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偷渡客(1)
- 10?章世界史
- (英)朱利安·巴恩斯
- 4923字
- 2016-10-12 14:15:41
他们把巨大的河马象[1]连同犀牛、河马和大象都关在舱内。用它们来压舱倒是个合情合理的主意,不过你可以想象那股恶臭。也没人去打扫畜舍。男人们轮班喂食已忙得不可开交,而他们的女人又太娇贵,其实在那些动物不断跃动的火舌发出的臭气中,她们身上的味道跟我们一样难闻。所以要打扫畜舍,就只有我们自己来了。每隔几个月他们用绞盘吊起后甲板的厚舱盖,放进清垢鸟。不过,先要把臭气放出去,没有几个愿意去开盖的。七八只不太讲究的小鸟先在舱盖四周小心翼翼地扑腾一会,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去。我记不得这些鸟叫什么,事实上,其中一种已经是绝种的了,不过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你有没有见过河马张大嘴,伶俐的小鸟像口腔清洁师一般忙不迭地在它牙缝间剔垢?试着把那景象放大,画面也更加龌龊,你就可以想见了。我并不是个容易恶心呕吐的人,但一看到那甲板下的境况也会毛骨悚然:一长溜两眼眯斜的怪兽在阴沟洞里让人修剪指甲。
方舟上纪律严明,这是第一点要强调的。这可不像你小时候在儿童室里玩彩色积木时见到的景象——一对对动物喜气洋洋,住着干净舒适的棚圈,隔着栅栏向外张望。别以为我们是在地中海游轮上玩那种令人倦怠的轮盘赌,晚餐时一个个都要衣冠楚楚。方舟上只有企鹅才穿燕尾服。要记住这是一次漫长而危险的航海,哪怕事先订好了一些规则也仍有危险。还要记住整个动物王国都在船上:你该不会把猎豹放在羚羊近旁,一跳就能够着吧?一定程度的保安措施是少不了的,采用双销锁,检查畜厩并实行宵禁,但可悲的是还有惩罚和禁闭室。头头脑脑中有人特别着迷于搜集情报,同路的就有愿意充当告密者的。说起来令人伤心,有时向当权者通风报信的事还相当普遍。我们那只方舟可不是什么自然保护区,有时倒更像囚船。
说到这,我意识到还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你们这一族有自己百讲不厌的说法,连怀疑论者都被迷住了,而动物们也有许多浪漫的神话故事。但它们毕竟不会惹是生非吧?它们被当做英雄,它们无一例外可将自己的宗族谱系一直追溯到方舟,有这等荣耀,何苦还要惹是生非。它们被选中,经历磨难而存活下来,因此它们掩饰难堪的往事,为省事省心而淡忘也不足为奇。可我就不在此限。从来没人选中我。事实上,我和其他几种动物都属特意不选的。我是个偷渡客,也存活下来,又逃离(离舟一点不比登舟容易),而且活得很好。我同其余的动物社会有点两样,它们还会重聚怀旧,有些从不心存芥蒂的动物甚至还办个老水手俱乐部。我回首那次航海绝不感到有什么义务,也不会因感恩戴德而歪曲真相。我的说法你尽管相信。
你大概知道“方舟”不只是一条船吧?这是我们用来称呼整个船队的名字(你不能指望把整个动物王国塞进长不过三百肘尺[2]的东西)。雨下了四十个日日夜夜,是吗?喔,当然不是这么回事——要是这样,那就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英格兰夏天了。不是四十个日日夜夜,按我的算法是下了一年半。大水淹没世界一百五十天,是吗?应该把这个数字加到大约四年。如此等等。你们这一族算日期总是不行。我看问题出在你们对七的倍数特有的癖好。
方舟起初有八条船:挪亚的大帆船拖一条储藏船,四条稍微小一些的船由挪亚的几个儿子各任船长,之后是医护船,保持一定安全距离(挪亚一家对疾病有本能的恐惧)。第八条船一时间让人迷惑不解:这是一条灵巧的单桅小帆船,整条船后部檀香木上镶金嵌银,行船时溜须拍马似的紧随含的方舟。如果你在下风,有时会闻到阵阵怪异的香水味,像是在挑逗你,有时夜间暴风雨变小了,你会听到悠扬的音乐和尖笑声。这些声音令我们感到费解,因为我们以为挪亚所有儿媳都安置在各自的船上。不过这条香气四溢、笑声阵阵的船并不结实,它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下沉了。此后几星期,含一直闷闷不乐。
接下来丢失的是储藏船。那是一个寥无星辰的夜晚,风已平息,观察哨睡眼矇眬。次日早上,挪亚旗舰后面拖着的就只剩一段被咬断的粗绳子,咬断绳子的家伙既有利牙,又能紧附湿绳而不舍。我可以告诉你,这事可引来一番相互指责,也许就因为这事,第一次有一个物种从船上消失了。此后不久,医护船也丢失了。私下议论认为这两件事有联系,含的老婆脾气不太好,就把气出在动物们身上。看来她一生制作的绣花毯都已随储藏船沉入汪洋。但没有一项指责得到证实。
