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什么年代了,像这种调查,用网络问卷之类的来做不是更省事吗?”我面前的中年男人拿着圆珠笔,一边在文件夹上的纸上填写一边说道。
“您真是说到了我们的痛处。”我老实回答道,“平常我们公司也不搞什么街头问卷调查的。”
“果然什么都得用网络啊。是不是啊,网络?”男人在问题的答案上画着圈。我在车站西口的人行过街天桥上站了三十分钟了,眼前的男人是第二个愿意填写问卷的,真是份前途渺茫、看不清未来,并且令人产生强烈挫败感的工作。
“我真不愿意把自己的年龄、职业什么的写上去,这些不就是所谓的个人隐私吗?”
“别管什么所谓不所谓的,职业那里只要随便填个‘公司职员’这种模糊的答案就行了。”
“还是不太想写啊。”他动了动笔,随后把夹子递给我,说填好了,“大晚上做这种调查,也太奇怪了吧?一般都应该在白天做啊。白天。是不是啊,白天?”
好了大叔,你还真是闲啊。面对赖着不走的男子,我差点儿把这句话说出口,又努力忍了下来。“嗯,是挺稀奇的。”我回答道,“而且还没有加班费。与其说是工作,更像是惩罚游戏。”
市场调查,这个词像过气美男一样令人觉得羞耻,然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内容大体来说就是做这个的。我们要根据被委托的调查内容设定问题,搜集样本答卷,再进行计算和统计。正如在看到半杯水时可以说“还有半杯”,也可以说“只剩半杯”一样,信息和统计结果也可以根据表现手法不同,变成支持不同论点的论据。总之,我们在写调查报告时,要尽量迎合委托人的意愿。
最近的市场调查大致有两种。一种是以对流行趋势颇为敏感的十几岁女孩为对象,像组织放学后的社团活动一般把她们召集到房间里,询问她们对产品和活动的感想。另一种就是运用网络进行调查。我们公司专门使用后一种方法。
比起街头问卷这种老土的手段,网络调查的效率要高得多,搜集到的样本数量也多得多。只需根据委托内容向注册会员发送邮件,让他们在网页上填写答案就好。步骤如此简单,效率又很高,简直想说一句“你真行啊,网络”。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要用街头调查这种堪称无效率之典范的方法呢?
答案很简单。
因为辛辛苦苦运用网络搜集到的数据消失了。
当然,一般情况下,网络数据是不会轻易消失的。数据就是公司的根基,所以我们每天都会做备份,每隔半个月还会把数据拷贝到磁盘里,锁进保险柜。可以说采取了重重保护措施。
那么,数据为什么会消失呢?
答案依旧很简单。
不管制定多么严格的步骤、程序,设置再多的系统防卫设施,只要执行人犯了错,再完美的措施也无法起到作用。
当然,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委任了一位值得信赖、一丝不苟、认真负责的人作为系统管理者。
然而,没有人是完美的。
这位负责人是位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优秀男性,性格沉着冷静,工作认真踏实,颇受大家信赖,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管理重要数据的不二人选。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的老婆突然带着女儿离开了家。
前天深夜,正在修复服务器硬件的他满脑子都是只留下一条写着“再见”的短信就离去的妻子。大概正因如此,他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于是在操作时一脚踢开桌子,大声地喊叫起来。服务器很重,没有倒下。放在一旁的架子却砸了下来,使服务器的硬盘受到了物理性损伤。
在旁边与他一起工作的二十七岁后辈被吓得“啊”了一声,同时伸出了手。手上的罐装咖啡正巧洒了出来,又恰好洒在了刚拷贝完数据的磁盘上。磁盘被浇了个透,放在一旁的操作手册也因被用来垫咖啡杯而留下了一圈茶色的污渍。
那位妻子离家出走的前辈职员面对眼前的骚乱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哭着。二十七岁的后辈职员面对眼前的骚乱一脸苍白。两人都定在原地,许久无法动弹。
过了大半天,二十七岁的后辈职员终于回过神来。他——说白了就是我,给课长打了电话,说明了来龙去脉。最后的结论是,要在大晚上把其他职员都叫到公司来处理此事。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得知约九成的数据可以通过保险柜里的备份盘恢复。虽然破损的服务器需要拿去修理,但我们可以先租用其他同机种的机器。
“但是啊,”课长开口道,“你们确实给公司添了麻烦,所以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在维护服务器的时候,怎么能把咖啡放在旁边呢?”
