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完婚之辱

夜晚的东都分外宁静,却又注定不平静。

天空低得如黑丝绒般触手可及,没有一颗星星,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压抑与沉闷。

今日是东宸国的宁和公主白清幽与凤秦国的左贤王凤绝成婚之日。

礼成过后,晚上风云骤变,下起入秋以来最大一场雨。

寒风夹着雨点哗哗而下,打在地上溅起层层白雾,整座王府顷刻被迷蒙的雨雾笼罩。门窗上张贴的艳红的“喜”字在西北风中瑟瑟直摇。“嘎”的一声,手臂粗的喜烛被狂风扫落,横在地上,断成两截。

婚宴被突然而至的暴风骤雨打乱,王府中丫鬟小厮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宾客们纷纷躲入前厅避雨,谁也无心闹洞房,早早散了。众人私下里纷纷议论,大婚之夜却断了喜烛,可不是好兆头,王爷与王妃想要天长地久,似乎连老天爷都不帮衬。

喜房中,一双红烛渐盛,渐渐显出案几上一对琉璃交杯酒盏,里边盛满琥珀色酒液。一名女子端坐喜床上,正是东宸国的宁和公主白清幽。

清幽摘下沉重的凤冠,露出清丽的面容来,一半在烛光下,一半隐在床梁阴影中。她舒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婚礼折腾一天,她的确累了。

窗外雨声重重敲打在树木枝叶间,噼里啪啦的声音,掩盖住屋外所有的嘈杂。其实清幽刚才听到了丫鬟们的议论,只轻轻一笑。她才不在乎天长地久,更何况名曰联姻,她其实只是个人质。凤秦国想通过和亲钳制东宸国。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稀疏,单调的声音重复着,令清幽昏昏欲睡。

突然“砰”的一声,雕花木门被人大力撞开,一个身影连同漫天漫地的冷意湿气一齐进入喜房。

清幽猛地惊醒,眉头轻皱,面无表情地看着闯入之人,是她的夫君凤绝。

凤绝身量高俊,一身大红喜服,墨黑的发用狐貂绒层层盘起,别有一番草原异域风情。他生得极英俊,面庞棱角若斧劈刀削,剑眉飞扬,男儿气魄浑然天成,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如宝石般璀璨明亮,尤其惹人注目。

清凉的夜风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卷来。清幽似被酒气呛着,轻咳一阵,不悦道:“王爷喝多了!”

凤绝半依着门口,长眸略见迷蒙之色,他松了松领口,露出阳刚气十足的喉结,笑道:“惜惜,本王才没喝多,清醒得很。”

惜惜!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清幽面色一僵,看来她的夫君今晚确实喝得太多了,竟连她是谁都没瞧清楚。扬起头望着他含笑的眼,她冷嗤道:“王爷还是先去醒醒酒吧!”她心中不屑,都言凤秦国的男人,生于燕祁山脚下,以酒为水,以马背为床,个个都是英雄豪杰。现在入主中原繁华之地,竟然几杯酒就醉了。

凤绝头脑昏沉,抬起眼来,却见眼前女子一袭鲜艳的红色嫁衣,如同一道闪电照亮整间屋子。满目皆是喜庆的红色,唯一不协调的是,她清冷的面容带着淡淡的苍白。

他用力甩甩头,终于瞧清楚她白玉般的容貌,嫣红的双唇,乌黑的瞳仁里透着一分纯净。纯净?眉间怒意渐起,他勾唇冷笑,几步跨上前,长臂一揽,将清幽往榻上一拉。

清幽脑中“轰”的一声,浑身气血直往上涌,又气又羞,推开凤绝便往门口冲去。想不到凤绝竟如此放肆。出嫁之前她听说左贤王凤绝只知争战沙场,不近女色,无妻无妾。可如今她所见到的,完全不是这样。

清幽刚跑出几步,忽觉膝间一软,跌倒在地,原是凤绝掷出酒盏击中她。腰间被人猛力一拽,天旋地转间她已被他压在身下。她扬起手,想给他一耳光,尚未碰到他,他已握紧她微凉的手指。她想抽回手,他却细细吻上她的手指,温柔又轻柔。

