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
“沉水”是一种香的名字,据《梁书》载:“沉木者,土人斫断之,积以岁年,朽烂而心节独在,置水中则沉。”
于是我们知道它为何名为沉水,木头通常会漂在水上,而它却会沉向水底,所以鉴定一块沉香的办法就是取一盆清水,看它在水底幽然沉静。
李贺有一首诗,《贵公子夜阑曲》:
袅袅沉水烟,
乌啼夜阑景。
曲沼芙蓉波,
腰围白玉冷。
这位贵公子想必气度高华,就像武侠小说里常说的,宛如“玉树临风”。但这幅图中却有一种轻寒、脆弱,风过荷池,腰间玉带为之冷,公子兀自伫立,谛听乌啼,所谓“月落乌啼霜满天”,夜阑时分人是如此寂寞。
但有“袅袅沉水烟”,这是寂静中的微动,是心动,心之动微微袅袅,如夜阑清梦。
香烟袅袅,这种香名为“沉水”,似乎就是为了能在此时入画、入诗,因为“沉水”二字是哑的、静的,正好可以压住“烟”,不让它闹,让它悄然化入这个深静的凌晨。
好吧,我们可以不再谈诗,谈诗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汉语之美、汉语微妙的音响和质地均已销尽,唯余茫茫。现在我们谈谈“贵公子”,这样的人依然活在大众的想象中,他身怀绝世武功,腰围玉带,居于深深庭院,庭院中有湖池曲沼,正荷花盛放——最后,但最重要的,是居室中彻夜焚烧着沉水之香,那随风消散的气味在千年以降的想象中通常会被遗漏。
开元天宝年间,长安有一人,名为王元宝——看这个名字,你就知道这位老兄肯定很胖。人如其名,王元宝很有钱,他的主要问题是怎么花掉无穷无尽的钱,为此他艰苦卓绝地折腾,累得要死。在王元宝想出的诸多花钱的法子中,有一种就是焚香。《开元天宝遗事》的作者屏住呼吸写道:王元宝“尝于寝帐床前雕矮童二人,捧七宝博山炉,自暝焚香彻晓,其骄贵如此”。——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也不怕熏着呛着,在床头置一具香炉,从黄昏开始焚香,一直烧到次日天亮,其效果就跟烧钱一样。
由此我们就知道了贵公子之“贵”,那一炉烧到夜阑的“袅袅沉水烟”即使在富丽铺张的盛唐也足以倾动视听。但同样是“贵”,王元宝是“骄贵”,“贵”得闹,他一定恨不得满长安的人都来看他睡觉,而画和诗中的公子是静的,如金般的沉水寸寸燃尽,香烟如无主自开的花。
同为焚香,有的是烧钱,有的是焚心,但无论如何,沉香总是异常珍贵。据张知甫《张氏可书》记载:“燕瑛罢广漕还朝,载沉水香数十舰以遗宦寺,遂尹应天府,时人谓之香燕大尹。”——时间已到了宋朝,这位燕瑛从广东转运使任上内调,带了十几船的沉香回来送礼,于是得到了另一个肥缺。但看起来宋人和今人一样眼里容不得沙子,而且一样的嘴不饶人,这位燕府尹就得了一个外号:“香燕大尹”。“燕”同“艳”,这就很刻薄,况且谁都听得出该大尹是臭是香。
当然,同样古今一理的是街谈巷议难免夸张,燕瑛虽贪渎,但沉香载了一船队亦不可尽信。沉水为珍稀之物,所以可以换官,浩浩荡荡十几船,倒像是倒卖木材了。
但由此我们却可看出沉水的流通路径:它是从广东来的,宋朝如此,唐朝也是如此。广东在古代中国是散发着奇香的地方。
在西方,中国一直被认为是沉香的产地。唐宋年间,波斯湾的商人浮海东来,采购沉香。当然,他们也从远方带来珍异的香料,比如乳香、没药,那都是《圣经》中的香:
那从旷野上来,状如烟柱,发放没药、乳香以及各种舶来香料香气的,是什么?[5]
(《旧约·雅歌》3:6)
是什么?在《圣经》中是欢乐的新郎、耶路撒冷大道上迎亲的仪仗,而在唐朝,那是南中国海上从天际渐渐浮出帆樯的“波斯舶”。天宝八年(公元749年),东渡日本的鉴真和尚遭遇风暴,漂流至海南万安州,受到横行海上的大盗冯若芳的款待,“若芳会客,常用乳头香为灯烛,一烧一百余斤”(《唐大和上东征传》)。——一位满怀圣洁宗教精神的高僧惊骇地目睹人类的贪婪和放纵,那是金子般的香啊,在遥远的索马里,晶莹的树脂一滴一滴落下,“当接住一滴时,紧接着就会有另一滴滴在它上面,然后结为一体”(普林尼,《博物志》)。于是,一棵树用它的精华凝结成一枚乳房,它经由驼队、海船,跨越印度洋,最后落到抢劫商船的大盗手里,像火把一样,焚烧。
古代世界和现在一样,物比人走得远。我天天面对我的电脑,但我永远不会见到它全部的设计者、制造者和销售者,那肯定是一份冗长的名单,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度,他们之间大多并不相识。现代工业的每件产品都经历着、联系着广大的世界,理论家们以此为证,向我们宣布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但其实,这个时代早已到来:三千年前殷宫中占卜的龟甲有的竟来自马来半岛,而一千年前,来自索马里的乳香就在唐朝的香炉中烟云缭绕;当然,在古代,这种“全球化”体验是令人敬畏的特权,而现在——现在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特权扩散和贬值的速度比古代更快。
