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偷渡客(2)
- 10?章世界史
- (英)朱利安·巴恩斯
- 4919字
- 2019-07-19 01:17:36
你可以想象,上帝这种区别对待的政策引起很大义愤。说真的,刚开始,连洁净动物自己都觉得这么做整个不自在;他们知道自己没做什么事配受如此特别的恩惠。不过,他们很快领悟到所谓“洁净”不完全是福。“洁净”意味着它们可以食用。七只动物迎上船,有五只注定要进厨房下锅,这是授予它们的一种怪异的荣誉。不过,这至少意味着,它们在遭受例行的屠宰那天之前占有了最惬意的舱位。
我有时觉得这番情景很有趣,身为被抛弃者也只一笑了之。可是有些动物很把自己当回事,生出各种各样扯不清楚的嫉妒来。猪天性没有抱负,不会争社会地位,觉得无所谓;但其他一些动物则把不洁净这种说法看做是人身攻击。应该说,这种做法——至少按照挪亚的理解——是没有什么道理的。爪趾类反刍动物有什么特别的?大家会问。为什么给骆驼和兔子二等地位?带鳞的鱼和不带鳞的鱼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天鹅、鹈鹕、苍鹭、戴胜鸟不算最优秀的物种吗?可它们没有被授予洁净奖章。干嘛要和老鼠、蜥蜴(你或许会觉得它们已经问题成堆)过不去,进一步打击它们的自信心呢?我们就是看不出其中的逻辑性,哪怕是一点点,挪亚也硬是没有解释清楚。他就知道盲目服从。你一定听别人说了很多很多次了,挪亚是个非常敬畏上帝的人;再想想上帝那德性,这大概是最稳当的办法了。可是你只要听听贝壳类动物的抽泣,龙虾低沉而茫然的抱怨,你只要看看鹳所受的令人痛心的羞辱,你就会懂得我们的一切都不会再是从前那样了。
接着又生出另一个小麻烦。也算我们不走运,我们这一族有七个偷渡上船。我们不光是偷渡客(招来厌恨),不光是不洁净(已开始招来鄙夷),还居然套用那些既洁净又合法的动物的神圣数目,把它们戏弄一番!我们立马决定谎报我们的上船数目,我们也从不在同一地点集体露面。我们摸清了船上哪几处对我们友好,哪几处需要避开。
你们可以看出,这支船队从一开始就是个不祥之物。我们当中有的为被遗弃者悲痛;有的为其地位愤愤不平;有的名义上享有洁净称号,却不无道理地担心烤炉之祸。此外,还有挪亚和他的一家。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讲,但挪亚不是个好人。我明白这种说法很难堪,因为你们统统是他的后代,然而,情况就是这样。他是个怪物,是个自命不凡的老昏君,一半的时间讨好上帝,另一半时间拿我们出气。他有一根歌斐木[3]杖用来……得了,有些动物至今还斑痕累累。恐惧的威力真是不可思议。我听说,你们这一族中有的受强烈刺激,几个小时内头发全白。方舟上的恐惧效应就更奇特了。譬如,有一对蜥蜴,一听到挪亚的歌斐木屐从升降口下来,真的就全身变色。我亲眼见到的:它们的皮肤颜色一变,融入背景色中。挪亚经过它们的栖息所,会停下脚步,纳闷一会工夫这里为什么空空如也,然后再往前踱步。待他的脚步声远逝,吓坏了的蜥蜴才慢慢变回正常颜色。方舟之后的年代里,看来这已经是一种灵验的技法,但开始时这只是对“舰队司令”的一种慢性反应。
驯鹿的情况就更复杂了。驯鹿总是很紧张,但这不全是因为怕挪亚,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些动物有预见力?接触我们的习性几千年以后,就连你们都觉察到这一点了。你们会说:“看啊,奶牛蹲在地里,要下雨了。”当然,这比你们想的要微妙得多,而其用意也绝不是给人类做廉价的风向标。不管怎样……驯鹿的心病不止是对挪亚的恐惧,它比一般暴风雨带来的紧张更怪,而且……持续的时间更长。它们在厩中大汗淋漓;一阵阵闷热难耐时,它们神经质地嘶鸣;它们踢歌斐木的隔墙,而这时又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危险,而且这时挪亚的表现在他还算是相当克制的。但是,驯鹿有所预感。这种预感超出我们当时所知道的一切。它们似乎在说:你以为这是最糟糕的了?没那回事。可是,不管它是什么,连驯鹿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某种遥远的东西,重大……长远的。