她惊愕的瞬间,他忽然将她往身前一拉,头一低,炙烫的唇便吻上她。浓烈的酒香冲入鼻间,她皱起眉,他果然喝得烂醉。她奋力推他,双手却被他握紧,反扣在头顶。动弹不得,她只得恼怒地瞪着他。她才不要被烂醉的人毁去清白,即便这个人是她的夫君。更何况,也许此时他将她当作别人。

烛火幽幽跳动,将他们交叠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屋内流动着暧昧难言的气息。

片刻,凤绝突然停下吻,迷乱地望着清幽,眸里溢出月辉般的温柔。他俯下身来,唇腻在她颊边呢喃,“惜惜,别反抗。乖,让我好好疼你。”

他的吻温柔又轻柔,甚至是小心翼翼,却不是因为她。惜惜,他始终喊得是别人的名字。清幽羞愤难当,想也没想,朝他薄唇狠狠咬下。

凤绝一时吃痛,只得松开清幽。

清幽趁机将凤绝推离三尺远,见凤绝星眸迷醉,犹未醒透,她拿起桌上的琉璃交杯酒盏,将冰凉的酒液泼了他满面。

烈酒灼烧着唇角方才被咬的伤口,针刺般疼,凤绝终于清醒,沉下脸,抬手拭去唇角血迹,看清楚喜房中的清幽,头上凤冠已自行摘下,一袭乌黑亮丽的长发披泻于肩,好似岩间飞落的瀑布。他不悦道:“谁让你自行摘下凤冠?”

风声在屋中来回穿梭,窗上树影被狂风吹得凌乱不堪。

烛火黯了黯。清幽抬头凝视凤绝,他英俊的面庞被艳丽的喜袍衬得十分好看。良久,她轻轻启口:“王爷介意?凤冠本公主戴回去便是。”人在屋檐下,今晚她不想与他计较,更何况他已经醉了。

凤绝轻哼一声,上前勾起清幽下巴,冷嘲道:“姿容一般,东宸国的公主,不过尔尔。”

清幽悠悠回道:“王爷娶的是我公主的身份。若要美色,花街柳巷个个都是人间绝色,王爷只管移步,本公主要早点休息,不送。”

凤绝听罢,脸色更青,眸中隐透出想要摧毁一切的暴戾之色,冰冷道:“你以为本王想来?刚才本王喝多认错人,本王才不屑碰你这只破鞋。”

烛光摇曳,突然烛芯一爆,清幽的心亦跟着漏跳一拍。他的话说得太难听,她皱眉,瞪着他:“凤绝,你什么意思?”

凤绝眼里皆是轻蔑,勾唇冷笑:“字面上的意思。”

寒风吹得雕花木门扑簌摇晃,冷风直钻入颈间,清幽心中涌上强烈的羞辱感,薄怒道:“你有病!你怎能这样羞辱我?我向来洁身自好!今日才嫁给你,你凭什么这么说?”

眼前的她倔强地仰着头,清澈的双眸含着雾气,凤绝有瞬间恍惚,眼皮一跳,转脸不再看她,看不清表情,唯有声音冷若寒霜:“装什么贞洁?我早听说你与轩辕无邪有私情。”

清幽气急:“我们是兄妹,你胡说什么!”

“兄妹?”凤绝转身,似听到极大的笑话,讥讽道:“你是异姓公主,姓白不姓轩辕。没有血缘关系,如何不能有私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别想将本王当傻子。”

他的语气笃定,清幽突然觉得底气不足,伸手抓住凤绝衣摆,认真道:“王爷,其实我失忆了,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可我和轩辕无邪真没什么,真的,你信我!”