所以,尽管风涛险恶,还可能碰上冯若芳这等剪径的魔头,“辛巴德”们还是年复一年乘着西南季风来顺着东北季风走,当他们在广州的蕃坊出售乳香而收购沉香时,他们其实是在交换珍贵的“全球化”体验,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来自大唐的沉香,这就够了。商人们并不在意沉香的确切产地,就像你不在意你的耐克鞋其实是福建制造。
是的,沉水之香主要产于一个名为“林邑”的国家,其地大概就在现在的越南南部一带。广州的中国商人通常在安南边境采购沉水;而在古之安南、今之越南北方,商人们要远道跋涉,前往林邑办货。在那里,林邑的商人刚从热带森林中的土著部落买下一批沉香。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贸易体系,从林邑的森林深处延伸出去,在每一个环节上分枝分叉,最终覆盖了古老的东方世界。站在这张网最初的结点上的是赤身裸体的“森林人”,热带的阳光灼照着他黝黑的皮肤,他注视着面前这棵树,他知道这棵树病了,将把它砍断,粗大的树呼啸着、惊叫着倒下去,然后,森林寂静,似乎鸟都停止鸣叫,阳光更猛烈地倾泻下来。
过了两年、三年,也许是四年、五年,森林人来到老树身边,枝叶已经销尽,老树只余朽烂的树干,他抽出雪亮的刀,把表皮一层层剥去,直到颜色深暗的树心袒露出来,这时他笑了,他闻到了浓烈的芳香。
没有人知道森林人以怎样的价格出售沉香,我估计他们会换取一些小饰品,还有铁器,比如用来砍树的刀。无论如何,在这个“全球化”体系中他们占取的是最微小的份额,他们很可能并不知道那些饱含树脂的木块的最终用途,也不知道它在离开森林之后有了“沉水”这样的名字,体现着巨大的财富。
现在,再看看那棵树,据《太平御览》引竺法真《登罗山疏》:“沉香,叶似冬青,树形崇竦。”
——一棵高大的、长着墨绿色叶子的树,此时它仅仅是一棵树,是纯净的“物”,还要很多年,它才会化为“袅袅沉水烟”,化为精神、梦想和美,同时也化为冷酷、贪婪和放纵。
片断(摘自笔记)
案头一炉香,袅绕不已,这屋子便是“雅室”。当然,案必是紫檀条案,或朱漆螺钿的小几;香炉亦不能含糊,真正的宣德炉,精光内蕴。
不能开窗,至少在有风的日子里不能。香烟不是狼烟,东南风烟向西北去,西北风烟向东南去,人在下风倒也罢了,站在上风竟白送了一堂香气。李渔为此大伤脑筋,最后也只想出随着风向搬香炉的办法,于《闲情偶寄》中一本正经地说,香炉“体宜静而用宜动”。
动静、体用,二元并立如两脚着地的骑墙,但墙头马上,真骑上去难得稳当,那香炉无论是自己搬还是王升刘二搬,一动总是破了一静,如果风向多变,那真是春水荡漾,没个消停了。
所以,有风的日子不宜开窗,但无风的晴天最好也不开窗,响晴的大太阳晃得满堂热闹,消了焚香之境。
焚香之境静而幽。静,倒不一定万籁俱寂,蝉鸣蛙鼓,夜雨敲窗,皆可平生幽意;要紧的是收起人声,老爷焚香独坐,仆妇们不可在窗下吆鸡喝狗,柴米油盐。
大静时,一缕白的,或者竟是淡蓝的烟在暗影中袅动。老房子采光不足,最宜焚香,上了百年的老宅,阴翳自屋角墙缝漫出来,铺排于隔断、屏风、帷幕之间,暗影重重,香气也便一重一重潜行暗度。
于是,主人就该出场了——他已经站在那儿,或者坐在那儿,他的背影瘦削,——他当然是瘦削的,就像精神是瘦削的一样,他怎么可能肥胖呢?——他想必是穿着长袍,穿着长袍的瘦削的背影落寞、修洁。他不一定盯着袅动的烟,他在读书、写字,或是画画儿,或者他竟是兀自站着、坐着。
那么,又何必焚香呢?是的,真的不必。除非心游于外而成烟,于大静之中袅然微动——
一个人伴着一炉香,如一朵花或一条河或一种景色对应着一句诗,一句诗不能穷尽花、河或景色,却使一朵花、一条河或一种景色被凝视。
焚烧的香表演着心的轻、静、幽然,这是自由,却是轻的、静的自由,不惊动别人,也不惊动自己,如一支在夜色中衔枚疾行的奇兵。
所以需要焚香,需要一套格律精严的仪式遮蔽和消解这种自由的紧张。
龙涎
张华《博物志》中记载了一个故事:
西域使献香。汉制:献香不满斤,不得受。西使临去,又发香器如大豆者,试着宫门,香气闻长安四面数十里中,经日乃歇。
这个故事有一个比较无趣的开头:人家万里迢迢来献香,咱们大汉官员提着一杆秤等着,分量不够一斤不收。当然设立这个制度有它的道理,你拿块一两几钱的香料来,这也算是送礼啊?