不难看出,我们其他动物更关心眼前的事。譬如,动物生了病,处理起来一概毫不留情。这可不是一条医护船,当权者老对我们这么说:不能生病,不能装病。这显得不太公道,也不现实。但你还是知趣点好,有病不要上报。刚有点疥癣,不等你伸出舌头检查,你就被扔下船去。你以为你的配偶会怎样呢?用来传种接代的一对剩下一半有什么用?挪亚可不是重感情的人,才不会勉励不幸丧偶者活够自己的天年。
换句话说:你以为挪亚及其家人在方舟上到底吃些什么?当然是吃我们啦。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如今的动物王国,你不会以为以前也就像这样吧?好多动物看起来相差不大,然后一个大缺口,后面又是很多动物模样差不多?我知道你们有一些理论可以把这一切说通——诸如和环境的关系、遗传技能,等等,但是,有一种简单得多的说法可以解释造物谱表中难以理解的跳跃现象。地球上物种的五分之一随法拉第一起沉没;其余那些失踪的,都叫挪亚一伙吃了。他们真的吃了。譬如,有一对北极鸻,很漂亮的鸟儿。它们上船时羽毛还是蓝褐两色相间,几个月后,它们开始换羽。这完全是正常的。待夏季羽毛褪尽之后,它们亮出全身纯白的冬装。当然,我们不处于北极纬度,因而技术上无此必要;但你无法左右自然,是不是?你也无法阻止挪亚。他一见鸻变白就认定它们生了病。出于对全船其他动物健康的体恤,他叫人把鸻加些海藻一锅煮了。挪亚在很多方面孤陋寡闻,当然也不是什么鸟类学家。我们发起请愿,又向他做一些解释,有关换羽什么的。最后他好像听进去了。可是北极鸻已无处可寻了。
当然,还不止这些。对挪亚及其家人而言,我们就是水上餐厅。在方舟上,洁净不洁净对他们都是一回事。先吃饭,后敬神,这就是规矩。你们无法想象挪亚使你们损失了多少野生动物资源。确切地说,你们可以想象,因为这恰恰是你们做的事:你们想象得出来。在过去的几世纪里,你们的诗人虚构了那么多的神秘动物:你是否以为这些动物要么是有意杜撰,要么是狩猎时午餐吃撑了,在林中恍惚瞥见什么动物,便来一番恐怖的描绘?事情恐怕没那么复杂:是挪亚和他那帮子人把它们给吃了。我说过,航海出发时,我们舱里有一对巨大的河马象。我自己没有好好看上一眼,但听说它们很雄伟。可是,看来是含、闪或那个名字以J打头的在家庭议事会上提议,有了象和河马,可以不要河马象了,再说——按照原则性和实用性相结合的观点——这两个庞然大物够挪亚一家吃上几个月。
当然,后来的事情发展并不是这样。几周之后,就有发牢骚的了:天天晚餐都是河马象,早吃腻了。于是,就因为要换换胃口,只好牺牲其他一些物种了。在节俭持家方面,时不时会出点差错。但我可以告诉你:旅途结束时还剩下好多腌河马象。
蝾螈也是一样的下场。我说的是真正的蝾螈,不是你们以同名称谓的平庸无奇的蝾螈。我们的蝾螈生活在火中。这是一种独特的动物,毫不含糊。可是,含,或者是闪,或者是另外那一个,老说木船上这种危险实在太大,于是,蝾螈和它们栖身的两团火都只好舍弃了。宝石兽也送了命。全因为含的老婆听到一种怪诞的说法,说是宝石兽的头骨里有宝石。含的老婆向来爱打扮。于是他们抓来一只宝石兽,把头剁下,劈开头骨,却什么也没发现。说不定只有母宝石兽脑袋里才会有宝石,含的老婆提示说。于是,他们又撬开另一只,结果还是没有。
下面我要对你讲的这些,我不是很有把握;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讲出来。我们有时怀疑这不断的残杀背后有某种系统性。如果是单纯地满足营养需求,根本用不着这么多的杀生,远远用不着。同时,有些杀死的动物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再说,海鸥时有报告,它们看见船尾丢弃的尸骨架上还带着大块大块好端端的肉。我们开始怀疑挪亚和他那帮子人无缘无故就是和某些动物过不去,譬如,蛇怪早早地就被扔下船去。那模样是不怎么好看,但我觉得有责任记录在案,那鳞片底下是没什么可吃的,而且当时它肯定没有生病。
事实上,当我们事后回过头来看,我们开始找出一种规律。这规律开始于蛇怪。当然,你们从没见过蛇怪。但如果我说出它四脚公鸡加蛇尾巴的样子,又说它目光可怕,生下的蛋奇形怪状,还要叫蛤蟆来孵,你就知道它不是方舟上最吸引人的动物了。可是,它同其他动物一样,有它自己的权利,不是吗?蛇怪之后就轮到狮身鹰头兽,然后是狮身人面兽,然后是鹰头马身有翅怪兽。你或许认为这都是胡思乱想,是不是?一点也不是。你有没有看出它们的共同之处?它们都是些杂交动物。我们认为是闪——但说不定是挪亚本人——热衷于纯种之说。傲慢加偏见,没的说。就像我们以前在一起议论时说的那样,你只要看看挪亚和他的老婆,或看看他们那三个儿子和媳妇,就知道人类到头来基因会有多杂乱。他们又何苦要对杂交动物如此吹毛求疵呢?