此刻她双眸清澈见底,满是恳切,凤绝眼底似有莫名的情绪翻涌,沉默片刻,猛地将清幽从榻上提起,寒声道:“本王没兴趣知道你从前的事。记着,本王娶你只是政治联姻。你不要妄想自己不应得的东西。还有,本王后日要纳妾,劳烦王妃着手准备。”说罢,他陡然松开手。

清幽只觉身子一轻,身下一凉,整个人被他无情地丢掷在地。她保持着镇定,淡淡回道:“王爷请放心,我永远也不会爱上你,也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所以,不管王爷娶多少女人回来,本公主都不介意,甚至乐见其成。”

龙凤喜烛突然爆出一团火星,凤绝身躯一僵,脸色微微发白,“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她决绝的话语异常刺耳。他一瞬不瞬盯着她,黑眸里有火焰跳动,时隐时灭,本是收紧的拳头松开,复握紧,又松开,终咬牙道:“本王不知东宸国送你来和亲有什么目的,你最好给本王记着。若你背叛本王,或企图对凤秦国不利,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

说罢,凤绝甩袖离去,大红色身影顷刻消失,只余两扇雕花木门在风中“砰砰”撞击彼此,冷风夹着细雨肆虐,寒冷更胜方才。

空荡荡的喜房,无半点人声,唯有屋檐上细碎的雨声,淅淅沥沥。

清幽撑住床榻,狼狈地自地上爬起,偏过头去,只见梳妆台上铜镜中,烛火倒映出一张清丽的容颜,眉画新月,秋波流动,却掩不住苍白。

次日午后,清幽让府中准备好马车,明着说去东都街上走走,其实暗中她想找个稳婆给自己验身。昨晚凤绝的神情与话语并不像是空穴来风,连她自己都怀疑起来。

正值入秋,王府门前遍植银杏,扇形的叶子在浅淡的阳光映照下,一片金黄。

金玲是清幽从东宸国带来的陪嫁宫女,身手不错,负责保护清幽。她早就等候在王府门前,见清幽缓步走来,忙撩起马车珠帘,恭声道:“公主,请上马车。”

清幽轻轻颔首,正待抬步。忽闻背后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

转首一瞧,见是王府不远处,一群孩子簇拥着一名书生走过,孩子们笑容灿烂,口中正高声念着,“秋雨霏霏江草齐,三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东都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孩童一边念,一边兴奋地蹦跳,渐行渐远。小儿天真纯洁,完全不谙世事之苦,只知诗句朗朗上口,却不知诗句其中深意。

清幽面上浮起无奈的笑容。这首诗做得真好,无情最是东都柳,柳枝乃是死物,何曾懂得世间困苦。看似平静祥和的东都,已是三易其主。

东都本是东宸国的都城。中原万里河山,过了九江便是东都,过了东都便是落云山。山系与水系之间,是沃野平原,东都位于平原之上,九江河畔,握水陆交通之枢纽,乃古今兵家必争之地。

北方凤秦国以铁骑冠绝天下,左贤王凤绝最是善战,精通兵法,用兵如神。两年前,左贤王凤绝率军跨过落云山,攻下东都。可半年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东都又在凤绝手中失守,东宸国庄王轩辕无邪收复东都。此后一年多,两国陷入苦热的对峙,直到两月前惨烈一战,东宸国节节败退,被迫放弃东都,渡过九江,退守南都,凤秦国再度占领东都。这次激战后,两国损失惨重,皆想休养生息,遂双方提出休战协议,送清幽前来和亲。

“公主?”金铃见清幽迟迟不上马车,又唤一声。

收回思绪,清幽低叹一声,跨上马车。

车轮辘辘碾上老旧的青石板路,“嘎嗒嘎嗒”的声音交织着马蹄声凝成单调的曲子,幽幽在耳畔回荡。

出门时还是阳光时隐时现,不知何时起,帘外竟飘起绵绵细雨。清幽疑惑地撩起车帘,向外瞧去,轻蒙的细雨落在她脸上,微凉似泪。

身后,白蒙蒙的雨雾之中,巍峨的高墙,幽深的院落,比肩的屋舍渐渐远去。

突然,清幽注意到王府朱漆红门之上,一块金匾高悬,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分外醒目。奇怪的是,门匾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写着“左贤王府”四字,而是“惜园”二字。昨日嫁入王府,她头上蒙着红巾,不曾看到门匾。

“惜园……”

清幽默默念着,眉心闪动着一丝困惑。

金玲凑近清幽身侧,小声道:“公主有所不知,这里从前是静王府,现在被左贤王凤绝霸占。”

什么?这里从前竟是两年前东都一战牺牲的静王轩辕无尘的府邸!清幽怵然一震,诧异道:“金铃,门匾为何不改成‘左贤王府’,而是改成‘惜园’?”