但是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有趣了。一天清晨,长安的市民们起了床,喂了他们的狗、猪和鸡,然后他们开始吃饭——两千年前的清晨和现在一样弥漫着烟火气。忽然,所有的人,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咀嚼,他们呆呆地注视前方,鼻翼急剧翕动——家里如果有感冒伤风或得鼻炎的人一定会感到奇怪:莫不是不约而同地要打喷嚏?但很快,连他们也闻到了,香气如浪涌来,推窗看去,阳光猛烈,全长安的狗叫成一片。
香气满长安。从帝后朝臣到贩夫走卒,上百万的人都醉了,街衢巷陌间,所有的人都仰着头、闭着眼,走路晃晃悠悠。当夜幕降临,长安几乎每一张席子上都翻滚着在亢奋情欲中相互缠绕的躯体……
如果你把鼻子伸到两千年前,去经历那场嗅觉的狂欢,必要的准备工作是先把鼻子伸向你的垃圾桶。汉代的长安无疑是当时世界最伟大的城市之一,是权力、威望、文化和财富的中心,但它的基础设施和市政管理显然不足以确保它空气清新,到处是垃圾和污水,弥漫着酸腐、浊重的臭气。天空是明净的,但人在他的生活环境中却像被各种各样的怪味腌制起来的鱼:没有卫浴设备,室内通风不好,又没有空调换气……
在这一派浑浊中,人梦想着香,如海底的鱼梦想着天空。
于是,在公元前那个遥远的日子,一个气味的乌托邦降临长安城。这本是一件妙事,但恐怕汉武帝不会这么想。皇帝应该无所不知,应该控制一切知识和事实,现在香满长安而且日复一日地不散,皇帝却和大众一样莫名其妙,我要是皇帝我也会急得睡不着觉——于是侦骑四出,长安的街头巷尾出没着鬼鬼祟祟的制服和便衣,一律伸着鼻子闻啊闻,最后七八十个鼻子灵的衙役不约而同地一路闻到了宫门口。
现在,事情终于有了一个说法:是外国人搞的鬼。长安的市民们听了长出一口气:怪不得呢……但接着还有感慨:外国的香料就是香啊!
——来自异域的奇香。
于是还有另一个宋徽宗政和年间的故事,出于蔡绦的《铁围山丛谈》:
时于奉宸中得龙涎香二,……香则多分赐大臣近侍。其模制甚大而质古,外视不大佳。每以一豆火爇之,辄作异花气,芬郁满座,终日略不歇。于是太上(按:指宋徽宗)大奇之,命籍被赐者,随数多寡,复收取以归中禁。因号曰“古龙涎”。
——如果你仔细读,就会发现这个故事和《博物志》中的故事有一个微小而确凿的接合点,就是“豆”这个字眼,西域使者以一枚小如“大豆”的香料香彻长安,而徽宗皇帝取了一粒“豆大”的龙涎,焚烧时竟如异花盛放,“芬郁满座”,终日不散。
汉代是一个浑朴豪迈的神话般的时代,那时的人是武士,做梦都是阔大的,所以一“豆”香四野;而宋人是哲学家、艺术家、工匠和商人,梦更精致,感官更灵敏,销尽了纵横世界的霸气,他们退隐于室内,写瘦字,聆细乐,对一“豆”之香的惊叹也就仅止于“满座”了。
徽宗是风雅皇帝,从宫中库里翻出两罐龙涎香,分赐群臣,这本是韵事,但后来又派人到各家各户,勒令人家把前些日子皇上赐的香再交出来,这就有点不讲理。当然没有人跟皇上讲理,所以不管还烧剩下多少,赶紧交上去。“古龙涎”遂散而复聚,重归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