“我没有放在旁边,我拿在手上的。”
“那就……更不对了!”
如此这般,我便被迫在下班后做没有加班费可拿的街头问卷调查。
“好了,辛苦啦。”填完问卷的中年男子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然后移开了视线。天空是淡蓝色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到了必须穿外套的季节,我却没有外套。人行过街天桥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其中大多是下了班的公司职员,偶尔有几个穿制服的高中生。
一位穿着黑色薄外套的女性走过我眼前。“抱歉,打扰一下。”我试着搭话。
“我很忙。”那位女性瞥了我一眼,迅速地走了过去。我简短地道了句歉。
虽说这只是工作,但从温和地靠近开始,到礼貌地搭话,再到最终被人粗暴地拒绝,这个过程中我都渐渐地觉得自己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人。强大的精神力量十分重要,然而和外套一样,都是我没有的东西。我忍住想叹气的冲动,盯着手上的调查问卷。
我一边想着“该向谁搭话好呢?”,一边看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对我避之不及。人多得像成群的企鹅,却都连眼都不眨地与我擦身而过。
我想起了藤间先生,就是那位因妻子离家出走深受打击而出名的优秀系统管理者。前天的那场骚动发生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过于沉重,藤间先生罕见地请了带薪假,在家休息。虽然我怀疑睡在没有妻子的家里可能会给他的身体带来更不好的影响,但我还是决定,要连藤间先生的那份工作一起承担。
身后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我转过了身。车站里聚集了很多人,有大约二十个公司职员背对我站在那里。在他们的正上方,有一块巨大的屏幕。
是拳击比赛。
今晚有日本拳击手出战的重量级拳王争霸赛。这是大家期盼已久的一场战役,我们公司还有人因为太想看直播而提前下班。说起来,课长好像也是其中一员。
想要收看直播的人们纷纷在车站里驻足。从身处车站外的我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屏幕的一部分,不过也能看出比赛似乎还没有开始。
在之后的二十分钟里,被我搭话的人大概有十人,却没有一个理我,致使我越来越沮丧。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人当成了一个有礼貌的搭讪专家还是可疑的推销员,反正不管我跟谁搭话,就是没一个愿意给我回应。
从正对面走来的她既算不上矮小也算不上高大。头发高高地扎成马尾,与她很相称,然而她身上穿的却是老土的灰色西装,走路时略微低着头。
当她走到离我数米远的地方时,我开口叫住了她。“抱歉打扰了。”
“什么事?”
我一边因为她停下来的举动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一边迅速地向她说明本次问卷调查的主旨和我们公司的情况。请不要逃走,请不要逃走,我在心里拼命地默念着。
听完我的大致说明后,她抬起头说:“好的。”并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没有很开心,却也不勉强。
经历了刚才的屡战屡败,以为这次也一定会被拒绝的我不禁反问道:“咦?可以吗?”
“诶?不行吗?”
“没有没有,真是太感谢了。”
在她填写调查问卷的时候,我只是傻站在一旁,感觉不好偷瞄她填写的内容,也不好与她闲聊。终于有人接受了屡屡遭拒的我,这种安心感包围了我的全身,使压在我肩膀上的力量松懈了下来。
当我把视线投向她那拿着文件夹的手指时,突然看到在她的大拇指下方,靠近手腕的位置,有用马克笔写的“洗发水”一词。虽然我的脑海中并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想,嘴巴却不禁将“洗发水”三个字读了出来。
“啊!”她看向自己的手腕,小声地解释,“今天有特价,我怕会忘。”她看起来并不害羞,而是一脸淡漠,显得有些可笑。
我将视线从她的手腕上移开,看向了她的包。
她的包上有个巨大的标志。肯定很贵吧,我暗自想着。她的手机从包里露出来,上面挂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偶,大概是某个动画片里的人物,造型很不起眼,好像是个不太出色的宇航员。难道是什么有名的角色?应该不会吧。就在我暗自思索的时候,她把问卷拿给我看,边指边问:“这里的职业一栏要怎么填?”
“啊,差不多就行了。可以填公司职员或者学生之类的。”
“可是,我现在正在找工作。”她淡淡地说着,摸了摸衣领,也许她是为了参加面试才穿了这件老土的上衣。我瞥了一眼年龄栏,发现上面写着的年龄和我的一样,说明她应该不是正在找工作的学生。
“请问您现在有没有在打工呢?”
