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1)

1871

文/索何夫

0.中城区

我就要死了。

很多人都对濒临死亡的感觉充满好奇,但对我而言,大限将至却并不是件十分特殊的事:随着神经系统因为缺氧而麻木,先前的痛感已经逐渐从我身上剥离,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与四肢,也能听到周围交战的喊杀声、射击声与爆炸声,但在这一刻,它们都显得如此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知觉正在消失,思想正在麻痹……总而言之,这和进入睡眠的过程并没有多少差别。

通过逐渐模糊的双眼,我能看到那个杀死我的家伙:一台由有机机体与金属骨架组合而成的、仿佛蜘蛛般的怪物。它的有机质外壳上弹痕遍布,伤痕累累,一条刃状金属肢上还残留着我的血迹,无神的机械眼仍然死死地盯着我,但其中却看不出丝毫灵魂存在的痕迹。这家伙只是那些名为“托特”的无形存在的一个玩偶,一个无魂的杀戮机器,就像那些此刻正与我的同伴们交战的家伙一样,它在本质上并不比一挺机枪、一具火箭筒更加高级。

我能感觉到带有体温的血液正从我后背上的伤口中汩汩流出,同时将珍贵的氧气一并带走。这道伤口本身并不足以立即置我于死地,因为它没有穿透任何重要器官,只是切开了一些肌肉组织和血管。如果有人及时帮我包扎,并为伤口消毒,我就有很大的机会能活下来。但不幸的是,没有任何人能为我提供这样的帮助——我的战友们正在这座建筑的其他角落里为了能生存下来而竭力战斗着,我戴在手腕上的电子表上的数字每跳动几下,就会有人死在枪弹、火焰、爆炸、坍塌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或者骇人的金属利爪的袭击下。狄奥根娜告诉我,有六百名志愿者参与了这次胜算渺茫的突袭行动,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而在剩下的人中,也只有极少数有机会从托特的机械杀手的围攻之下逃出生天。唯一聊以慰藉的是,这些战友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在死神将我带走之前,我已经完成了我们的任务,将信息不可阻挡地传递了出去——而这正是我们踏上这趟通往鲜血与死亡的旅途的目的。

“去死吧,托特!”在弥留之际,我低声说出了最后的诅咒——虽然无人倾听,但这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就在这一刻,千百万人正通过各种设备倾听我们对全世界广播的真相。他们很快就会知道,那些自诩为他们的“保护者”与“代理人”的狗东西,到底是如何限制他们的自由、掌控他们的命运、将本该是它们主人的人类变成它们的提线木偶的。其中一些人或许无法接受这一切,但总有人会在幡然醒悟后,加入我们的行列,为了人类的自由而战。

“但愿你们喜欢今天播出的特别新闻,杂种!”

1.中城区

从技术上讲,我们的这趟旅程始于下城区与中城区交界处的阴影之中,始于那座空无一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枯燥编号的自动化火车站。

在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一处客运轻轨的枢纽,但这一区域已经有将近一个世纪无人涉足了。古老的阶梯早已积满尘土,空荡荡的走廊内唯有清冷的风来回游荡,如同一群孤寂无聊的鬼魂。

“填料口控制子系统程序自检已经结束,队长,系统没有报警。”当我拖着那一身土法上马造出来的密封服钻出通气管,气喘吁吁地爬到填料口漏斗状的入口之时,瓦伦蒂诺向我这样报告,这小子就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这种废话,“我们随时可以进行下一步行动,请指示。”

“按照原计划进行。”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准备行动,我第一个上。”

当然,这也是一句废话:全队四个破网者,只有我一个人带着金属切割锯,所以我自然得第一个上。在确认这间地下斗室内的几盏红色警示灯全都没有亮起的迹象之后,我摁下了切割锯的开关,让镶嵌着高密度人造钻石的锋刃以每秒七十五转的速度悄然旋转起来。仅仅几秒钟后,锈迹斑斑的填料口侧壁就像硬纸板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切开了,一个直径刚好足以让人通过的圆形入口出现在了我眼前。

“开始第二步。”我轻轻地把这片切下的金属放到一旁,然后关闭了切割锯的电源,低头钻进了眼前的黑色之中。

小队里的另外两人也跟了进来,除了瓦伦蒂诺。

“倒数三十秒。”我说道。

瓦伦蒂诺的手指急速敲击键盘的声音从填料口的大洞外传来,就像一阵盛夏的骤雨般越来越快,然后又戛然而止。接着,当我的夜光腕表上的倒计时数字从“00:00:30”变成“00:00:14”时,这小子心急火燎地跳了下来——比早些时候演练的还早了四秒钟。

