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谢世家(1)

一日,王导在灯下看山公启事,沉思良久,入宫见司马睿。

宫女们嘻笑着把寝宫门推开了,只见司马睿醉眼朦胧地歪坐在胡床上,酒气熏熏,呆问:“相父何事?”

王导见室内零乱,心知晋王刚才又胡闹了,也不敢皱眉,肃然道:“为臣有一创想,欲与吾王商之。”

司马睿稍稍振作:“创想?”

其实他最怕创想。当初王导策划南下,划江而治,保住半璧河山,这一创想可称绝唱。当中原战火纷飞时,谁会想到他们会在此地另建朝廷?

偏安之乐,不可言也。

但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日子何时才熬出头?愍帝司马邺还没死,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藩王罢了!

想到这里,司马睿又来气了:整天跟我谈复国复国,创想创想,你快把司马邺给我创死,孤家要当皇帝!

我管他匈奴不匈奴,没有匈奴人就没有我司马睿今天的独霸一方。想到这儿,司马睿忽觉此事十分奇妙,不由笑了起来:

“相父创想何在?可是北伐?”

如果让他北伐,他先必伐司马邺而后快,此乃家事,与匈奴人无关!

王导洪声道:“北伐的时机尚未成熟,容后再议。今日为臣有一良策,可保吾王。”

“哦?”

司马睿来了精神,又是创想又是良策的,看来不错。他深知王导为人朴素,一般说话都是平平淡淡的,今日一反常态,看来确有新招了。

司马睿看着王导头上的斑斑白发,有些惭愧。刚才孤家在与宫女嬉戏时老头子大概还在灯下苦思冥想吧?

唉,吾过矣。

见王导的眼中充满了热情与渴望,司马睿霍然起身:“走,我们去灵苑好好谈谈。相父请前行。”

“吾王请。”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后宫的灵苑花荫之中。四处清静无人,几个宦官远远地站着。

繁花深处望繁星,良是美景。

司马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含笑道:“相父请讲。”

王导见此时的司马睿实在是圣明,温柔敦厚,大有天子之风,心中甚喜。看来这些年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真真是感慨万千,乃缓缓道:

“臣自随吾王南渡以来,未敢一日荒怠。吾王英明,今日江南已有太平之象。只是万事草创、百业待兴,北方狼烟未靖,国内人心未宁,尤其是吏治不兴,诸司缺如,依为臣之见,眼下正是大有可为之日!”

司马睿见他说得高兴,点头道:“孤王与相父所思同也。”

王导接着说:“前段时间因事情芜杂,实在有些混乱,如今为臣已理出头绪来,共分两策,请吾王定夺。”

“相父讲来!”

王导抑住内心的兴奋,宏声道:“当务之急,在于理政。理政之基,在于求才。昔日曹魏时拟下的‘九品中正制’已宜广之。当此非常之时,依为臣之见,如今宜广开贤路,凡士族中有高才者皆宜重用。前些年中原动乱,衣冠尽南渡,恰使天下人才尽归江南,此为祸中之福,巧极幸也!北方土族来江南者数以万计,如今散居各地,吾王即可广为延聘,征来朝中为官,拱卫王室,此为一也。”

司马睿细细想来是这理,当下曰:“甚善!”

他原为瑯琊王,与王导同郡。如今二人南下为君臣,亦何异于刘备诸葛!将南渡士族召来为官,此为孔明荆州之策。

司马睿笑道:“这两天你举荐了桓彝、戴渊,即是此意?”

“正是。除此二人外,国中大才显著者甚多,足以辅佐吾王中兴。”

司马睿心中舒服极了:“那第二策呢?”

“第二策与第一策互补:南渡诸君既已入朝为官,本地士族亦不可忽略。这第二策便是征得本地士族入朝为官,如此则使南北精英,尽为我用!”

司马睿大喜:“相父真萧何也!”