可是,最令人沮丧的莫过于独角兽了。为这事,我们难受了好几个月。不用说,像往常一样,又是一大堆卑鄙的谣言——什么含的老婆拿它的角派不正经的用场之类。它死后,当权者又按照惯例搞一场运动将它批臭。但是,这么做只会让我们更反感。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挪亚的嫉妒。我们都很敬重独角兽,而他受不了。干嘛不对你明讲了呢?挪亚脾气很坏,体臭难闻,不可信赖,好妒又胆怯。他连航海也不在行:风大浪高时他就躲进自己的客舱,瘫倒在歌斐木床上,爬起来也只是为了到歌斐木洗漱盆前呕吐,几乎把胃都吐出来,隔个甲板你都闻得到那恶臭味。与此相反,独角兽强健,诚实,无所畏惧,仪表整齐,而且从不晕船。有一次起大风,含的老婆在栏杆旁一个失足,差点翻下船去。独角兽因为大家替它游说而享有登甲板的特权,此时飞奔过去,用它的角顶穿她的斗篷,将它钉死在甲板上。它一番壮举可得了好报了:在一个开航纪念星期日,挪亚一家将它用沙锅炖了。我担保这是真的。我本人跟搬运工老鹰谈过,它送了一锅热的给闪的方舟。
当然你不一定非要信我,但你们自己的档案又是怎么说的?就说挪亚裸身的故事吧——你记得不?这是登陆之后发生的事。挪亚比先前更得意了,这也不奇怪——他挽救了人类,确保了王朝的兴旺,领受了上帝的立约。因此,他决定在其最后三百五十年的余生中享享清福。他先是在山坡上建一个村庄(你们称之为阿古里),继而整日里挖空心思为自己想出种种新的封号:暴风骤雨圣骑士,旋风大统帅,如此等等。你们的《圣经》上说,他在自己的庄园里种了一个葡萄园。哈!就是脑子再不灵光的也能识破这种婉转说法:他一直都是醉鬼。有天夜里,喝了特别烈性的酒之后,挪亚刚脱完衣服就瘫倒在卧室的地上,这也不是什么希罕事。含和他的弟兄正好经过“帐篷”(他们还是用过去沙漠里带感情色彩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宫殿),就进门看看酒鬼老爸有没有喝出问题。含走进卧室……这么说吧,六百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丝不挂躺在地上,烂醉如泥,实在不算雅观。含做了一件很体面、很孝顺的事:他叫弟兄们遮盖老爸。作为一种尊敬的表示(尽管这种习俗在当时就已差不多消失),闪和那个以J打头的倒退着进入老爸卧室,设法把他安顿在床上,而他们的目光居然避而不看那总是莫名其妙令你们这一族害羞的生殖器官。你会觉得这完全是孝顺、光彩的举动。可是,当挪亚醒来之后,醉后反应使他头痛欲裂,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诅咒看到他醉酒裸睡的儿子,宣判所有含的后代都要在那两个屁股先进他房间的弟兄家里做奴仆。这当中有什么道理?我能猜到你的解答:醉酒影响了他的判断能力,我们应该怜恤他,而不是谴责他。这也许有道理。但我只想提一句:是我们在方舟上认清了他。
他是个大块头——这个挪亚,跟大猩猩差不多,但他们的相似之处仅止于此。船队队长(航海半途中他自作主张晋升自己为海军上将)是个丑陋的老家伙,动作笨拙,又不讲个人卫生。除了脸上长毛,他都不懂怎么长毛发;其余的遮盖就全靠其他动物的皮了。把他和大猩猩放在一块,你一眼就看出谁更优越:当然是动作灵巧、肌肉发达,而且生来就会抓虱子的那个。我们在方舟上老是弄不明白,上帝怎么不选更合适的物种,偏要选人做他的门徒。他本来会发现别的大部分动物要忠诚得多。如果他选了大猩猩,我就不信会有这么多犯上作乱,兴许根本就不需要来一场洪水。
再说那家伙的怪味……湿毛皮长在某种看重仪表的动物身上是一码事;但从某个不修边幅的动物脖子上挂下一张不属于它的皮,又从不清理,湿漉漉地结上一层盐巴,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就是在风平浪静时,老挪亚好像也干不了(我说的这些都是鸟儿们告诉我的,鸟儿们是可以信赖的)。他身上带着潮气和阴霾,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往事或者未来恶劣天气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