但是,最糟糕的灾难要数法拉第的丢失。你熟悉含、闪和另一个名字以J打头的,但你不一定知道法拉第吧?他是挪亚几个儿子中最年轻力壮的,当然这样一来他在家里就不是最讨人喜欢的了。他还有幽默感,至少是笑口常开,这在你们这一族通常就能说明问题了。不错,法拉第整日兴致勃勃。有时可见他在后甲板大摇大摆地踱步,肩上一边一只鹦鹉;有时他会温柔地拍拍四足动物的屁股,动物们就会发出会心的吼叫以示回应。据说他那只方舟比别的船管得要宽松得多。可是,你看: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法拉第的船从海平面上消失了,连同五分之一的动物王国一起消失了。我想你应该喜欢那智慧鸟,喜欢它那银灰色的头和孔雀的尾;可是巢居智慧树的鸟抵御海浪的能耐一点不比花斑鼠强。法拉第的兄长们咬定是他的航海技术不行,说他把时间全花在和兽类厮混上了。他们甚至暗示可能是上帝惩罚他,因为他在还只是个八十五岁的孩子时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不管法拉第失踪的真相如何,这对你们这一族是个重大损失。他的基因本来可以帮你们的大忙。
对我们来说,这整个航海之旅是在我们得到邀请在某时到某地报到时开始的。那是我们第一次得知有这么个计划。我们对其政治背景一无所知。上帝对自己的造物发怒在我们听来是件新鲜事,我们糊里糊涂卷入其中。我们没有任何过错(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蛇的故事吧?那只是亚当的黑色宣传),可后果对我们一样严重:每样物种都被灭绝,只留一对续种,而且发配到公海,受一个活了七百多年的贪酒老无赖管制。
话就这么传开了。但跟以往一样,他们还是那德性,不对我们讲真话。你以为地球上每种动物都有代表正好住在挪亚宫殿(哟,那位挪亚可不算穷)附近?拉倒吧。他们只好做广告,而后从应征者中选择最佳配对。因为不想造成普遍恐慌,他们宣布组织一次结伴竞赛(类似选美比赛),像伴有专家小组加上一对慈祥老夫妇即席回答问题的那种活动,要求参赛者在某个月份到挪亚的门前报到。你可想象那一大堆的问题。首先,不是所有的人都生性好胜,所以赴赛者弄不好都是些最热衷于争名夺利的。那些没有机灵到悟出其中奥妙的动物觉得,它们本来就不想赚一个双人免费航海豪华游,多谢啦。挪亚和他手下一帮人也不顾及有些动物每年到时要冬眠,更不理会各种动物行动速度有快有慢这个更显而易见的道理。譬如有一只特别慢悠悠的树懒——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我可以发誓——还没磨蹭到树底下就被上帝复仇的怒涛卷走了。这你该怎么讲——自然淘汰?我说是专业能力所限。
老实说,事情组织得乱七八糟。挪亚建造方舟拖了工(工匠们得知没有足够舱位供他们搭乘,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这么一来对选拔动物的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过来一对只要看着还说得过去,就选定了——就是这么个选法,最多再瞄一眼家谱。还有,他们说是每种动物带两个,但真做起来……有些压根就不准同行。我们就是这种情况,所以只好偷渡。不知多少动物论理论法都完全应该单独算一个物种,但没人理睬。它们得到的回答是,你们免了吧,我们已经有两个了。得了,尾巴上多几个圈,或是脊背上多几簇毛,这都算什么?你们这一种我们已经有了,抱歉。
还有些很漂亮的动物,因为没有配偶同行,也只好被留下了;也有的一大家子不肯与子女拆散,宁可死在一起;还有那医检,常常是对人身的野蛮侵扰;挪亚的栅栏围圈外一片落选动物的哀号声,彻夜可闻。等到最终搞清楚为什么要用这种装模作样的比赛来折腾我们,你能想象那种局面吗?你可以想象,少不了嫉妒和不良行为。有些高贵动物索性扬长而去,进了丛林,拒绝按照上帝和挪亚有辱尊严的条件保全性命,情愿在洪水中灭绝。对鱼类有各种尖刻和嫉羡的议论;两栖类开始洋洋自得;鸟类加紧锻炼长时间续飞能力。不时能看到有些猴类为自己制作简陋筏子。有一个星期,入选动物大院内莫名其妙地爆发了食物中毒,有些不太强壮的物种只好再来一次选拔。
有时,挪亚和他的儿子们是相当歇斯底里的。这和你们的说法不一致,可不是吗?你们一直听人说,挪亚贤明正直、敬畏上帝,而我则把他描绘成一个嗜酒成性、歇斯底里的无赖。这两种看法并不矛盾。这么说吧:挪亚是很糟糕,但你还没见到别人呢。上帝决定来一次洗劫,我们一点不大惊小怪;闹不懂的只是造物主造出这么一个物种本来就很没有光彩,倒还要留下它。