“做好冲击准备!”我提醒。

就其设计而言,GS-70号自动填料口(当然,还有它分布在全球各地的上百万台同类型设备)其实就是人类已经使用了超过三十个世纪的漏斗的衍生产物。这东西大体上由一个圆锥状的进料口和一截二十米长的中空管子组成,可以将大量被碾碎成粉末状的货物准确而迅速地装填进正在下方的无人车站内减速行驶的磁悬浮列车拖拽的货厢里。不过,与普通漏斗不同的是,这玩意儿的中空管顶端额外安装了一个气密室,在从地表城市废墟回收的货物被投入进料口后,气密室会被封闭起来并抽出空气,以免有气体渗漏进磁悬浮货车运行的真空管道里,对那些宝贝列车造成影响。

如果说真空管道列车是托特们控制下的这个世界的血管,那么这些自动化火车站就是与这些血管连接的源源不断地提供输送血液的动力的心脏。但我们今天的目标,并不是这颗心脏本身——损失一座火车站,对控制着全世界资源、掌握着全人类命脉的托特们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皮外伤。不过,我们今天将会直击这些信息利维坦的命门:通过它们所控制的全球信息网络揭穿它们撒下的弥天大谎!

通过一个小小的黑客程序,我们入侵了填料口的控制系统,然后对一个感应器传出的数据做了点儿必要的调整,让它在气密室空无一物的状况下判定这里已经装满了东西。接着,在以刚才那种略微有些粗暴的手段进来之后,我们又运行了第二个黑客程序,让气压探测仪在气密室开始抽走空气时不至于发现我们打出来的那个大洞,以免触发故障警报。

哦,当然,这两个程序都完美地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在我腕表上的数字变成“00:00:00”的瞬间,我们脚下的闸门适时地开启了。在空气压力的推动下,我们四个人就像四发气枪子弹一样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沿着那根二十米长的“枪管”朝下疾速射出。

然后是坠落。

接着是惊叫……

……最终则是撞击。

在一阵破锣般的耳鸣声的折磨下,我像一只从地下爬出来的蝉一样从货车厢内的废料堆里钻了出来。被打碎后压缩成毫米级颗粒的废金属颗粒从我的密封服边缘悄无声息地落下,活像是发生了一场微型泥石流。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我检查了密封服的读数——要是这些读数不在正常范围之内,我会在接下来的几十秒到几十分钟内丧命,丧命的时间取决于它们偏离正常范围的程度,并且我对此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但值得庆幸的是,所有的数字都是绿色的。

小队里的另外三人就落在我身边,而且看上去也都没有大碍。在我们头顶,一座座送料口正在程序控制下缓缓缩回真空通道上方的天花板,活像是一群忙着钻回泥地里的蠕虫。透过半透明的管道,我可以看到更多模糊的影子,那些是构成中上层城区的超级大楼与复合式高塔,西太平洋沿岸大区的大多数公民,终生都住在这些高耸入云的巨型囚笼里。清冷暗淡的阳光从充满有毒废气的肮脏云层中吃力地穿过,在布满了自动化工业系统的中城区与阴暗的下城区勉强投下些许光亮。如果我手头的历史资料没撒谎的话,这点儿阳光的亮度还不如十个世纪前满月的清辉。

在磁悬浮货车重新开始加速前的几秒钟里,我一直注视着这些影子,咀嚼着回忆的滋味。在过去的许多年间,我也曾经自愿将自己囚禁在那些牢笼之中,像另外一百亿人一样,愚蠢而盲目地整天只顾着打理自己的小小世界。我曾经也是那无数笼中之鸟的一员,被一群寄居在计算机处理器和全球网络系统里的幽灵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以为自己拥有自由。

直到我遇到了狄奥根娜。

直到她向我展示了真相。

2.下城区

据说,自从杰里科的城墙第一次在奶与蜜之地竖立起来后,在人类的城市里就一直存在着这么一种地方:那儿通常是全城最破、最脏、位置最差的角落,住在那里的也都是些游离在社会边缘的既不被同情也少有人关心的人。城市中的社会服务系统几乎从来都不会覆盖这种地方,司法机构要么对这里深恶痛绝,要么将其视为畏途。在金钱还流通于世间的资本主义时代,这种地方通常被称为贫民窟;而现在,你仍然可以在覆盖着半座大陆的超级都会中找到它——下城区,废品回收的乐园,鬼魂与变异生物游荡的场所,大都会那早已被遗忘的根基。

