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行啊。”我看向已化身为地毯上的静物的小美绪,又再次看向织田由美,不由得感慨她依旧那么美丽。细长的双眸,高挺的鼻梁,完全想不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每天我都要把两个孩子送到托儿所,再去上班,再去托儿所接他们,每天都是这些事。除此以外还要去医院,动不动就要去。每天都像是一边抛接沙包一边生活,一刻都不能松懈。偶尔我也想在深更半夜跑到街上去玩啊。”织田由美半开玩笑地感叹道。
“我觉得偶尔玩玩还是可以的啊。”
“但是,某位先生完全不支持我啊。”
“某位先生。”我指着织田一真叫道,他却完全不在意,只是挺着胸说了句“是啦”。
“完全不知道他的‘是啦’是什么意思。”织田由美的语气倒是很达观。
我发现桌子下面掉了个东西,伸手捡了起来。是一张DVD的外壳,包装上堂而皇之地出现的裸体女人令我心里一惊,差点儿脱手。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张如假包换的成人DVD。
“啊,那张,忘了收起来了。”织田由美从厨房走过来,从我手中拿走DVD,放到了里屋的柜子里。“这个人永远不会自己收拾。”
“是啦。”
“由美你也看那种DVD吗?”
“怎么可能!说起来,这个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看那些片子的,对我来说完全是个谜。”
“是啦。”
“这对教育孩子会不会不太好啊?”我看向穿着红色睡衣的小美绪。
“对教育孩子来说不是挺好的吗?女人的裸体很美啊。”织田一真一脸从容地回答道。
“是这么回事吗?”
“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啊!”织田由美冷冷地说。
“没事,我看的都是清纯派的。”织田一真递来一罐啤酒,我接了过来。
“是吗?”不知为何,我好像接受了他的解释,“没有重口味的?”
“重口味的都藏得很好。”
“要真是这样的话,你就全都藏起来啊。真是的,太不可思议了。真是个谜……”织田由美叹了口气,随即挨着我对面的织田一真坐在了沙发上。她看着女儿的睡脸,露出安心的笑容。我再次认识到她确实已经是位母亲了。
大学时代时,织田由美还是结婚前的加藤由美。这位加藤由美在同学中十分受欢迎,和其他女同学相比显得格外有魅力。
很多男生曾经公开表示或暗自里怀揣想与她交往的念头。我也和朋友们一样,对不仅外表出众,性格还很温和,不骄傲也从不轻视他人的她抱有好感。事实上,要是问我想不想做她的恋人,我会说“如果真能实现,当然会觉得很幸福,但就好像等着中彩票一等奖的心情一样,有种非现实的感觉”。所以,我只能算是被她迷住了的爱慕者之一。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织田一真交往。如果用足球来作比喻,就好像球门前聚集了无数名队员,却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空隙,一位随心所欲的前锋飞扑过去,最终成功进了球。她就这样与织田一真开始了交往,包括我在内的防守队员都惊得目瞪口呆,心里想着“明明那么拼命地防守了啊”。
有趣的是,大多数男生并没有因为失恋的打击而消沉,相反,大家的身上都洋溢着一股“算了,是织田的话,应该没事吧”的安心气息。谁都想着“虽然织田也算是个帅哥,但他那奇怪的性格足以将帅气程度抵消,不可能交往太长时间的”。要说像是什么为了预防流感,要往体内注射一些弱小的病菌这类的预防接种理论也许有些夸张,但大家或许就是觉得,与其他难对付的男生相比,倒不如让织田一真先当一段时间她的男朋友更合适。
谁都没想到,第二年,她竟然怀上了孩子。
“我要结婚了。”织田一真对我说出这句话,是在大三夏天的考试刚刚结束的时候,“我还没跟大家说。”
我和织田一真的关系相对来说比较好,加上我并不讨厌他那放纵又满不在乎的性格,所以听过之后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只是在他说“所以我要退学工作,反正我也不喜欢上学”时表示了反对,并说如果他接下来打算和她住在一起并抚养孩子,就应该从大学毕业,找份安定的工作。“什么是安定的工作?”他语气飘忽地问我,随后又开心地说他现在正打工的居酒屋要开分店了,也许会让他担任店长。
“那她怎么办?”