有时,挪亚几乎要疯了。方舟工期延误,工匠们得挨鞭打,许多受惊的动物聚集在他的宫殿旁边,谁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开始下。上帝连个日子都不告诉他。每天早上我们都观察云彩:是跟往常一样西面刮风就下雨,还是上帝要从一个罕见的方向刮来这次非同寻常的大暴雨?天气逐渐阴暗,暴乱的可能性也随之增长。有些落选者企图强占方舟以自救,另一些则想干脆毁了它。喜欢动脑筋、会盘算的动物开始提出相反的选拔原则,要按体型或实用性标准,而不是只看数量;可是挪亚傲慢地拒绝谈判。他心胸狭窄,自以为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船队接近完工,昼夜都要有人守卫。企图偷渡的人不在少数。一天,有人发现一个工匠试图在储藏船下部凿一个藏身洞。还有些叫人伤心的场面:闪的方舟栏杆上吊着一只年幼驼鹿;鸟儿俯冲撞击防护网;如此等等。偷渡者一经发现立即处死,但这些示众场面绝不足以威慑偷渡者。我很自豪地告诉各位,我们这一族登船既不靠贿赂也没用暴力。不过,我们不像小驼鹿那么容易被发现。我们怎么做的?我们的一个家长有先见之明。动物们通过登船跳板时,挪亚和他的儿子们对它们胡乱搜身,粗手笨脚地探摸他们蓬乱可疑的毛发,实施最原始最不合卫生的前列腺检查。就在他们忙着搜身时,我们早已躲过了他们的目光,安安稳稳上了船。一个造船的木匠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我们带到安全地带。
连续两天,大风同时从四面八方吹来,接着就开始下雨。大雨从乖戾的天空倾盆而下,荡涤着这邪恶的世界。硕大的雨点像鸽蛋似的在甲板上炸开。入选的动物代表们从入选者大院移至指定的方舟:整个场面宛如强制性集体婚礼。接着,他们旋紧了舱盖,我们全都开始学着适应黑暗、禁闭和臭味。刚开始我们对这些倒还不怎么在意,因为我们为能够活命而兴奋不已。雨下个不停,有时变成冰雹,砸在木船上劈啪作响。有时我们可以听到外面的雷声,时常还能听到被遗弃的动物们嚎啕恸哭。没多久,哭声逐渐停息:我们知道大水开始上涨了。
我们一直巴望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开始,我们以为是最后剩下的象、犀牛、河马之类的厚皮动物在垂死挣扎,硬往方舟上挤,或至少是把它掀翻。可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大水开始将船从支架上托起,船倾向一边。要我说,这可是整个航海之旅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此时此刻,动物之间的手足亲情和对人类的感恩戴德如同挪亚餐桌上的美酒一样流淌。至于后来……也许动物们从一开始就过于轻信挪亚和他的上帝。
甚至在发大水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迹象。我知道你们这一族总是瞧不起我们的世界,认为我们野蛮欺诈,自相残杀(其实这一来,我们倒更接近你们,而不是区别更大,你们应该能接受这种观点)。但是,我们动物彼此之间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平等意识。的确,我们互相吞噬,如此等等;弱小动物心里很清楚,路上遇到比自己大而又饿肚子的动物会是什么结果。我们只是把这看做万物之道。此动物可以置彼动物于死地并不说明此尊彼贱,只是更具危险性罢了。这也许是你们难以搞懂的概念,但我们之间还是互尊互敬。吞掉另一动物并不能作为瞧不起它的依据;受害者——或其家庭——也不会因为被吞噬而格外钦佩吞食它们的动物。
挪亚,或者说是挪亚的上帝,改变了这一切。你们堕落,我们也一样。不过,我们是迫于无奈。我们最初发觉到这一点是在选拔动物进入选者大院的过程中。每样选两个这种做法倒没错(你会发现这里面还有点基本道理),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我们在大院里开始觉察到有些物种不是筛选到只剩一对,而是七个(又是对七的癖好)。开始,我们以为多余五个是旅途中做后备用的,预防原先一对病倒。可是,事情慢慢开始清楚了。挪亚——或者说是挪亚的上帝——宣布动物分为两个等级:洁净的和不洁净的。洁净动物允许七个上方舟,不洁净的上两个。