“我可以写自由职业者吗?”她说道。
“完全没问题。”
她认真地写上“自由职业者”几个字后,说着“好了”,便把文件夹还给了我。
我向她道了谢。
“需要站着做的工作真辛苦啊。”这话既不像是在安慰我,也不像聊闲天。
“是啊。”面对她出人意料的发言,我不小心吐露了心声,赶紧补充道,“不过我觉得整天坐着的工作应该也很辛苦。”我不太欣赏那些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天下最辛苦的人。
“啊,说得也是。”
“是啊。”
她既没有露出刻意的微笑,也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便走进了车站。
我将填好的问卷装在包中,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只要像这样,慢慢积累,肯定会有办法的。我产生了自信,甚至还异想天开地想着,搞不好以她为转机,接下来便会有所好转了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幻想的确变成了现实。
一名穿西装的男子从我眼前走过。“能帮我填一下调查问卷吗?”
当我开口时,他已经说着“哦,好啊”停了下来,还说:“我正好很闲呢。”
男子填完后,恰巧有两名女性走了过来,她们也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
自那之后,虽然不至于百战百胜,但确实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我从工作中回过神来,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甚至还有心情想“不知道拳击赛怎么样了”。
我看向车站。人多了很多,一看就知道他们很兴奋。大概比赛很精彩。
我摸了摸那捆已填完的问卷,虽然成果还不能使我满意,但应该可以先休息一下了。我走到入口处,走进了车站。
大屏幕上,两个穿着短裤的选手正在对打。
我背靠在车站出入口旁的墙上,眺望那场比赛。
戴着红色拳击手套的外国卫冕冠军挥起右拳,戴着蓝色拳击手套的日本挑战选手后仰闪避。两人的体格都很棒,不愧是出战重量级世界拳王争霸赛的选手。再加上放映屏幕很大,使人产生两人身上的汗都飞溅到了屏幕外边的错觉,有种无与伦比的现场感。
红色拳击手套选手的左拳从下方刁钻地旋转着飞出,却被蓝色拳击手套选手用手腕挡住。瞬时之间,蓝色拳击手套选手的左拳对准了卫冕冠军的脸。卫冕冠军低头闪过。回击。闪过。回击。用防御姿势弹回。出拳。出拳。汗水变成水花,四溅开来。
两人的动作中蕴含着与体格不相称的速度感,令我陶醉其中。
仰视屏幕的人们都因紧张而背部僵硬。所有人都忘我地注视着屏幕,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想到此时国内各地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心情看着这场比赛,我不禁觉得自己正参与一场宏大的连续剧。或许有些人的工作会因为这场比赛的结果而发生改变,或许有些只会依靠外部力量的人正希望借此比赛获得求婚的勇气也说不定。
有几个人在左右摆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拳击手的动作带动了一般。
我看见了她。那个使我的工作获得了转机、背着名牌包、将要去买洗发水的她。
她在人群的左端,歪着头站着。距离刚才见面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大概她是站在那里看比赛,看着看着渐渐走不动道了吧。
她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明明和她隔得很远,我却知道这一点。她的拳头无意识地晃动着。我能隐约看到她的侧脸。
回合快要结束的时候,卫冕冠军倒在了台上。戴着蓝色拳击手套的选手用直拳打中了他的下巴。车站内响起一片欢呼声,声浪此起彼伏,大多数人举起了手,大喊万岁。
视野中的她在一瞬间也想举起右手,却在意识到手握着拳时脸上浮现出害羞的神情,最终向左转身,走掉了。
一周后的周日,我来到织田一真的公寓。织田夫妇都是我大学时代的友人。最近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要举办婚礼,我是为了商量婚礼后的聚会事宜才来拜访他们的。说是商量,其实需要决定的也就是去哪家店而已,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闲聊。
“由美你也要参加之后的聚会吗?”我大声问正在厨房洗碗的织田由美。
“嗯……我是很想去啦,”她笑着说道,“可是还有两个小孩啊。”她看向睡在起居室地毯上的女儿美绪。
织田一真和由美是在二十一岁时决定结婚并双双退学的。转眼之间,他们的女儿已经六岁了,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可爱的小脸上双眼紧闭,睫毛很长。隔壁那间日式房间里,他们去年刚刚出生的儿子也在熟睡。
“是啊,由美得照顾孩子。”坐在我面前的织田一真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我会代表她送上祝福的。”
“虽然我也希望偶尔能出去喝个酒什么的。”织田由美长长地吐了口气,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