金玲茫然摇头,“这个,也许是左贤王自己的喜好吧。”

凤绝,惜园?

清幽想起昨夜,凤绝怀里拥着她,口中却一声声深情地喊着“惜惜”。也许这个名叫惜惜的女子就是左贤王凤绝钟情之人,连王府都改作惜园,用了心上人的名字。看不出来,凤绝那样冷酷的人,倒也是个痴情种。她缓缓放下车帘,微叹一声。

金铃开口问道:“公主,左贤王明日真的要纳妾?”

清幽颔首。

金玲哀叹道:“哎,奴婢听说左贤王无妻无妾,以为公主嫁过来不会受苦,不料竟会是这样。”

清幽眸中流波盈盈,波澜不惊,口中只重复那四字,“无妻无妾。”

金铃感慨道:“才新婚又纳妾,分明是对东宸国的侮辱。”

清幽敛目,神色渐冷,如同漫天冰雪绵延开来。明知是侮辱,又能如何?国弱被人欺!如今放眼四国,凤秦国最强,占据东宸国昔日都城--东都。凤秦国的左贤王凤绝,果然人如其名,手段狠绝,新婚就给她下马威。那她,又该如何回报他?

金玲面色不佳,又问道:“公主,眼下我们如何打算?”

清幽淡淡一哂,“打算?左贤王纳妾是喜事,我们自然要送上一份大礼!否则,岂非显得东宸国小家子气?”既来之,则安之,她不会轻易退缩。而且谁给谁下马威,还不一定。

马车很快来到街口,清幽让金玲在马车中等候,自己则打把伞走入蒙蒙细雨中。

金玲在街口等了许久。夜幕降临,街上很安静,行人寥寥,她等急了,不免焦躁,此时清幽却从街角走来,带去的伞却没带回来,衣裳微微潮湿。

金玲连忙打伞迎上去,问道:“公主,你脸色怎么不好?”

清幽声音无力,慢慢上了马车,往座椅上一横,“没事,快些回去吧,我累了。”

“好。”金玲立即让车夫驾马车返回王府。到了房中,她刚给清幽拿来干净衣裳,却见清幽已脱去外裳躺上床,她问道:“公主,你不用晚膳吗?”

清幽摆摆手道:“你先出去吧,我不饿,只想睡会儿。”

金玲颔首,退下。

随着房门轻轻关阖,清幽长长叹了口气,突然她双手抱住前额,整个人窝在锦被里,神情痛苦。她的头痛病又犯了。她哆嗦着手自怀中摸出一枚荷包,服下两粒药丸。最近她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脑中走马灯似来回奔腾,似要想起什么,又总想不起来。

前段日子她的确失忆了,也许头部受过撞击,或是别的原因。她只记得自己两个多月前在沙漠小镇中醒来,东宸国的庄王轩辕无邪找到她,并将她带回皇宫,轩辕无邪说她是先皇后流落民间的女儿,按先帝遗诏封她为宁和公主。其实,她并非先帝亲生女儿,她的母亲白若月生下她后才入宫,深得先皇宠爱。如今东宸国继位的皇帝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轩辕若离,年仅十岁,摄政之人自然是庄王轩辕无邪。

辗转难眠,她头更加疼,如有铁环紧箍,一阵痛过一阵。她又服下一粒药丸,情绪依然无法安定,脑海中总有各种声音回荡,让她忐忑不安。名义上的兄长轩辕无邪送她来凤秦国和亲,究竟有什么目的?今日下午她悄悄上街找稳婆给自己验身,她竟真的不是处女。难道真如凤绝所说,她与庄王轩辕无邪有暧昧关系?究竟她失忆前发生了什么?