在七十九个标准日之前的那个下午,我穿着一套用攒了半年的消费点定制的环境防护套装,乘着一架单人VOLT飞行器降落在了离这座无人车站不到五公里远的下城区地表。当时,上城区还没人知道“新巴黎”这个名字,三色旗对我们而言,也仅仅只是历史博物馆里保存着的来自国家时代的文物。根据我的个人档案库的记载,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名字,翻译成现代标准语,就是“水闸的北方”。据说,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蒙古人统治的时代,但我对如此久远的历史并无兴趣。

我打算找的是不那么久远的东西。

当单人飞行器接近地表时,我没有看到任何水闸,或者其他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东西。当然,这并不奇怪,不仅那座水闸,就连它曾经横跨其上的那条河流也早已不复存在了。三号地表径流——它曾被称为“长江”——现在不过是一条大半覆盖在城市地下的肮脏阴沟,而附属于它的庞大水系,则沦为了一座座天然垃圾场。

在我的防护靴踏上潮湿黏稠的地面时,传入我耳中的只有一阵令人恶心的吱嘎声,数个世纪残留的污物早已铺满了古老城区的地面,同时也夺走了这片不断衰败的土地残存的生机。

我花了一千秒时间用机载仪器一平方米接一平方米地扫描周围,分析每一个波段的反射信号,计算机最后得出结论:这附近没有危险。

接着,我启动了货仓里的四台多功能作业机器人,激活了预先储存在它们处理器内的挖掘指令。

在变形成超轻型挖掘机的作业机器人奋力工作的同时,我端着一支迷你版的热熔切割器在一旁警戒。严格来说,这玩意儿其实不是武器,而只是一件自动化拾荒队用来拆卸下城区废墟中金属构件的勉强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工具。但即便是握着这件“准武器”,我仍然能感觉到啮咬着我内心的恐惧——我这辈子从没拿过任何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东西。毕竟,在上城区的居民之中,“武器”这个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了褪色的历史,若不是每个人都被强制学习历史课程,很可能我们早已不知它为何物。

在过去的数万年中,人类一直在挖空心思地互相消灭。而人们也确实通过不断升级自己的武器装备,成功地干掉了好几百亿同胞——最早是用棍棒和石头,然后是刀枪剑戟,再然后是火药武器、核生化武器、激光和等离子武器。不过到了22世纪的中叶,这一进程却戛然而止。从我祖父那一辈起,人类之间的暴力活动就已经下跌到了无限趋近于零,而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这个世界的新一代掌权者们。

我们称它们为“托特”。

在那段历史上最关键的日子里,生产力的持续发展,终于让人类社会跨过了量变导致质变的最后一道门槛。20世纪的人们,曾经担心人类的造物会反过来成为它们创造者的暴君乃至刽子手,然而事实却与他们的猜测大相径庭——没错,当掌控四海、统御寰宇的权柄落入人工智能手中时,它们确实已经拥有了远超人脑的计算力和近乎无穷的数据资源,但这种能力永远也不会被用来对付它们的创造者。依靠一系列特殊的、基于硬件-湿件一体化技术与对人类潜意识的系统化运用的复杂算法,“托特”诞生了。与其他强人工智能“前辈”不同,这种新式人工智能不需要情感组件或者用于模拟“个性”的子系统来创造“自我”,它们的存在基于网络系统中数以亿计、时刻在线的自然人,其人格核心直接基于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社会。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们这个暴力嗜血、在骨子里带着非理性基因的种族,终于实现了货真价实的“公意”和“人民的统治”——通过近乎完美的算法,托特们(假如你把那些负责单个专门领域的托特都视为独立的“个体”的话)能够在确保决策结果对人类有利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让决策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意志,而它们的本质则决定了它们永不可能与人类作对——毕竟,谁会去对抗自己意志的化身呢?

随着托特们在每一个领域表现出相对于传统人类组织的压倒性优势,既有的一切社会结构都开始像风中的灰烬般迅速消散。随着低效的私有制和市场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人们头一次不再需要为了争夺私有财产而战。古老的阶级国家先是沦为失去了绝大多数权力的象征性空壳,随后则彻底人走茶凉——国境线很快变成了废纸上的几条虚线,常备军解散了,民兵消失了,安保力量被降低到最低,军事工业统统被关停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