“嗯……她要生孩子,所以也要退学。然后,她貌似要找些零工或者打工。”
学校里的男生们得知了这个消息时,纷纷公开或暗地里表达了诅咒与愤怒交织的情感。然而,织田二人既不胆怯也不觉得羞耻,更没有虚张声势。他们干脆利落地退了学,开始了婚姻生活。有几个男生说“反正织田一真是不可能认真地将婚姻生活持续下去的,他们总有一天会离婚,到时候我便会成为她的支柱,守护她和孩子”。可是,不知为何,我十分确信他们两个人不会有分手的那一天。
“要是能有邂逅的机会就好了。”织田由美说道。
“啊?”我反问道,“邂逅?”
“就是在婚礼后的聚会上啊,聚会。啊,佐藤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她指着我问道。
“没有,没有。这家伙自跟上个女朋友分手后,一直独来独往。”织田一真的语气仿佛是我的监护人或经纪人一样。不过事实确实如他所说,我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总是没有……邂逅的机会。”我说出这句话后,织田一真非常愤怒。
“我最讨厌拿没有邂逅机会当理由了。邂逅机会,那是什么啊?根本没人知道吧。”
“可是确实没有啊,没办法。我每天都是去上班,然后回家,如此而已。”
“那我问你,你所谓的邂逅指什么?”
“邂逅就是邂逅啊。”
“也就是说,你在期待一个外表端庄、性格对你胃口、年龄正合适,而且不知为何没有男朋友的女人快点儿出现在你眼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我想辩解,话却卡在一半说不出口。因为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可能有那种美事啊!而且那个女人还得喜欢你,最好兴趣爱好也跟你相似。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嘛,那得是多小的概率啊,跟妄想‘机器猫能不能从我的桌子里钻出来啊’一样嘛。”
“喂,你干吗说这种打破人家梦想的话?不是挺好的吗?这种邂逅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啊。”织田由美真温柔。
“我说啊,”织田一真一副教育人的口吻,“就连在‘交友网站’这种光明正大地标榜‘邂逅’的地方,都很少能发生邂逅哦。”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吃力地反驳道。
“那好,那你来说说你理想中的邂逅方式吧,佐藤。”
“真是居高临下的口气啊。”可我只得苦着一张扭曲的脸,吐出一句,“嗯,都说是邂逅了,有点戏剧性的比较好。”说得我有些害羞。
“出现了!”织田一真马上说道,“出现了,戏剧般的相遇。出现了,戏剧般的瞬间。”
“有错吗?”
“你说的就是那种吧,比如你走在街上,有个女人和你擦肩而过,她的手绢掉了,而正好路过的你把手绢捡了起来,拿着手绢说‘你掉了这个’。‘啊,真是谢谢你,作为回礼,我请你喝杯茶吧’之类的,对吧?你说的就是这种腻腻歪歪的方式,对不对?”
“嗯,这种也行啊……”我恼怒地说道。
“这不挺好的吗?”织田由美也附和道。
“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啊。唉,就算存在,一开始,你也许会兴奋地觉得这就是命运,可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个好女人呢?反过来也是,从那个女人的角度来看,她在那时又不会知道你们两个人是否契合。这种事不到后来怎么会知道呢?如果只关注戏剧性的相遇,会看不清更重要的事的。”
“你干脆搞个肃清邂逅运动算了。”织田由美一脸厌烦地说,“说了这么多,你的看法到底是什么啊?”
“你好吵。”织田一真皱了一下眉,“我觉得啊……”他继续说下去,“邂逅这种事,怎样都好。”
不是你问我理想中的邂逅是什么样的吗?——我提出抗议,却被无视了。
“知道吗?等到后来回忆时,能使你感谢自己的幸运,觉得‘那时在那里出现的是她,真是太好了’,这样的邂逅,就是最幸福的邂逅哦。”织田一真说道。
“说什么呢?什么意思?”我将罐装啤酒一口喝干,向前探出身子。
“我也说不好。比如说刚才的例子,她掉了手绢,你捡了起来,你们不就邂逅了吗?但是,掉下手绢的若是别的女人,你也会和她交往的,对吧?”
“会吗?”
“那当然了,因为你完全沉浸在戏剧性的邂逅之中了。也就是说,那时的邂逅对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取决于你是幸运还是不幸了。而比起手绢掉了,之后能让你觉得‘那时出现的那个人是她,真是谢天谢地’才是最了不起的事,不是吗?”