想到自己初来江南时竟然没有一名本地官员与士族前来拜见,到如今半年多过去了仍是爱理不理的,司马睿大感脸上无光。如今本王要你们乖乖地俯首称臣!

乃令王导在御书房中连夜起草诏书,君臣二人又斟酌良久,将此二策定了下来。飞马四境,大传天下,一道命令下去,共征得南渡士族一百五十人。去其弱者,犹有一百零六人,皆授以实职。

诸臣见王导此举好大手笔,无不佩服,司马睿也威望骤长。

那一百零六人为官后也俱能胜任,人称“百六掾”。更有郗鉴、刘隗、卞壶等人见识超远,脱颖而出。

司马睿每日与王导操劳政务,选拔人才,感觉甚佳。不久王导又广置侨郡以安南渡之民,江南渐富。

郗鉴乃汉献帝时御史大夫郗虑之玄孙,博览经籍,以儒雅著称于士林。好读兵书,慨然有忧国之志。

刘隗字大连,彭城人也,西汉楚元王刘交之后。其父刘砥,曾任东公县令。刘隗通八部经史,犹精《尚书》,善断刑狱,司马睿以之为皋陶,监察百官。

南中郎将王含,王敦之族兄也。飞扬拔扈,贪得无厌,就曾栽在这刘御史手中。

王敦大恨刘隗,急欲除之。王导以国事为重,暗中调解。

第一策既已成功,王导与司马睿马上又推出第二策。

但这下却不灵了。

原来南人一向轻视北人。春秋时吴越两国皆为天下霸主,何等辉煌。战国时又有大楚国雄崛而起,几乎统一四方。

三国鼎立时,东吴之繁富远过魏国,再加上周郎火烧亦壁,重创北方百万雄师,使南人大为自豪。

虽然不久江南即臣属于晋,但其习气犹在。吾江南有名花名酒名士,更有江山美人足以娱此生,岂容外人染指!

八王之乱与五胡乱华这两大劫难使中原大地元气大伤,江南却丝毫未损。

当中原战火正激烈时,正是江南名士携伎赏花的大好时光!

这司马睿自以为是王室,一声不响就跑到江南来称王,好没意思!这王导又以为他是谁?敢对我辈发号施令?

江南士族皆不受征召,半个月过去了竟无一人回应,弄得君臣二人大为尴尬。

王导狠下心来使出美人计,欲与江南大族陆玩联婚。王导之女自幼聪慧,颜色动人,有清风之雅意,有明月之芳姿,王导夫妇视为珍宝。

谁知陆玩传话说:“吾儿若欲娶妻,江南自有大乔小乔,丞相不必多情。”一口将婚事回绝。

王导羞愧难当,盛怒之下忽起杀机,“处仲助我!”

王敦见王导动了怒,这可是少有的,“尽杀之!”王导气犹未平。

“好!”遂至江岸军营中见王敦。笑道:“尽杀之,可乎?”

王敦来瘾了,提剑而起,胡子大张如松针四射,直射得胸前的护心镜与肩上的狮头铠甲“叮叮”作响。

“尽杀之!尽杀之!”王敦抚剑大笑,“有人可杀。快哉快哉!”

见王敦转眼间狂性大发,王导骤然一惊,渐渐冷静下来……

万万不可鲁莽行事,否则前功尽弃,那又何苦。

此时王敦已出营狂呼:“来人……”

万千士卒顿时云集营前,人马杂沓,行动甚是神速。

王导急忙出营止之:“处仲不可……”

其实王敦也知此事不可,见王导不想来真的,哈哈大笑中略作训示,又将士卒解散。

“容我细思。”王导苦笑。

王敦笑问:“不杀了?”

