的踪迹,但没有人想到那就是龙涎的来源:在抹香鲸的肠内有一种病态分泌物,它被取出、凝结,状如灰色的琥珀,这就是龙涎。
所以,“粪便说”竟是正确的。知识有时是对世界之美的毁坏,有些事你知道还不如不知。在宋朝,一个在龙涎清芬的异香中陶然沉醉的雅士并不知道这是鲸鱼肠道病变的产物,他只知道这种香来自遥远神秘的异域,他呼吸着万里之外的气味,他的感官和心绪都变得很细、很长。
从宋朝开始,龙涎香成为中国和阿拉伯半岛之间繁盛的海上贸易的重要动力。“动力”这个词并不过分,驱使人类中的一部分去结识另一部分的原初力量既不是亲善的意愿,也不是求知的好奇,而是对“物”的想象,是在“物”的交换中产生出来的巨大的价值剩余。哥伦布的探险可不是为了“发现”印第安人,而是为了追逐丁香、肉桂和据说遍地皆是的黄金。
于是,龙涎香在广州、泉州,在帆樯云集的各大贸易口岸进入中国,巨额的利润随之流入大宋的国库。宋朝政府对所有进口香料实行专卖,也就是说,政府是对外的唯一买家和对内的唯一卖家。这个精于买卖的宋朝在今人的历史视野中是陌生的,我们忘记了是宋朝人发明了纸币,他们还是罗斯福式的国家资本主义“新政”的推行者。到南宋时,进出口关税收入已经占国家财政收入将近三成,我不知道这个比例较现在是低了还是更高?
在这宏远的历史纵深中,我们才能看清“龙涎”,这种域外名香悄然暗度,潜入了宋朝人的室内,它的袅绕青烟成为这个国度的精英阶层日常生活情境的一个重要细节,在来自索马里的龙涎香气中,中古世界最优雅、最精微的精神生活徐徐展开。
片断(摘自旧文)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中写道: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隔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树林子里的风——虽然是伽楠树,即沉香树,一种香而浪漫的树,加上蔷薇花上的露、琥珀烟儿、犀角杯中酒,再和以人气汗味儿——雅称“肌香”,关门闭户慢慢闷蒸,于是就“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在下的鼻子也俗,隔着三百年伸过去竟嗅不出非常之“甜艳”,以俗人之鼻度才子佳人之鼻,那种暖而熟而闷的感觉,倒正教人昏昏欲睡而且睡得好。
冒辟疆与董小宛,这对17世纪的大众情人,“静坐香阁,细品名香”,此情此景,可入画,可入电影,但所“品”之味,却已随风消散,只遗下那么一串铿锵的比喻。伽楠、蔷薇、琥珀、犀斝,这些名词所指的花木和宝物有着强烈的词语效果,使你觉得那种气味超出感官之外,只能用精神去感受,你不能用你的大鼻子、小鼻子、白鼻子、红鼻子随便去闻。
比冒氏更早一点,16世纪的欧洲,据布罗代尔说,那时夏天里卧室的地下需铺以迷迭香、除蚤薄荷、牛至、茉乔栾那、薰衣草、洋苏草及其他香草。盛大的舞会上,舞厅的地板亦遍撒鲜花。
——一种浪漫而放纵的习俗。资本主义的罪恶之一,就是用地毯取代了鲜花和香草。如果你是个西马哲学家,你肯定能由此看出人与大地的疏离,人与自然的疏离,人的异化,等等。
不过还有些小问题,比如,彻夜狂欢之后,你扶着一位贵妇出大门、上马车,这时,你身后的地板上已是花尸狼藉,你却只顾痴看你的情人如花的笑靥;再比如,卧室里满铺香草,如果叠被子般一天一换,你家里得祖传下大片的草地,而且你的卧室也就成了忙忙碌碌的草场,所以,卧室里的香草是不常换的,大概总要沤上十天半月,直到雅室变成洞穴,然后像扫垃圾一样清理出去。“垃圾”,布罗代尔用的正是这个词。
静穆、香艳的香在东方人的日常生活中,在他们的卧室和书房里也早已熄灭。风吹去满堂香气,我们竟毫无察觉。
这是一部长时段的、烟雾迷蒙的历史。当我想象着撰写一部《香史》的可能性时,我感到那些纷繁如麻的线索足以牵动整个沉重的世界。比如,当冒辟疆感受着风过伽楠时,大片的伽楠林正沐浴着南洋群岛的海风,活跃艰险的海外贸易和隐秘的资本网络支撑着17世纪风流公子甜艳的梦。
我们的室内曾经弥漫着馥郁或清淡的香气,现在它消散了。这一事件是否出自我们的选择?——或许这样提出问题本身就是荒谬的,像在上帝面前的思考。因为在长时段的历史中,当你选择的时候,你从不真正知道你选择了什么。一只蝴蝶振动翅膀可能最终引起万里之外的一场风暴,或者一场风暴可能最终打湿了万里之外一只蝴蝶的双翼。我们就是那只蝴蝶。
玫瑰
玫瑰:蔷薇科,落叶灌木,茎密生锐刺。羽状复叶,小叶5—9片,椭圆形或椭圆状倒卵形,上面有皱纹。夏季开花,花单生,紫红色至白色,芳香。[6]
——上文引自《辞海》第1206页,是用科学语言对一种花做出的描述。但花不仅是植物,花也是精神。当我们注视一朵花时,曾经在花前欣悦、伤感、沉醉和想象着的前人就回到我们身上。《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以“玫瑰”冠头的词条有“玫瑰传奇”“玫瑰经”“玫瑰剧院”“玫瑰十字会”“玫瑰战争”,逐条看下去,我觉得可以依此撰写一部中世纪欧洲的历史,涉及政治、战争、宗教、爱情和艺术。玫瑰是欧洲文明的花,但在这个多雪的冬天,在北京的花店里、婚礼上,在情人幽会时,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有无数朵玫瑰开放。
《辞海》说,玫瑰“原产我国”,但我依然觉得玫瑰不是“我国”的花。中国的花是梅花、兰花、菊花、牡丹、桃花等,这些花都曾使古典美人芳心暗动,曾被我们的诗人反复咏唱,娇嫩的花瓣、花上的露珠、幽隐的花香,它们的形状、颜色和气味如密码般编入了我们的基因。而玫瑰呢?玫瑰是甚少入诗的花,它也许真的是“原产我国”,但不知为什么,它在漫长的岁月中竟难得入诗人之眼。
杜牧曾有诗咏蔷薇:
朵朵精神叶叶柔,
雨晴香拂醉人头。
石家锦帐依然在?
闲倚狂风夜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