晚秋入夜,风寒露重,天空中数点孤星,更显冷寂。

纳妾之日,王府张灯结彩,门口停着两辆大红软轿,轿顶缀满珠花银链,极是炫目。

惜园中处处铺着红毯,树上悬着宫灯,映得园中雕梁飞檐、曲廊朱栏、流水垒石分外美丽。晚宴设在湖心小岛,灯光洒在一池碧湖上,光影随波晃动,璀璨如天上繁星。

清幽沿着九曲桥,走向湖心小岛。湖风吹来丝弦之声,远远就见阁内人影幢幢,好不热闹。比起她成婚那日暴雨来袭,满席凌乱狼狈,今日热闹多了。她是王妃,凤绝却当她不存在,既没让她主持纳妾之礼,也没唤她出席晚宴。凤绝用冷落与忽略来羞辱她,羞辱东宸国。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宾客们注意到清幽步步走来,见她浑身迸出冷意,一时惊诧,纷纷给她让出一条道。

王府秦管家迎上前,道:“王妃……”

清幽秀眉一扬,打断秦管家:“东宸国宁和公主,前来祝贺王爷纳妾之喜!”

秦管家被清幽冰冷的眼神瞧得背脊发凉,不敢作声。

凤绝正被一群人围住,见清幽走来,冷冷望着她。他以为她不会来,此等羞辱,换作普通女子,早躲起来偷偷哭泣。

清幽在凤绝面前停住脚步。

凤绝虽面无表情,浑身却散出骇人的冷意,寒声吩咐道:“既然王妃来参加宴席,来人,添一副碗筷。”

清幽并不畏惧,反而笑道:“王爷大喜。本公主自当给妹妹备上厚礼。还有,清幽应当先敬王爷一杯。”

凤绝挑眉,意味深长地望着清幽,冷声吩咐:“斟酒!”

清幽抬手拒绝:“且慢!”言罢,她盈盈一笑,转身吩咐金铃:“将此次进献王爷的蓝田玉酒盏取出来。”复转身朝凤绝笑道:“前日匆忙,忘将礼物赠予王爷,是清幽的过错。等下自罚三杯,以示歉意。”

金铃会意,从锦盒中取出两只晶莹剔透的美玉酒杯。

夜色蒙蒙,一双酒杯竟在暗夜中莹莹闪光,围观众人皆称为奇。

清幽含笑接过酒盏,分别斟满,取过其一,举袖连饮四杯。饮罢,她放下酒盏,道:“清幽祝贺王爷纳妾之喜,愿王爷与爱妾比翼,共效于飞。”

众人见宁和公主大度豪爽,礼仪周全,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

清幽双手奉上另一只蓝田玉酒盏,“请王爷饮下此杯。”

凤绝接过酒盏,白玉微凉,弦月映入杯中,轻轻晃动。他心知这酒定有问题,无奈众人在旁,他无法推辞。

清幽见凤绝犹豫,故意道:“酒是王爷的,难道王爷不放心?”

凤绝轻哼一声,酒是他的没错,可酒杯定有古怪。心知今夜被她占去上风,他只得举杯,酒液甫触及舌尖,顿觉极苦,比最苦的药都要苦上数倍,酒至腹中,胃中已如江海翻腾。他心中暗怒,好一个白清幽,好一个宁和公主,竟然给他喝一杯苦酒,还有苦说不出。

凤绝强忍着饮尽,亮一亮见底的酒杯,恨声道:“给王妃赐座!”语罢,他突然忍不住,挥臂推开围观众人,未奔几步远,已狼狈地吐出来。

众人愣了愣,旋即哄笑一片,“王妃喝四杯,王爷才喝一杯。如今巾帼不让须眉。”

凤绝双手扶着栏杆,朝湖里吐个不停,顿觉颜面扫地。

这时有人高喊一声:“新人来了。”

众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不远处。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丽人自屏风后转出,缓缓走来,一个容色妖娆,千娇百媚,仿佛花中牡丹;一个清丽淡雅,温婉柔顺,仿佛清爽秋菊。各有风韵。

清幽有片刻震惊,凤绝竟纳一双妾,坐享齐人之福。

金玲轻轻拉了拉清幽衣摆,小声道:“公主,我们只准备一份礼,怎么办?”