听了织田一真的话,我沉默了半晌。织田由美也是。并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赞同,仅仅是因为懒得评论。
“喂,你这话说得毫无条理啊。”织田由美冲老公皱起了眉头,“我完全搞不懂你想说什么。”
“确实听不懂。”我也是这样想的。
“烦死了。”织田一真嘟起下唇,“我再说得简单一点。你并不知道你会喜欢上谁,对吧?所以能够让你在后来觉得‘我喜欢上的人是这个女孩,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做出了明智的判断’的邂逅,就是最棒的邂逅。”
“根本没比刚才简单多少啊。”织田由美苦笑着说道,“到头来,邂逅这种事是有还是没有?还是有比较好吧?”
织田一真恐怕也搞不清自己发言的意图了,因此完全无视妻子的问题,转而扬起下巴对着我,问道:“喂,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
突然被质问的我有些畏缩。“呃,什么样的呢……”
“我怎么知道?”
“那个,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比较好。”
“该做的事,是指色色的事吗?”
“也包括色色的事在内。”我有些自暴自弃了。他为什么会想到那方面?“我是指工作啊、家务事之类的。不随便抱怨,也不自高自大,而且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这样的人不是很好吗?”
“外表呢?”
“外表当然是可爱点的好了。”
“别忘了你自己的德行哦。”织田一真毫不客气地说,“要有点自知之明啊,自知之明。”
“我的朋友里倒是有个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却像突破了防守空挡一般,成功与一位非常优秀的女生交往,甚至还结了婚。所以我想,我可能也会有这份幸运。”
“嗯——”织田一真毫无兴趣地摇了摇头,说,“真是羡慕那种人啊。”
“妈妈。”小美绪这时突然醒了过来,“上厕所。”她半垂着眼皮,站了起来。
“好的好的。”织田由美立刻带着小美绪走向厕所。我用目光追随着她们的样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还是害怕一个人晚上上厕所啊。
真是不可思议,我又想着。
当我在大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觉得这个女生一定会拥有光彩夺目的人生。外表美丽、性格又好的女生,一定都会如此。那时的我在想象这些时甚至有些憧憬。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象,甚至近乎偏见,但我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丝毫不带嫉妒和讽刺的成分。
而那名女性却在二十一岁时就结了婚,现在抱着六岁的女儿和一岁零三个月大的儿子。要收拾丈夫的成人DVD,到了晚上还要陪孩子上厕所,嘴里说着“我也很想久违地喝一杯啊”这种小小的愿望。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感到非常意外。
“嗯?怎么了?”回到起居室的织田由美察觉到了我那感慨良多的视线。
“没有,我在想当初我们所憧憬的由美,如今已经变成一位出色的妈妈了。”
“你们究竟有没有憧憬,她到底出色不出色,这都不好说啊。”织田一真说道。
“你不觉得他说这种话太过分了吗?”由美嘟起了嘴,“之前也是,我把钱包弄丢了,在带美绪去完医院,又去了趟超市的时候。”
“真够受的啊。”我立刻表示了同情。
“是吧?我当时觉得要先跟这人说一声,就发短信告诉了他,你猜他回了什么?”
“我回什么了?”看来织田一真已经忘记了。
“‘什么?钱包丢了?笑死我了。’”
“什么啊这是?”
织田一真高兴地叫道:“我可真逗,不愧是我。”
“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织田由美垂下眉毛,耸了耸肩。
“确实令人无法相信啊。”我发自内心地说道。
“之前有一次啊,”织田由美在把小美绪安顿到隔壁的日式房间里睡好后,回来对我说道,“我在哄孩子睡觉时听到了类似风声的声音。虽然不吵,很安静,但就是哪里有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织田一真明显没什么兴趣。
“我后来想想,又觉得那好像是从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大概是隔壁家在放CD吧。”
“有可能……”然后呢?
“我想起刚才我们聊到的关于邂逅的话题,所谓邂逅,其实可能就是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指什么?”
“当时你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觉得只是风声,后来你才明白过来,啊,这么说来,那就是最初的邂逅啊。邂逅不会在当下就被你察觉,而是等之后回想起来时才能明白。”
“就像夜晚隐约听到的音乐一样?”
“对对。”织田由美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发表什么伟大见解的意思,但正因如此,她的话毫无阻碍地进入了我的耳朵里。
“这么说来,是不是有首叫《小夜曲》的曲子?莫扎特的。”我说道,“就是那首超级有名的。”
“Eine kleine Nachtmusik?”织田由美说道。
我小时候曾经觉得这首曲子的德语名字很奇怪,直译过来是“一首小小的夜曲”,那不和“小夜曲”完全没区别吗?要是问我“不然还能怎么翻译”,我也确实没什么别的办法。
“大晚上的听那种轻浮的曲子,多吵啊。”织田一真开口说道。
“嗯,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