王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看这回怎么办?他们死活不肯为官。晋王每日问我进展如何。本来并不是非他们不可,眼下却是骑虎难下了。”

王敦也无法。

王导长叹,侧身望着营外江景,一时无言。

天渐黄昏,江面上泛起了灰暗的夜雾。

雾中的建康城灯光点点,闪烁不明,仿佛战后余火犹在燃烧,经久不息。

清晨,王导漫步江边。

大雾迷茫。

雾中看不见长江,只听见江水沉闷地流过。

江岸边的芦苇丛很茂密。白花黄叶,如彩带萦环。

不时有野鹜穿苇而过,芦苇丛顿如波浪起伏,似秋风吹拂麦浪。

王导游目太空,不见残月……

王导回首西望,不见晨星……

王导注目林莽,细心搜寻……

他发现那边山上有棵大树的树干背后隐隐地透出亮光来,树叶也透明透明的,与众不同。太阳必是从那儿升起。

此时雾似乎淡了些。

江水哗哗地轻响着,流得痛快多了。

渐渐地东面天空曙光透出,从南到北划出一道幽蓝的半圆。

王导缓缓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侍卫们远远地跟着要过来侍候,王导挥手将之遣去,一人独坐无语。

曙光透红中,大地也一片通明。

王导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远山翠。

江水清。

红日明。

吾心宁。

侍卫们不敢上前打扰,远远望去见丞相和颜悦色地随意而坐,都甚感安祥。

长史谢鲲从豫章公干返京,忽然看见前面丞相一个人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微微一笑,上前施礼相见。

谢鲲为大儒谢衡之子,为人却放任之极。昔在洛阳与光逸、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辅之诸人共称“八达”,常裸体纵酒,引导时尚,大有竹林之风。

竹林七贤中阮咸曾与猪共饮,八达也曾醉入狗窦,皆荒诞之极。

谢鲲年少时十分风流,观东邻之绝色,大有亲近之心,一日于窗前挑逗,为飞梭所伤,痛失门牙两颗,一时传为美谈。人皆道“任达不已,幼舆折齿”。

谢鲲又为“四友”之一,昔与王敦、庾、阮修同为王衍、王澄兄弟所重。

王衍、王澄、王敦、王导、王含诸人为瑯琊王氏,谢衡、谢鲲诸人为陈郡谢氏,皆当世大族也。

除皇家司马氏与圣门孔氏外,此二族之盛无人可及。其余如卫、陆、桓、郗、庾诸族盛虽盛矣,风流次之。

王谢子弟世家交好,此时王导为相,谢鲲亦大才显著,曾随王敦一起平定杜之乱,官拜大将军长史,封咸亭侯,人称“谢侯”。

其弟谢裒,人称“小谢侯”。

谢裒之子谢安,此时尚幼,隐然有冲飞之象。敦璞昔日见而惊之,卜曰:“此子必非池中之物。”

王导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坐在石头上,没有丝毫宰相气,望之如山中老农。

谢鲲见王导不以风度自许却又风度逼人,心中叹服。

王导坐于石上,谢鲲于石下拜之。

侍卫们远远望去,觉得谢鲲倒像是在拜石头,皆微笑。

王导开目曰:“幼舆何来?”

“豫章。”

“湖水涨未?”

“鄱阳之波扬矣!”

两人都笑了起来。

谢鲲随便地坐在了王导身旁。

王导问:“豫章士族中可有英才?”

谢鲲道:“江南人物皆才智出众,我在豫章时,与之终日相处而不倦。像李、陶诸族,弟子皆大佳。”

王导点头。

谢鲲又道:“丞相如欲见之,我愿引荐。”

王导心动,依然淡淡地说道:“得天下英才而育之,老夫幸如之何!”

谢鲲乘兴道:“我这次回京换公文,三五日又回豫章,到时定向诸公转达丞相美意。”

王导心中犹觉忐忑,淡然道:“怕他们未必愿意。”

谢鲲这一阵子没在建康,不知陆玩拒婚之事,当下听了王导的话殊不以为然:

“为何不愿意?我朝中兴,群臣美乐,百官各司其职,民心所向,中原指日可定。丞相钧旨一到,谁不想来朝中一亲尊颜?”