清幽微微一笑,明眸如宝珠闪耀,并不担心。

有丫鬟上前为两名新妾指引:“雪夫人,兰夫人,请先向王妃行礼。”

头顶苍穹漆黑如墨,淡淡的月光洒落,湖面上隐有雾气缭绕,如梦如幻。

雪魅见清幽姿色清丽,并不美艳。她早就听说王妃只是东宸国的人质,自然不将清幽放在眼中,伫立着不动。倒是兰元淇恭敬上前,福身道:“妾身兰元淇见过王妃,王妃金安。”

雪魅脸色微变,无奈跟着兰元淇上前行礼。

清幽怎会看不懂雪魅的小心思?她只作未瞧见雪魅,上前亲热地拉起兰元淇的手,笑道:“妹妹温婉可人,本公主一见就喜欢。金玲!”

金玲会意,忙奉上手中锦盒。清幽从锦盒中取出一枚九连环玉阙,九凤环环相扣,玉色温润,将玉阙放入兰元淇手中,柔声道:“此玉阙送给妹妹作见面礼。”

兰元淇诚惶诚恐,如此大礼,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雪魅瞧见玉阙价值连城,难免妒羡,讪讪道:“兰妹妹还不快谢过王妃,愣着干吗?”

兰元淇无奈,只得收下玉阙,福身谢过清幽。

清幽装作此时才注意到雪魅,偏头问向身侧金玲:“咦,这位是谁?生得艳丽,穿得又花哨,是今日请来的戏子?本公主最爱听戏,今日可有耳福了。”

金铃极力忍住笑,道:“公主刚才没听清,这位是雪魅雪夫人。”

清幽干笑一声,故作歉然:“啊呀,我倒没注意你。这要怪王爷艳福太好,纳一双娇妾,也不提前告诉本公主。雪妹妹,没准备你的礼物,改日再补吧。”

雪魅听罢,脸色泛青。她确实曾是戏子,无意中被清幽戳中软肋,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没关系,王妃肯叫妾身妹妹,已是妾身无上的荣幸。”

清幽不再瞧雪魅,复又拉起兰元淇的手,正欲开口。

此时凤绝吐完走过来,一步上前猛地将清幽与兰元淇隔开,沉声警告清幽:“你离元淇远点!”刚才清幽一举一动,他看得清清楚楚,短短时间内,清幽拉拢一个,打压一个,无端端挑起两名妾室嫌隙。

清幽见凤绝护着小妾兰元淇,只觉好笑,假意关切道:“王爷吐完了?要不要紧?”

凤绝抿唇不语。

清幽掩唇一笑,轻轻拍了拍兰元淇肩膀,作势瞟一眼凤绝,调侃道:“哟,都说凤秦国男人以酒为水,以马背为床。入主东都繁华之地,日日笙歌,倒没了当日豪情,区区几杯就醉了。如今再添如花美妾,过些日子王爷可别连床都爬不起来,呵呵。”

众人皆有几分醉意,听得清幽一番戏谑之词,哄堂大笑。

凤绝刚被清幽算计,现又被她调侃,颜面扫地。他心中极恼,却又寻不到理由发作,只得忍了。

清幽见好就收,故意露出一脸疲态,道:“哎,本公主水土不服,早点回去休息,不打搅王爷雅兴。”抬步离去,经过凤绝身边,她笑得暧昧:“王爷少喝几杯,别耽误洞房花烛。”

此时,凤绝突然深深凝望着清幽。

清幽愣了愣。离得近,他漆黑的眼里,如蕴藏着清冷的星光,不恼不怒,只盯着她。这样的眼神,竟令她心底一寒,生出莫名的疼痛来,本还想讽刺他,却再说不出口。

相视片刻,二人不再说话,错身而过。今日到此结束。他们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次日,秋阳普照。晨风荡起清幽长发,丝丝缕缕腻在颈中,她恍若未觉,一味静静沉思,手中握着一把牛角梳子,无意识地梳着头发,一下又一下。

少刻,金铃上前轻声道:“公主,两位夫人来请安。”

清幽搁下手中梳子,摆摆手道:“繁文缛节,免了吧。让她们各自回去。”

金铃面露难色:“公主,她们已在前厅等候,打发不了。”

清幽皱眉,不耐烦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稍待片刻,清幽换过一袭月白色及地长裙,步入前厅,走动间,清风悠悠带起裙摆,宛如梨花盛开。

见清幽走来,雪魅连忙恭敬唤道:“王妃。”

清幽偏头望去,见雪魅一双媚眼里笑意盈盈,格外殷勤,她心中顿生提防,淡淡道:“妹妹无需多礼,日后请安可免。”

“那怎行,规矩便是规矩。”雪魅呵呵一笑。

此时有丫鬟端上茶水,雪魅恭敬上前奉茶,媚声道:“王妃,请用茶。”

清幽伸手接过,饮啜一口,微笑道:“妹妹真是有心。”抬眸,她注意到兰元淇一直立在雪魅身后。今日细瞧,兰元淇眉眼清秀,恬静可人。这样清新的女子才是凤绝喜欢的吧,她突然想起昨夜凤绝的警告,手一顿,冷不防喝下一大口茶,其实茶水温度正好,可她却觉得胸口闷闷的,被烫得透不过气来。

雪魅奉茶后,兰元淇亦上前奉茶,走着走着,兰元淇突然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整壶茶水都泼在手上。顿时兰元淇被烫得痛呼一声,“啊!”

清幽刚想扶起兰元淇,耳边却传来一声暴喝。

“怎么回事!”

凤绝一脚踏入清幽屋中,见地上瓷杯碎裂,茶水泼洒一地,兰元淇双手被烫得红肿,脸上犹挂着泪珠,楚楚可怜像是夏日雨后的一朵清荷。他冷眼扫向清幽,怒道:“白清幽,看来你不将本王的话放在心上!”

清幽一愣,看来凤绝以为她故意刁难兰元淇。既然他这么说,她干脆坐回椅中继续喝茶,神情悠闲。

凤绝刚要发怒,兰元淇忙上前拽住凤绝衣摆,低泣道:“王爷,不关王妃的事,是妾身不小心打翻茶水。”说罢,兰元淇一脸惶恐,赶紧蹲下去捡白瓷碎片。心急愈急,又是“啊”一声痛呼,兰元淇手指不慎被锋利的瓷片割破,流出殷红的血来,点点落在白色瓷片上,红白分明,格外刺目。

凤绝一步上前拉起兰元淇,冷声道:“你们怎会到这儿来?”

雪魅连忙凑上前,媚声道:“王爷,妾身与兰夫人一早来向王妃请安。”

“请安?她也配?”凤绝眸中火星若隐若现,一把抓住兰元淇肩膀,怒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你不要害怕,本王替你做主。”

清幽正在喝茶,一口水咽在喉口,听到凤绝这话只差没喷出来。眼前一群人像在演戏,可惜她亦是戏中人,无法置身其外。

兰元淇欲言又止,觑一眼凤绝脸色,咬唇道:“王爷,妾身觉得膝盖似被东西刺了下,这才摔倒。”说着说着,她突然觉得不妥,又否认道:“王爷,也许是妾身错觉。王爷千万不要为难王妃。”

凤绝剑眉微挑,眸子幽暗深邃,神情不知所想。须臾,他寒声道:“王妃?她只是东宸国送来的人质,你们就当她不存在。”

清幽冷笑一声,迎上凤绝若寒潭般的眼眸,将茶杯往桌上一撂,字字道:“本公主是贵国皇帝圣旨赐婚。只要贵国皇帝不废本公主王妃之位,本公主一日便是惜园的女主人!”其实,她并不贪恋王妃之位,东宸国受凤秦国欺压数年,她一日为公主,一日就要维护东宸国尊严。

凤绝起先一怔,接着眸中掠过狂风骤雨般的恼怒,最终化作讥讽道:“女主人?像你这般不清不白的女子,你配吗?”