王导笑了,顿时信心大增。又问:“君在豫章时,如何与诸公相处?”

“吟诗作赋,挥琴弹剑,萧然终日而已。”

王导听他把“挥剑弹琴”故意说成了“挥琴弹剑”,语极清新,欣赏地笑了。

嵇中散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确实是在“挥”。

遥想挥手之间琴声已远逝,而斯人犹散坐于琴前,意态潇洒,与身旁诸友谈笑自如,何其美也。王导见谢鲲大有嵇康遗风,当下慨然以阮籍自许,微笑道:“萧然终日,想必饮多而言少。”

“得鱼者忘筌,得意者忘言,得趣者忘形。”

王导大笑:“忘形又如何?”

“忘形则颓然醉矣。”

“醉矣又如何?”

“醉矣就醉矣,不如何。有醉而歌者,有醉而哀者,有醉而乱者,我从不如此,醉矣就醉矣,百事不知。”

王导叹息:“醉而不忘怀世事,徒增烦恼,难得幼舆得酒中真趣。”

谢鲲谈兴大起酒兴亦大起:“丞相可好刘伶?”

王导笑道:“刘伶酒圣也,家父昔曾见之。”

谢鲲欢然:“如何?”

“不如何。‘醉矣就醉矣,不如何’。”

谢鲲失笑。

当下王导向谢鲲虚心请教,如何才能使江南士族不再轻视朝廷,应征为官?

谢鲲俯思良久,朗然一笑:“这有何难?我在豫章时办事就只管办事,国家之事谁敢轻之?从则赏,逆则罚,不必多讲道理。”

王财本来反对这种做法,非仁者所为也。刘隗刚为御史时就是这么来硬的,引得他与同僚都反感。

有时他恨办事不灵活的人甚于恨没有原则的人,但眼下僵局的打破好像也非此不可了。

可恨斯民不知吾心!

王导沉思:三国归晋时,司马昭大杀江南,虽失仁爱之旨,但无疑也促进了统一,巍巍大晋帝国,于此确立。

如今虽不必杀,又岂能示弱于民?

半壁江山,毕竟还是江山。

偏安江南,毕竟是在统治江南。

吾行王命也,谁敢日不然?

谢鲲又道:“昔日刘备入蜀,蜀民未沾王化,诸葛孔明乃大昌王道,蜀地遂安。”

王导激动难当,心中那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老夫亦欲大昌王道于江南!”

我有王命在手,谁敢不遵?虽不必杀,威严不可失之。

“如一个谢侯!解我难题。”王导心中激赏,乃与谢鲲相携下石,唤来待卫,二人同到王敦营中。

“参见大将军!”

“谢侯免礼。”

王导直奔主题:“问题解决了。”

“哦?”

王导胸有成竹:“无他,行王命也。”

王敦一笑:“就这样?”

“就这样。”

“若有人不遵王命又如何?”

谢鲲道:“不如何。”

王敦大笑:“不如何是如何?”

谢鲲正色道:“诛之。”

王敦狂笑:“谁诛之?”

“王诛之。”

王敦暴笑:“谁又来诛王?”

王导直听得心惊肉跳,急止:“处仲休得胡言。”

“我不是胡言!”

王敦厉声道:“国事靡烂,应以非常之道治之。士不听命则杀士,王不听命则杀王。”

王导大怒:“你想不遵王道?”

王敦冷笑。

谢鲲曾多年追随王敦,当下见惯不惊:“丞相勿怒,大将军亦宜慎言。”

王敦傲然。

三人僵持无语。

王导见王敦已萌反意,大悔当初渡江时没有察觉。那时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策划,一文一武捍卫王室,忠心辅佐司马睿。如今刚打开了局面,处仲为何就有了异心?他如今已拥兵数十万,总领东南军事,权重位高,稍一动作只恐天下又乱……

想到这里,王导站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