清幽双拳陡然紧握,她胸口衣襟上绣着精致的水波纹,此时正随着她气息躁动不停地上下起伏,好似浪花阵阵。最终她忍住了,只道:“即便没有王妃头衔,我还是东宸国公主!”

凤绝不齿:“公主?东宸国苟延残喘。国之将破,你也算得上是公主?”

清幽笑笑,回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凤秦国若真有实力一统天下,两年前又怎会不慎丢了东都?而今你又怎会被迫与本公主联姻?”

其实,她是故意踩凤绝痛处,失忆后她了解过两年来的天下纷争,两年前凤绝兵出奇招,占领东都,当时连七庄城都岌岌可危。可惜后来凤绝疏忽大意,东都又在他手中失守。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据说东都失守这一仗,是这位孤傲冷清的左贤王毕生最大的耻辱。

果然,凤绝俊颜顷刻血色尽失,眼底溢满痛色,像是受了极大打击,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连连后退几步,最后背脊撞到花架才停下。是啊,要不是他的错,凤秦国早灭了东宸国,岂容轩辕无邪东山再起?都是他的错,是他错信不该信的人,是他爱上不该爱的人。

清幽不料凤绝反映这么大,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他心底发出的悲鸣,凄厉的声音似能将她一同拉入无底深渊,直至万劫不复。

剧痛反复凌迟着凤绝的神经,像是再待不下去,他突然拉起兰元淇朝门外奔去。

“慢着!”清幽出声喊住他们。

凤绝愤然转首,冷声道:“白清幽,你还想作何?”

清幽见凤绝失魂落魄,心中微有不忍,可事关她的清誉,她依旧寒声道:“你的爱妾兰元淇遭人陷害,即便你不追究,本公主可不愿蒙受不白之冤。金玲!”

金玲闻声上前,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清幽语调不急不缓:“金玲,兰夫人觉得膝盖被人击中,你在前厅仔细找找。”

金玲颔首,旋即仔细翻找前厅每一处。不多时,果然在茶几下找出一枚银针,她递至凤绝面前,“请王爷过目。”

凤绝瞧一眼,声音发硬,“你家公主也可能是射针之人。”

清幽慢悠悠地走近雪魅身旁,见雪魅神情极不自然,她笑了笑:“怎么?我站在你身边,会让你发抖?”

雪魅干笑一声,忙道:“怎,怎可能。”

清幽突然就冷了声音,“金玲,搜身!”

雪魅美艳的脸庞闪过惊惶,连忙向凤绝哭诉:“王爷,使不得啊,日后妾身颜面往哪搁啊。”

清幽寒星般的双眸变得幽深,道:“王爷,府中妾室归本公主管束。金玲,还不动手!”

金玲会武功,瞬间擒住雪魅,很快就从雪魅身上搜出一枚插着银针的荷包。

兰元淇最先惊呼出声,娇弱的身子躲入凤绝身后,颤声道:“雪姐姐,你……”

雪魅自知事情败露,美艳的脸庞如同盛极开过的牡丹,萧瑟颓败,跌坐在地。

清幽淡淡问道:“王爷,如此,可证明本公主清白?”

凤绝眯眸颔首,冷声道:“来人,将雪魅禁足安华居。”

清幽笑了笑,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王爷,不送!”正待转身走入内室,她忽觉头脑抽痛如翻江倒海般袭来,低咒一声,她忙寻找随身携带的香囊,那里面有止痛药丸,可摸来摸去找不着,这才想起还放在床头。喉头一甜,她眼前漆黑一片,再无知觉。

凤绝刚想离去,却见清幽直直向他倒来,他一怔,慌忙将清幽抱住,瞥见一缕鲜红自她苍白的唇边缓缓溢出,他顿时心慌意乱,大声喊道:“太医!快去找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